一时间连掉根针似乎都能听到。
那是两人之间,或者说,慕寒阳本人不可触碰的逆鳞,天下人皆知——寒阳剑尊心悦一女子,曾立誓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她。
可奇怪的事,寒阳剑尊为人刚正有礼,唯独在此女子之事上偏执敏感。
除却他以此女之事询问旁人外,慕寒阳不许任何人主动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心上人,更不允许对方询问二人之间的过往,否则就要动怒甚至动手。
如此态度,不像是单纯的倾慕与思恋,反倒更像是……因为某些事痛失所爱,追悔莫及之后对此事的讳莫如深。
然而从他开始找寻那女子至今,三百年过去,他却连那女子的画像都未能找到。
至于之后的事,天下人便都知道了。
寒阳剑尊唯一的师弟自小便仰慕于他,可能妖族天生便擅长在情之一字上执拗,师弟之心百年如一,未曾变过。
寒阳剑尊于心不忍让师弟一片痴心落空,纵然他并非龙阳,最终还是和师弟举办了道侣大典。
而婚后的事更是人尽皆知——两人相敬如宾,道侣之名几乎是名存实亡。
可天下人皆知慕寒阳仗义正直的品格,无数人扪心自问,倘若自己身在他那种处境,既非断袖,想当然也做不到牺牲自己来成全师弟。
如此想来,哪怕慕寒阳婚后给不了师弟真正想要的回应,可牺牲自己成全师弟的行为也已经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
凤清韵既然已经通过寒阳剑尊的心软和垂念得到了上万人想要的道侣之名,他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
事已至此再多言,便是凤清韵不知足了。
凤清韵这么多年来似乎也深谙此道,所以除了大婚当日外,从未在慕寒阳面前提起过他心头这位心上人。
如此粉饰太平又知情识趣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真的忘了此事。
直到今日,那层粉饰太平的纱猝不及防地被凤清韵扯了开来。
他那句带着微妙讽刺的质问来得毫无征兆,甚至还有些突兀,言语之间破罐破摔的厌弃感几乎要溢出来了。
慕寒阳闻言一噎,突然对眼前这个不再温润柔顺的凤清韵产生了一丝说不出的陌生和慌张感。
以至于他从心底升起了一股逃避的念头,沉默了半晌只憋出一句:“……此事和你无关,不要多问。”
言罢他蓦然转身,逃也似的急匆匆离开了。
寝殿外的月色万年如一日。
凤清韵抬眸看向天际,心下竟然毫无波澜。
结为道侣多年,慕寒阳做到了对他敬重有加,在天下人眼中更是洁身自好到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
更何况道侣身份本就是他凤清韵求来的,就算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他也理所应当该忍着。
只不过凤清韵忍到最后却发现,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原来强扭的瓜非但不甜,也解不了渴,那是掺了砒霜的鸩酒,饮下便是穿肠毒,夜夜锥心。
然而单单是水中月也就罢了,每当凤清韵万念俱灰时,慕寒阳却总会给与他万分之一的希冀与妄想,譬如……每次提及魔尊之事。
凤清韵想到这里微微蹙眉,天下人俱知他和魔尊龙隐交恶,虽然碍于仙宫实际掌门人的身份所限,凤清韵无可避免的要与魔道打交道,是为数不多对魔修没那么抵触的正道大能。
但他和魔尊之间水火不容天下皆知,慕寒阳为何总是这幅古怪的样子……
那副护食的样子,无论有什么误会,好像凤清韵当真是他道侣一样,何其讽刺。
而且他口中所言,大典那日……指的难道是仙宫的天门大典?
因为个人龃龉,凤清韵每次天门大典时都会特意在宾客请帖中划去魔尊的名字,而几百年间,魔尊对天门大典似乎也确实兴致缺缺,没有执意找上门来暴打谁一顿看乐子的意图。
所以这和魔尊又有什么关系?
亦或者……所谓的大典不是天门大典?
