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眼窝忽一热,往事如翩跹光影,突而闯入他脑海。他想起皑皑白雪里,那眼睛如枣核儿般润亮的女孩咬着秦椒串儿,与他四目相接;想起他们曾在一爿小院里相依为命,他烧饭、洗碗、饲马,她在一旁叼着笔杆同字册较劲儿;想起他们一同出蓬莱天关,一同见过许多险秀风光。千言万说沉甸甸压在舌尖,最后他道:
“来日再会,小椒。”
溟海澹澹,涛声如少女含着笑意的呓语:“来日再会,扎嘴葫芦。终有一日咱们会相见,在那之前,你要给我供好细馅大包。”
方惊愚低头笑道:“好,到时你要多少便有多少。”
于是浪涛宁息,溟海陷入沉寂,粼粼光波在天地间铺陈了千万里,然而方惊愚知晓再无人会向他答话。不知何时,红日行将西沉,这场鏖战耗费了许多个时辰,自晨至夜,一个繁华世界在此终结,一个缥渺的王朝就此落幕。
方惊愚向门关走去,他想起得利、“骡子”、瀛洲义军,众人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浮现。所有人皆为他舍命奋战,又一个个离他而去,留他一人踽踽独行。一路上他踏着漆黑海潮,如踩着磷磷白骨。这时他垂头望向怀里的人。溟海洗去了楚狂脸上的血污,露出一片令人心惊的惨白。方惊愚不由得心颤,叫道:“楚狂?”
先前他托雍和大仙之血胞暂且照管楚狂,不知是否因大仙神力之效用,在溟海水的浸洗,楚狂身上那狰狞的伤创已有些微愈合,但那也仅是杯水车薪。方才他发觉,楚狂周身仍在淌血,如戳破了许多只孔洞的水囊一般。
“醒醒,楚狂!”方惊愚焦急地轻晃他,却见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旁,血浸染衫袖,似自体内流淌出的玛瑙屑子般。那具身体冰凉若霜,仿佛早失去生机。
先前情势危急,现下甫一细看,方惊愚便觉心惊肉跳,楚狂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揭示了不计其数的残凄摧挫。一路走来,楚狂早成他不可分割的同伴,而岱舆仙山吏们竟如此待一位他视若珍宝之人。一刹间,方惊愚感到怒火上涌,他紧咬牙关,将楚狂负在背上。
现下不可再耽搁时机,方惊愚背着楚狂,奋力向门关奔去。通向门关的是一条漫长的踏跺,其上雕着的释龙鸿鹄纹已被年月磨平,两座高约十丈的石塑冰冷地俯瞰他。巍峨的阴影里,他渺弱如尘埃。他听见自归墟吹来的风声,像利刃一般扫平海面上的一切。
他终至桃源石门前,两扇漆黑沉重的门页闭锁着白帝昔年的终点。石梁上挂着数把骨锁,其中两只已然解下,漂落在海面上。他正疑心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殿下,你来了。”
方惊愚转头望去,却见一道黑影在海面上飘摇,影子虚憔,原来是碧宝卫。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得见碧宝卫,他心里立时生出一点故交重逢的欣喜。“碧宝卫大人,你怎在此地?阿缺呢?”
