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坐着轮椅,连避让都来不及,毫无还手之力地生生受了一掌,唇边霎时溢出血丝。
贺峋捂着胸口想要说什么,然而刚张嘴,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闻厌微不可察地一顿,转为扣住对方脖颈,强劲魔息顺着命脉长驱直入。
却在触碰到这人内府时皱起了眉。
“楼主。”门外响起周则的敲门声。
周则见没人应,又叫了几声,情急之下直接撞开了门。
他刚才便听到隐隐有打斗的动静传来,虽然转瞬即逝,但闻厌走后长时间未归还是让他颇为担忧,顾不上闻厌离开前的命令,擅自跟了过来。
然后见到了门后出乎意料的一幕。
屋中除了闻厌从地牢带出的那个人外,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的陌生男人,但此时正被他们楼主死死攥着衣领,脸色苍白,唇畔还有血迹。
周则很少见到闻厌这样有着强烈情绪波动的时候,往常都是轻飘飘冷嘲热讽的人眼眸中情绪翻涌,意外和失望交集,又充斥着恼火和愤怒,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微不可见的……委屈?
不可能。
周则一惊,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实在无法把这种情绪和闻厌联系起来。
“怎么会……”闻厌没有理会闯进来的周则,死死地盯着眼前人,“你不是他。”
修为可以更改,甚至记忆也可以伪造,然而体内的气血经脉却是在经年累月的修炼中洗经伐髓、炼精化气,一点点形成的,轻易做不得假。
眼前人的内府虽有些虚弱,里面流淌的却是地道纯粹的灵力,不见一丝魔气的踪影,与那些从正统宗门出来的修士无二。
更不用说本应与自己同出一源的内力功法。
贺峋被揪着衣襟,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近在咫尺的面容上。闻厌的反应好像让他疑惑又好奇,唇瓣血迹都还没干,便问道:“他?闻楼主说的是谁?”
但闻厌已经放开他直起身来。
他把蛊虫抛给了进门的周则,敛了神情,像是已经对眼前人失去了兴趣,起身一指昏迷的唐柏,对周则道:“把他弄回去。”
“是。”周则走过去把人扛起,默不作声地跟在闻厌身后准备离开。
“等等。”贺峋眯了眯眼,看着周则距离闻厌不过半步远的距离,眼神意味不明,“这位是……”
“我改主意了。”更快的是闻厌突然转身向他走来。
贺峋刚露出个笑,就看到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盅,盖子一翻,又拎出来了一条不同种类的蛊虫。
笑容瞬间有些僵硬,贺峋盯着朝自己逼近的虫子,瞬间明白了闻厌的意图,脸上露出了些和闻厌此前如出一辙的嫌恶,快速道:“我觉得……呃。”
还没“觉得”完,闻厌直接强硬地把蛊虫给塞下去了,顶着下颌让人吐都吐不出来,看着对方脸色因为体内发作的蛊虫瞬间又了白了几分,嘴角才弯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他弯腰,格外温柔地擦去贺峋唇边的血迹:“我总觉得就这样离开还是太不合礼数了。毕竟初次见面,送上薄礼一份,还望阁下不要推辞。”
看着眼前人因为剧痛,唇色发白,鬓角都渗出冷汗,闻厌笑得愈发开心。他摇了摇指间的小盅,笑眯眯道:“下次可不要再坏我计划哦,不然就不是现在这般简单了。”
最尖锐的那阵疼痛过去后,贺峋终于缓缓呼出口气,抬手擦去唇上残留的血迹,垂眼看着染上红色的指尖,低笑一声。
在闻厌转身离去前,他突然攥住了对方的手腕,眉眼带笑地答道:“不敢,闻楼主手段了得,我可不想再尝试了。”
闻厌睨他一眼,不置一词,只对周则道:“明正,走了。”
贺峋看着闻厌挣开了自己的手离开,笑容一点点沉了下来,黑沉的眼眸落在了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一路格外安静。
周则敏锐地察觉到闻厌隐隐的情绪不佳,回到了一开始安置唐柏的房间后,就默默把人放好。
然而还是对手中的蛊虫犯了难,他不善蛊毒,只能请示闻厌要如何处理。
闻厌正低头看自己手腕,他才发现这里沾上了那人的血。
淡淡的血迹印在素白腕骨上,像血色的镣铐。
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闻厌眼不见心不烦地用力搓了几下手腕,瞥了下周则掌心的蛊虫:“没用了,扔了吧。”
“……等等。”闻厌很快又叫住周则,似乎在和自己较劲,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道,“算了,给我吧。”
周则闻言,便知道这应该是那位贺楼主的旧物。
他入山海楼的时间不久,对贺峋的了解都是来自楼里的传闻,还有闻厌偶尔的语焉不详。