渡劫期修士都有一种通病,那就是当走神或入定时,会无意识把神识探向周围,以防不测。
凤清韵实在没想出个所以然,神识却已经无意识地铺满了整座仙宫。
除了天门大典外,还能称得上大典的便是……
凤清韵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没意识到他的神识到底探到哪里,一道声音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寒阳哥哥夜深而来……”那声音和刚刚的传音如出一辙,只是没那么虚弱了,“不用同凤宫主说一声吗?你我之间……咳咳……是不是需要避嫌一二……”
凤清韵闻言蓦然回神。
以渡劫期的修为,慕寒阳只要想,此刻应该已经察觉到他的神识了。
而就在这种明知道他能听见的情况下,慕寒阳却好似信任极了他不会探听,亦或者……完全不在乎他能不能听到。
他那个刚刚才为了魔尊之事,三令五申地教训过他的师兄,此刻却理所当然道:“我和清韵无道侣之实,对他不过是兄长之情罢了,又何须与你避嫌。”
“可我感觉寒阳兄对凤宫主其实是……”那少年斟酌着词句道,“爱而不自知。”
“……你这推测来得毫无根据。”慕寒阳不知为何沉默了半晌,但随之再张口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并无龙阳之好,心中又早有挚爱,怎么会对一男子动情。”
那少年下意识道:“可是……”
“没有可是。”慕寒阳的声音突然前所未有地沉了下来,“过往没有,如今没有,未来也更不可能有。”
“我对清韵之情,从来都无关风月。”
第3章 桃花簪
凤清韵一言不发地收回神识,趁着月色踏出寝殿,指尖一抹荧绿闪过,再抬眸时,一枝完整的翠绿的新芽已经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手心处。
天上的月亮移动了微乎其微的距离,而逍遥谷的月色和仙宫并没什么差别。
对于凤清韵的来意,木庭婉似乎早有预料,故而并不惊讶。
可当她接过凤清韵手心的那抹新枝时,眉眼间还是怔了一下:“这是……你此甲子生出的新枝?”
凤清韵轻轻点了点头:“有劳木前辈了。”
木庭婉年少时受剑尊点化,如今剑尊飞升而去,看着昔日恩人的小弟子如此,一时间有些于心不忍:“这……清韵,你虽为寒阳道侣,但同为渡劫,你何必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凤清韵却敛了衣袖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因果总是要还清的。”
——如此才能真正两不相欠。
木庭婉见状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可联想到凤清韵自小长于慕寒阳之手,据说从一粒种子开始便是他那师兄日日浇灌,殷切照料的。
如今两人走到如此地步……其中或许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想到这里,木庭婉终于叹了口气,咽下了多余的话,挥袂间掐决缩地成尺,再抬眼时,二人已经来到了仙宫。
慕寒阳亲自到天门外迎了木庭婉进殿为那红衣少年看诊,期间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逢给别人,他那副紧张而专注的样子倒是往日会诊时少见的,连木庭婉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好在逍遥圣手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一炷香的时间,那红衣少年身上的狐毒便已经彻底拔除了。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一开始便沉睡不醒的那个齐姓修士才是最棘手的。
“此人我救不了。”木庭婉仅探了一下便收回灵力道,“那狐妖并未伤他,如今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若他执意于此,旁人也爱莫能助。”
“怎会如此……”慕寒阳蹙眉道,“狐梦之术不是最好解的低级术法吗?”
“狐梦之术能让人或妖看到内心深处最渴求的事物。”木庭婉解释道,“普通狐妖妖力不足,往往只是白白送人一梦,以求保命逃生,可狐主的狐梦之术并非如此的。”
“他们这种顶级大妖能做到以假乱真,化梦为真……甚至能让人在梦里见到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的人。”
慕寒阳闻言蓦然一愣,连子卿见状不解道:“梦中之事本就是虚妄,齐兄专精念力,怎会至今沉迷于假象无法苏醒?”
