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印白闭上眼,舒了口气,甩着撞疼的右手,发出指令,让车子调头,选择另一条路线。
车子缓缓回转,江印白坐回座位上。夜色浓黑,车里也没有开灯,借着屏幕的光,他只能看到霍尔的半边脸。那面庞如此年轻,神色却如此苍老。
当然,经历这一切,哪个人的生命力不会衰减,志气不会消磨呢?
江印白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军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霍尔开口问:“怎么不睡了?”
“我醒了就睡不着,”江印白裹紧了大衣,“我们聊聊天吧。”
霍尔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
被捕后,很长一段时间,霍尔想抓住遇到的任何人,倾诉自己的冤屈,得到的却只有冷笑和白眼。
屡屡受挫后,他逐渐沉默下来。这个世界不想让他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再开口,直到遇见江印白。
这个人愿意聆听,愿意相信,愿意抛弃一切,拉着自己踏上寻求真相之旅,这件事太美好了,美好到让人恍惚。
他无法拒绝一个拉死刑犯逃亡的人,于是他说:“聊什么?”
江印白用右手支着下巴,满脸好奇:“你是怎么成为飞行员的?”
真像记者采访。
“我从小就喜欢飞机,经常看空军的报道,”他说,“有段时间,新闻里都是钟将军在弗林海峡的战绩,你知道吗?”
江印白点点头,拜兄长所赐,他对钟长诀的经历一清二楚。
“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开战斗机,消灭恐怖分子,保卫世界和平。那段时间,很多跟我一样大的孩子,都有这种愿望,”霍尔回忆了一下,说,“所以那一年,报飞行学校的人超过了五万,但名额只有一百。”
江印白赞叹了一声,带着钦佩的语气说:“你入选了。”
霍尔点了点头:“拿到飞行证书之后第二年,我被派到142师,担任天隼F7的飞行员。天隼F7和雷霆A2不一样,A2只有主副驾驶,F7规模更大,有7个机组成员,领航员,飞行员,主副投弹手,通讯员,机枪手,机械师。我们一飞就是十几个小时,同生共死,是战友,是兄弟。”
兄弟,他咀嚼着这个字,后来他发现,只有他是这么想的。
江印白察觉到他话中的酸涩,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腕上。
霍尔对此无知无觉:“有次执行任务,一架轰炸机在我面前解体,碎片打到了我的挡风玻璃上。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碎片不是机舱的残骸,是肉块,是另一个飞行员的内脏。”
握住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万米高空是很冷的,血液和肌肉很快就冻住了,和玻璃死死粘在一起。返航的几百公里,我必须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残骸。”
江印白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这听起来像人间地狱。可他现在说起这些,脸色却很平静。
“我以为,经历过这些,什么都打不倒我了,”他摇了摇头,“没想到,从战场回来……”
他所做的牺牲,什么都没有换来。功勋、荣耀、喝彩都是别人的。礼炮轰鸣、彩旗飘扬的礼堂与他无缘,他得到的,是千夫所指,是家破人亡,是他年迈的母亲夜不能寐,竭尽全力为他辩护,却无人理睬。
他为之献出生命的,让他失去了一切。
从冰冷的河水里爬出来,他感觉信仰都被洗去了。什么善恶有报、因果轮回,都是不存在的。
他的神情大概太绝望了,因为面前的人忽然从座位上离开,蹲下来,握着他的手。
“我们会找到证据的,”江印白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会让你洗脱罪名,让所有人知道真相,让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功勋。”
霍尔看着江印白,那眼神太真诚,让他不忍心挪开目光。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附和。
心底里,他并不觉得他能做到。如果世事是它本该有的样子,他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公平、正义,这些宏大的字眼已经无法激起他的情绪,他只想活着,即使只能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不见天日,他也想活着。
面前人是他存活的唯一希望,所以他跟他一同出来,所以他陪他实现那虚妄的理想。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他并不觉得他们能挽回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江印白叹了口气:“你不相信。”
霍尔没有说话。
他用沉默表示肯定,江印白却没有沮丧:“听我说说,好吗?”
于是,霍尔听他仔细地分析案情,铺陈计划,寻找可能有的突破口。举着牌子去夏厅示威是自寻死路,他们必须找到证据。雁过留痕,栽赃也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有漏洞。
“幸福之家的那个护理员,在出庭作证之后,就辞职了,”江印白说,“我跟他的同事打听过,他父母住在尤塔,我们去那里找他。”
“然后呢?”霍尔问,“他会推翻供词吗?伪证是重罪,他怎么可能愿意为我进监狱?”
“我们当然不能指望这个,”江印白说,“但可以打听其他消息。他作伪证一定收了大笔贿赂,不管是房产、现金,还是工作机会,都有迹可循。冒了这么大风险才赚到的,难道放着不用,过以前的苦日子?”
霍尔一边听,一边对这个人的存在感到困惑。他自己都不相信沉冤昭雪,这个外人,却如此坚定不移,如此充满斗志。
这热情如同骄阳的光芒,炽烈而庞大,庞大到居然能拖着他这样已死的魂灵,来到尤塔。
然而,这光芒再强烈,再炽热,也挡不住黑暗的侵袭。
他们夜以继日开到尤塔,找到护理员的老家,只看到了一张遗照。
护理员年迈的父母正失声痛哭,其他亲属安慰着,用手揩拭眼角的泪水。
他们从参加葬礼的乡邻口中得知,几天前的晚上,护理员喝醉了酒,走过天桥时失足跌落,当场身亡。
房中那张遗像上,年轻的脸庞露出鲜活的笑容。
江印白嘴唇紧抿,脸色苍白。霍尔的心则再次沉入谷底。
要说他完全不抱希望,是不可能的。谁不想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呢?