碧宝卫不语。方惊愚的心也一沉。碧宝卫道:“他随后便到,殿下先解开这些血饵锁罢。”说着,祂伸出漆黑的触角,指向踏道顶端,一只褡子正半浸在海水里。方惊愚一个箭步上前,抓起褡裢打开,数只血瓶正躺在里头。
他紧忙拿出血瓶,对着血饵锁一个个点数过去。仙山卫中第二位玉鸡卫,他们曾在瀛洲与其鏖战,取其血浆;第三、四位的谷璧卫、碧宝卫,骨锁已然松脱,似有人先至此地,将其解开;第五位的白环卫,郑得利曾自其处领受过血瓶,又将血瓶转交给了自己;第六位如意卫、第八位靺鞨卫、第九位玉玦卫、第十位玉印卫的血瓶,则是由当初如意卫一手交予他的。
不知觉间,他们已识见过各仙山的景色,同仙山卫们或交锋、或打了照面,而今旅途将尽,到达终点。
方惊愚将瓶中血浆分别倾在骨锁上,但听一连串细小的机栝声,血饵锁时隔数十年,其上机关缓慢动作,霜华、尘灰簌簌而落,纷纷松脱。门页似有所动,门隙里透进更多刃片似的寒风。待倾完血瓶中的血后,他却愣住了。
——还有三把血饵锁挂在石梁上。
方惊愚仰首望去,挂在中央的一把骨锁上镌着古文字。他问碧宝卫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碧宝卫答:“‘白帝姬挚’。这是先帝留下的血饵锁。”
方惊愚沉吟片刻,伸手在毗婆尸佛刀刃上擦了一记,指头上顿现一道血线。他将流血的手指按在血饵锁上,但听一声脆响,骨锁松脱,坠在海水里。方惊愚松了口气,道:“原来我真有个七十六岁的爹。”
这时石梁上海余两把锁,碧宝卫伸出触角,指着其中一只道,“这是天符卫的血饵锁。”
天符卫?方惊愚当即犯了难。他是白帝的昆裔,自可解骨锁,可天符卫便如传说里的人物般,行踪神妙莫测,也说不准是否有遗子。便是有,现下这关头,他又上哪儿寻去?
忽然间,他想起楚狂曾说过知晓如何开天符卫血饵锁的法子,赶忙将楚狂自肩上放下,轻声唤道:“楚狂,醒醒,求你了,醒醒!”
楚狂眼目紧阖,呼吸低弱,如一触即碎的薄冰。方惊愚将求援的目光投向碧宝卫:“大人,您有甚法子让他醒来么?他说过自己知晓天符卫骨锁的解法。”碧宝卫上前,触角轻轻放在楚狂胸口,良久,喟叹道:“有是有,可太伤身,怕是这位公子受不起……”
方惊愚忙问,“他现时怎样了?”
“这位公子往时曾服过不少‘仙馔’或咱们的血肉罢?底子已糟蹋得一塌糊涂了,五焦六府皆支离破碎,加之先前被如此虐打,现时虽吊着一条性命……”碧宝卫沉默片晌,道,“但何时丧命皆不奇怪。”
方惊愚心里如被尖刀一扎。他想起初见楚狂时的模样,那时楚狂身上虽也带伤,但尚精神奕奕,骄气逼人,带着一股似使不完的蛮劲儿,如今却苍白地躺在这处,气息奄奄。他摇头:“他的性命紧要,既然如此,我便不试这法子了。”碧宝卫道:“殿下此时也没去处,是进是退,皆寻不到能医治楚公子的处所了,再返身去天南海北地找天符卫之血胤,更是全无头绪,不知要寻上数年还是数十年,不如现下赌一把。”
方惊愚半晌无言,口唇惨白而哆嗦,望着碧宝卫伸出触角,撬开楚狂齿关,向其中探去。他知晓这法子,那便是让碧宝卫与楚狂“交融”,可楚狂这时又这样虚弱,怎能受得住他曾深有所感的痛苦?