“不。”慕寒阳只觉得木庭婉的声音像是在耳边炸开一样,“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他才不愿苏醒。”
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天底下哪有真正化虚为实的法术,众人闻言皆是不信。
可木庭婉说完此话后明显不欲多言,只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慕寒阳:“然镜中花终归是镜中花,纵然看得见也无法触碰,有时候真实未必不是虚妄。”
慕寒阳垂眸看着榻上沉入梦境的友人,并不言语。
木庭婉见他心不在此,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开。
众修士见齐姓修士尚未苏醒木庭婉便要离开了,一时间心下都有些急躁。
但同为渡劫,木庭婉不是慕寒阳,更不是凤清韵,那些人刚想追上去,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巨大的威压便让所有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当即动弹不得。
连子卿心跳骤停,回过神后惊魂未定地看向慕寒阳,却见那人完全没空注意这点小事,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沉睡的友人。
此刻名扬天下,一生光明磊落的寒阳剑尊,脑海中却平生第一次浮现了名为自私的念头:
如果当时入梦的是我,眼下是否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
——那个他朝思暮想,却并非他道侣,也与他毫无干系的梦中人。
……
对于殿内发生的一切,凤清韵并不在意,他入仙门以来,除非悟道,少有看日升月落的时候,今日却不知为何在冥冥之中有了些许感应,于是独自一人来到天阶顶峰,抬眸望向缓缓东升的旭日。
不过他自己也未料到,这一望竟然入了定,再抬眼时已经过去了七天之久。
这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便是金丹期修士入一次定少说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而到了渡劫期,闭关上百年都是有的。
照这么算,凤清韵这七八天的入定甚至不能称之为入定,说是走神更为合适一些。
然而他在天阶之巅入定的短短几天内,仙宫却彻底乱成一锅粥,正殿内累积的玉简和请帖几乎和人一样高了。
仙宫弟子叫苦不迭,第一次求到了慕寒阳面前。
然而慕寒阳本人数百年未处理过仙宫事务,自然无从接手也不可能接手,再加上他先前同凤清韵刚刚争吵过,眼下说不出心下有愧还是其他缘由,他连见都不愿意见对方一面,更不用说登天阶请凤清韵下来了。
至于白若琳,凤清韵入定期间,仙宫俗务全部压在她身上,她却是整个仙宫唯一一个不愿上山去请凤清韵的。
“累?”她冷冷地扫了那个长老一眼,“本座难道不比你们累吗?没了师兄,仙宫上下难不成都成了废物?那以本座看,你们也不用当什么长老了,下山耍猴去吧!”
她向来在仙宫内横行霸道惯了,听她如此指桑骂槐,便是真正“下山耍猴”的慕寒阳来了也只是摸摸鼻子,那长老自然只能低着头装孙子。
然而装归装,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最后是慕寒阳的大弟子柳无,被那些弟子和长老们念得没法了,才终于勉勉强强地上了山。
他是凤清韵亲手带大的,甚至筑基之前的术法和剑意都是凤清韵教的,按理来说不该有什么勉强的地方。
然而当他站在山巅,时隔不知道多少日再次看到那人的背影时,一时间却生了说不尽的踌躇。
“师……”柳无张了张嘴原本想喊师娘,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师叔……”
两人不知何时起,竟已生疏到了这般田地。
凤清韵头也不回道:“何事?”
“仙宫上下都等着您操持呢。”柳无说完生怕凤清韵不为所动,便又加了一句,“白师叔一人难以服众……”
凤清韵轻描淡写道:“不是还有你师尊吗?”
柳无连忙道:“齐前辈尚未苏醒,师尊打算带他下山求医治之法,如今……”
凤清韵终于侧眸看向他:“如今如何?”
提起自己师尊,柳枫终于不像先前那么僵硬了:“如今师尊他们已经在天门前……等弟子回去复命了。”
听到这里,凤清韵总算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是不得已被仙宫其他弟子推上来的,如若不是凤清韵耽误,此刻他已经和慕寒阳下山了。
这算是一种无声但又直白的埋怨,话能说到这种地步,也在某种程度上彰显了些许亲昵,按理来说对凤清韵这种容易心软的人来说该十分有效。
但此刻的凤清韵闻言却没由来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柳无的时候。
那时他带着白若琳出仙宫去凡人聚集的地方游玩,却好巧不巧在路边看到了行乞的柳无。
那时的柳无和小叫花也没有什么两样,他拦着凤清韵不住的磕头,只求一点钱财安葬他死于瘟疫的妹妹。
凤清韵给完钱后看他实在可怜,便一手抱着白若琳,一手牵着柳无将他带回了仙宫。
柳无在仙宫内被凤清韵足足养到十岁,体内那些因为饥饿和疾病而萎靡的筋脉才得以全部温养好。
而后仙宫终于正式准许他入门。
然而入门拜师的那一天,柳无既没有选养了他三年的凤清韵,也没有选几乎和他青梅竹马,修为却远在他之上的白若琳,而是选了仅有一面之缘的慕寒阳。
慕寒阳欣然接了他的敬师茶,但在他入门之后到筑基之前的这些日子里,他却基本上没再见过慕寒阳。
那些日子中,柳无所有的法术和修为都是在凤清韵指点下学成的。
他曾经举着剑眼神发亮道:“我将来也要成为和师娘一样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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