其他的无从置评,只隐约觉察出这对师徒好像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不死不休。
毕竟在周则印象中,他们楼主那些称得上柔软的外露情绪,无一例外都与那素未谋面的贺峋有关。
他自忖一向都是知情识趣的,对眼前人做的事情从不多问,所以闻厌才总喜欢把他带在身边。
然而他看着人把蛊虫重新收好,突然就鬼使神差地道:“楼主,这蛊虫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话说出口才惊觉自己僭越,惶然要请罪,闻厌却不太在意地一摆手。
“这是我那师尊留下的东西了,只要让人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中蛊,便能从别人口中听到绝对的真话。”闻厌拨弄了一下小盅里蔫巴巴的蛊虫,“只是时效有限,一旦失败,这蛊便算是作废了。”
“这种蛊难炼,我养出来的总差点意思,这是剩下的最后一个了。”闻厌最后笑眯眯地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周则没料到闻厌如此毫无保留,颇觉受宠若惊。
“你这是什么表情?”闻厌笑道,起身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语气亲密,“明正,我可是最信任你啦,你想知道什么自然都是可以的。”
周则越发手足无措。
他其实比还是少年身形的闻厌要高,只是每每面对闻厌的时候都格外恭敬,不知如何应对对方心血来潮的亲近,只能磕磕绊绊地努力回应,同时把头越埋越低。
“好啦。”闻厌总算放过了他,“我今晚回去一趟,你留在这里看好唐柏。”
“是。”一转到正事,周则立马松了口气,只是应下后又担忧地看了闻厌一眼,犹豫再三,还是道,“楼主是又头疼了吗?”
闻厌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唐柏身上。
唐家虽然常年中立于正邪两道间,无事不出承华山,看起来不问世事,但其实聪明得很。
刚把唐柏从地牢里弄出来后,闻厌就已经仔细地找过了,不出所料,不见半分还魂草的线索。
看来唐家也想到了,若是这般轻易便被人找到宝物,好不容易才留下的唯一一个后人在世人眼中也没了价值,想必命不久矣。
这就让闻厌现在不得不留唐柏一命,又因为仅剩的唯一一条蛊虫失了手,只能待在唐柏身边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
真是麻烦。
闻厌啧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走了。”
“属下恭送楼主。”周则恭敬俯首,再抬头时闻厌已经不见了踪影。
山海楼中,闻厌的寝殿静悄悄的。
这地方被闻厌明令禁止过任何人踏入,没有人会想不开去触这个霉头。
越往里走,若有若无的冷气便越发明显,最后甚至冷的刺骨,明显不像是能够让常人安睡的地方。
闻厌推开大门,绕过屏风,站在满室冰冷中,看着最中央那口冰棺中安然躺着的身影,过了许久,微微一笑。
“我回来了,师尊。”
第04章
贺峋死后,有不少人曾目睹过闻厌又是挖坟又是开棺的。
大摇大摆,阵仗颇大。
一如这对师徒在众人印象中的的互相猜忌与敌对。
魔修一向行事乖张,但在人死后都如此猖狂的,闻厌仍旧格外独树一帜。
因此后来师徒反目、杀师夺权等传言传得沸沸扬扬时,无一人去质疑其真实性。
听闻后来贺峋的尸身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坟墓。
虽说众人大多怀疑这事和那姓闻的小疯子脱不开干系,但还是低估了这人丧心病狂的程度。
没人会想到闻厌竟直接将其放在自己的寝殿中,日日与一具尸体同塌而眠。
在极冷的温度下,躺在冰棺中的人影还与生前无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不似活人的苍白之色更给他添了几分凌厉,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身边人身上,极具压迫感。
闻厌走到冰棺旁坐下。
特意寻来的千年寒冰极有灵性,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便自行化去,让他得以抚上那张曾无数次亲密交缠过的面容。
不过以前每当这时候,他都狼狈又恍惚,泪水控制不住地淌了满脸,还是在贺峋死后,才得以如此细致的一寸寸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
闻厌一手支着下巴,指尖从贺峋的眼尾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心口。
衣袍之下,那里有一道利器贯穿的伤痕。