触角探入后不多时,楚狂轻轻颤动几下,发出苦楚的息声。方惊愚赶忙上前,却见他眼缝艰难地睁开,弱声道:“殿……下。”
“楚狂,你现下觉得怎样,还好么?”方惊愚赶忙发问。楚狂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瞥见桃源石门,却微弱地道:“背我……起来。我去解……血饵锁。”
他如风中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断了光火一般。方惊愚不敢耽搁,将他负起。楚狂的头埋在他颈窝里,若游丝一般喘气,方惊愚感到有温热的血浸湿了他的肩颈。
走到石门前,楚狂颤抖了许久,终于竭力抬起手指,触上天符卫的血饵锁。方惊愚分明望见,手上沾染的血水在骨锁上一触即融,随后骨锁松脱,落在溟海水中。方惊愚瞠目结舌,半晌无言,最终道:“原来你同天符卫……还有这等干系。”
然而楚狂的手旋即如断线的纸鸢一般直直坠下,方惊愚感到肩背上的濡湿感更重了些,一股浓重的铁锈气传来。他心跳如擂鼓,猛迈一步,走到另一只锁前。
这是最后一只血饵锁。最难办的几只皆已解开,这一只已不在话下。话不必说,这锁是属于琅玕卫的。方惊愚用自己流血的手指触了上去,然而那锁却久久不动。
这时方惊愚如梦方醒——他是白帝遗胤,却不是琅玕卫的儿子!
先前他只顾着苦思如何解天符卫的骨锁,却忽略了这看似最简易、在此刻又难如登天的血饵锁。碧宝卫察他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殿下?”
方惊愚转过身来,额上沁汗,道:“爹……不是我亲爹。他尚在蓬莱,不知死活。便是活着,我也当与他有千里之遥!要取他的锁,只有我回蓬莱……或是他赶到此处,这怎等得及!”
“殿下并无琅玕卫的血么?”
“当初在蓬莱时,也不知血饵锁一事,自然未备下。可自岱舆至蓬莱……此时溟海已上涌,咱们无舟船,又怎横渡?其间还隔着莫测的瀛洲大涡流……”方惊愚愈说愈揪心,他不断自责,他往时怎就未想到这一步!而今历经千难万险,到了归墟之前,却因这最后一点阻隔失了去归墟之机!
“殿下放宽心,天无绝人之路,定还有些转圜……”
“来不及了!若不在这时出归墟,溟海便会淹去此地。小椒已听不见我话音,这儿只会变作一片汪洋。往回走也要数月,楚狂捱不到那时——”
方惊愚登时变色,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熬煎,这时却听一道极轻弱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殿下,带我去……门边。”
是楚狂在说话,他的话音里带着痛苦的息喘与呛咳。方惊愚愕然地别过脸,望见他涣散的眸子。楚狂口唇动了一下,几不可察:“快……些。我快……支持……不住了。”
鬼使神差的,方惊愚前迈几步,走回血饵锁跟前。楚狂再次伸出了手,那动作很慢,似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抚上了那只属于琅玕卫的血饵锁。
极清脆的一响,犹如心弦迸裂的声音。方惊愚魂惊魄动,眼前的光景仿佛冻住了一般,风不再刮动,潮声也再不鸣响,白帝与天符卫的石像眼目低垂,冷漠地俯视一切。方惊愚僵冷了身子,目光缓滞地挪动,望见漆黑的海水之上,最后一只骨锁正静静地漂动。
楚狂的血解开了最后一只血饵锁。那是属于琅玕卫的血饵锁。
他听见格格颤响,是自己上下齿关打战的声响。一刹间,心脏如发狂战马,在胸膛里横冲直闯。血仿佛顷刻间冲至头顶。可此时他却木然僵立,如遭晴空轰雷,动弹不得。
血饵锁只得由本人或子胤所解,琅玕卫自府中变故后便再无子息。若是有的话,也当是在那之前。这便是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实证,在这一刻抛到了他面前。
方惊愚唇齿打战,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喃喃道:
“哥?”
忽然间,一切榫卯接合。楚狂如血的重瞳,方悯圣长戴不解的丝质眼罩;两人如出一辙、炉火纯青的方家剑法;楚狂替他补衣时留下的缠枝花儿、无师自通的筚篥吹法、那极强烈的带他出蓬莱天关的心愿、所差无几的字迹。
原来这悉数先有预兆,是他在逭避,未敢直视这现实。楚狂便是方悯圣,是他的兄长,他的誓死不渝的天符卫,是他的心之所向,也是他的命中注定,直至临死前的一刻,方才卸下伪饰与坚壳。
忽然间,他疯也似的转身,将楚狂放下,动作颤抖而轻柔。明丽的夕光烧过来,溟海仿佛被点燃,而楚狂脸色青白,已如灰烬。方惊愚抱着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冲破喉口:
“……悯圣哥!”