“师尊……”闻厌的语气困惑又茫然,“怎么办,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这十年来,他曾在不同人身上见到过对方的影子,或是说话时的某个神态,或是从某个角度看去的一瞬间错觉,今日遇到的是最像的。
然而当他没有在那人身上发现熟悉的魔息时,失望和庆幸竟同时涌上心头。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法想象贺峋虚弱带血、甚至要靠轮椅度日的模样。
在闻厌的记忆中,他的师尊总是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
数十年的朝夕相处中,只有两次称得上狼狈。
一次是两人初遇,还有一次,便是被他一剑穿心那晚。
那晚贺峋身上的血滚烫却又冰冷,在他的记忆中经久不退,总会毫无来由地在脑海中浮现。
偌大的寝殿中一片冰冷的寂静,闻厌久违地感觉有些疲倦,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搭在贺峋身上的手滑落,掉在躺在冰棺中的身影手边。
一声错觉般的轻笑响起。
有人突然握住了闻厌的手掌,直接把趴在冰棺旁睡着了的人拽了上来。
在冰棺中躺了不知多久的人久违地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贺峋眼中的是寝殿那一方熟悉的陈设,接着视线下移,落到熟睡的少年身上。
"……厌厌。"贺峋冰凉的手指捏住徒弟消瘦了许多的下颌,细细打量那张漂亮至极的脸,笑道,“真是许久未见了。”
闻厌似有察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低低地“唔”了一声,不太舒服地把头偏过一侧。
然后又被人捏着下巴扳了回去。
看着徒弟顺从地耷拉着脑袋转向自己,虽然还在沉睡中,对外界无知无觉,但起码不再抵抗,才让贺峋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然而很快又想到刚才那紧跟着自己徒弟离开的人,还有这小白眼狼一口一个叫得亲热的“唐柏兄”。
甚至……就连本该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都告知了对方。
眼神又沉了下来,手上用了几分力,盯着那双阖上的眼眸。
“只是太不听话,为师才不在几年,身边就多了那么多阿猫阿狗。”
如果闻厌此时没有睡着,必定会发现这是他最怕在自己师尊脸上看到的神色。
越是不悦,这人便会笑得越温和可亲。
闻厌跟在贺峋身边,见过太多人死于这样的笑容之下,临死前还要天真得可笑地认为自己逃过一劫。
然而睡梦之中,源自理智的防备暂且被屏蔽,熟悉的嗓音在熟悉的距离响起,已经刻进这具身体每一处的本能让淡淡的疲倦和餍足同时涌现。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贺峋还在的那段时间里,每日的清晨或午后可以称得上闻厌在对方面前最放松的时刻。
精力都已经在睡前被耗尽,当睡意未消地睁眼,发现自己还被抱在对方怀中时,闻厌已经提不起精气神去警惕可能的危险。
大脑神经近乎放纵地让他短暂可以和那人做一对表面和谐的师徒。
当然也只能是表面上,别人家的师徒可不会天天睡在同一张床上。
或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亦或是潜移默化的驯化,每次醒来被那人的气息完全包围时,相较于其他时候要忧心是否下一刻就会丧命于自己师尊手下,闻厌这时候的反应几乎称得上温顺。
被人抱在怀中,拨弄睫毛,亲亲眼睛,都懒得搭理,直到对方手欠地捏着鼻子,要喘不过气来了,才不高兴地打掉自己师尊的手。
然后就会看到对方正垂眸注视着自己,低笑着叫他名字:“厌厌。”
贺峋总喜欢亲他鼻尖那颗小痣,接着像一对相拥而眠后的爱侣打趣他:“又睡那么沉,累坏了?”
闻厌醒来后总要缓好一会儿,也提不起气来骂自己师尊衣冠禽兽,只默默翻了个白眼,又埋在对方怀中睡了过去。
“……楼主,您醒了吗?”
聒噪。
闻厌不耐烦地把脸往旁边一埋,捂住耳朵。
“楼主,楼主……”
“砰——”
有什么东西砸在殿门上,硬生生让门外的周则住了嘴。
他顿时明白这是他们楼主的起床气上来了。
周则知道这时候自己最好是默默地滚远了,但也是闻厌自己昨天临走前吩咐他看好唐柏,现在人在酒楼都醒了好一会儿,闻厌却还没出现。
虽然闻厌平时喜怒不定,随心所欲,不过在有事要处理的时候绝不会如此任性,这让周则有些担心,安排好人在酒楼盯着后,亲自过来找人。
他锲而不舍地继续道:“楼主,如今已是巳时了。”
断断续续的话音飘进闻厌耳中,又是巳时又是唐柏的,总算让他清醒过来。
“知道了。”闭着眼,闻厌先给周则传了音,免得自己那死心眼的副使能杵门口叫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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