楚狂只是望着他,嘴角挂着一抹孱弱的微笑,似已无气力否认,也无需否认。
“你是悯圣哥,是么?”方惊愚浑身震颤,仿佛血在倒流,哽咽道。眼界变得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他在那无血色的脸庞上望见了许多往日的光景,曾在庭中习剑、飒气英风的小少年,为庇护他而拦身在他身前的兄长,往昔的天之骄子已变成如今鳞伤遍体的模样。
“惊愚。”楚狂终于开口,这回再无一份谐谑,也再无丝毫伪装。他竭力想抬手,却已做不到。他的声音轻如悬线,如将破裂,瞳眸渐而黯淡,如日落西海。“我已陪你……到了此地。”
他喘了一口气,口中涌出更多血沫。“往后的路……需你……一人走了。”
方惊愚泣不成声,连连摇头,握着他手掌,如溺水之人抓着一根稻穰。楚狂的脉搏愈来愈细,眼眸垂落,身上温热尽失,在向死亡的潭渊滑落。方惊愚失了态,拼命抓住他,道:“你不许死!哥……悯圣哥,求你了,我……才认出你,你就要撇下我?再撑一阵,咱们便到归墟了!”
楚狂却沉默不响,仿佛马面牛头已勾住他口舌,吐露不出字词。这时海上刮来一阵风,如挽郎的哭嗓。漫海耀目的红光,好似海水已然燃沸。青与红交织,日与夜更替,方惊愚战栗地望见他的手自自己的指尖滑落,犹如白日西坠。
桃源石门巨大的阴影下,最后的生者与一具亡骸十指交握,恰如百年前天符卫丧身溟海,白帝在此地丧失了最后一位兵卒,最后前往归墟一般。他们的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史书早已给出回答。
一道声音落进耳里,像烟一般轻,如同十年前一般,是他的兄长最后留下的言语。这又是一次覆辙继轨,晓星沉落,他将再度失去引路明光。
在临夜的一抹夕光中,方惊愚望见楚狂带着羸弱的笑意,口唇微动,瞳眸黯淡,生命之火就此熄灭。
他最后道。
“来世再见……惊愚。”
——【卷三 桃源梦】完——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一开始就确定了是一个基本全灭的结局,是四卷里面“心情不会很畅快”的一卷,所以尽量塞多了一些鲸鱼小狗的贴贴,冲淡一下悲伤气氛。俺还挺喜欢看他们贴贴的,嘿嘿
第四卷 归墟雪
第128章 白帝城阙
天野皆白,冰雪万叠。
九州有史书载此地曰:“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一过桃源石门,但见雾凇沆砀,玉树琼花,茫白一片。最令人瞩目的是远方的拔地千嶂,围作一面厚重冰墙。峰顶不尖却平,宛若万匹瀑布自天际挂流。寒风凛然长啸,整个世界如冰造的囚笼,晶莹却肃杀。
而这囚笼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城阙,建在悬崖上,四面临深,惟石门后伸延出的一道破败雕梁可通达。郭墙颓圮,墩台前倾,好似断肢少臂的风霜老者。黑头燕鸥在空中飞舞,发出哨音一般的啁噍。
不知星霜几载以前,白帝出征至此地,却在酷寒之下不得不铩羽而归。那城阙便是他留下的归墟行宫,而另一件他留下的物事便是不计其数的白骨。数以万计的兵卒被簇拥在霜花之中,已被冻于坚冰之下,大多被凝结在了死前的一刻,或扛石抡镐,或向城阙俯首跪拜。冰墙边的冰雕多如繁星,兵卒们维持着手向上探的姿势,似欲触及永不可及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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