更何况江印白那样笃定,那样雄心勃勃。有那么一瞬间,霍尔好像看到一缕微光。
好在只是一瞬,好在只有一缕,因为立刻就破灭了。
在破灭的一刹那,霍尔甚至露出讽刺的微笑。
看吧,果然是这样,公平正义果然是不存在的。
这次的坠落容易很多,因为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他望向江印白,苍白的脸眉头紧皱,眼中闪着愤怒。
这不是唯一的线索,却是他们最容易抓住的线索。枪和其他证人都来自军队,他们连基地大门都进不去,谈何取证?
该放弃了吧,霍尔想,世界就是如此腐烂崩坏。
“都结束了,”他说,“我们走吧。”
他刚要转身,江印白却突然抓住他的手。
“不,”江印白说,“没有结束,远远没有。”
霍尔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想做什么?”
“那个护理员肯定是被害死的,”江印白说,“我们要继续调查。”
“警方已经结案了,我们能调查出什么?”
“警方觉得这是意外,不会投入太多精力,也许有疏漏,”江印白握紧拳头,“他们在封口,可是封了护理员的口,又会留下新的证据。填补漏洞,只会让漏洞越来越大。”
霍尔看着这个人,他的存在是个怪诞的奇迹,与一切的一切格格不入。
“走,”奔波两天,江印白却不显疲惫,“我们去他摔下来的地方。”
第74章 幕间4
初春傍晚,即使是密封的车内,寒气也四处钻入。江印白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打颤。连穿几天,本就破旧的风衣更加灰暗,还添了许多褶皱。
他研究过一遍笔记,踏出车门,又把头钻进窗户,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如果我问出了什么,就给你发消息。”
霍尔看着他,心里已经停止了感叹。
下午,他们去了命案现场。天桥上有未融化的冰,扶手有摩擦的痕迹。桥边有个广告牌,钉子有些弯曲,上面还挂着几根绒毛。这看起来确实是意外:男人喝醉后踩到冰面,不小心滑倒,抓住广告牌试图自救,但最终还是跌落身亡。
都到这个地步了,霍尔以为江印白总该放弃了,结果,他盯着沥青路面看了会儿,转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去酒吧。就算他真的是喝太醉,自己跌倒了,那他为什么会醉成那样?是不是谁引诱他喝酒?”
于是,他们再次出发,来到了护理员死亡当晚去过的酒吧。
酒吧有时会检查证件,于是江印白决定自己去。霍尔等在车内,盯着夜色,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两个既无背景、也无人脉,就算查到了线索,就算有了证据,他们能给谁?
法院?案子已经宣判了,一事不再理,不可能二次开庭。
媒体?要是找不对人,恐怕第一时间就会捅到夏厅,然后被杀人灭口。
霍尔不相信江印白想不到这些,可他还是在做。
他让霍尔想起圣典中,那个孜孜不倦、一次又一次推石上山的人。
霍尔望着远处的酒吧,霓虹灯牌闪烁着,一秒,两秒,一刻钟,一小时。
江印白还没有出来。
霍尔看了眼屏幕——江印白买了新终端,然后把旧的给了他——没有消息。
他内心涌起担忧和焦躁,酒吧的两扇木门像吃人的血盆大口,不断吞进新客,却始终没有人出来。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了,即便那人的脸埋在阴影里,霍尔也立刻认出是江印白。他看起来很狼狈,头发全散开了,大衣的扣子掉了一个。他飞速往街上跑,像是逃难一样,紧接着,后面就出现几个彪形大汉,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的假肢。
霍尔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在拳头落到江印白身上之前,反手将那人摔倒在地。其他人试图解救同伴,纷纷从四周扑上来。在曾经穿梭于火力网的飞行员眼中,他们的速度慢得可笑。
他在几秒内结束了战斗,趁地上的人还没有爬起来,迅速拉着江印白跑向车子,一把将对方塞进去,离开街道。
后视镜中,大汉们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追了几步,最终放弃了。
霍尔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盯着江印白:“这是怎么回事?”
江印白喘着气,也没管凌乱的头发和衣着,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什么。“绝对有问题!”他说,“酒保告诉我,那天晚上,护理员和酒吧的一个男人拼酒,那人自称是来运货的,在镇上待一晚就走。我让酒保描述了一下那人的五官特征,……”
霍尔皱起眉。他还以为追江印白的就是嫌疑人,原来那人已经走了?“那追你的人是谁?”
“哦……”江印白有些不好意思,“是酒吧的保镖。我要跟酒保套话,总要买点酒嘛,我让酒保给我推荐,结果他上了最贵的,我看到账单吓了一跳,就跑了……”
霍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是逃单。
这次调查虽然有收获,却无甚用处。嫌疑人只来了半天,现在肯定已经远走高飞。就算他们知道对方大概的体貌特征,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
江印白却不气馁:“我们先找地方休息,然后想想将来的计划。”
对霍尔来说,车里的生活跟前线比起来,甚至算得上舒服。不过他想,江印白肯定累了。长时间奔波,睡眠不足,饥一顿饱一顿,再有意志的人也受不住。若江印白倒下,自己真是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江印白握住他的手:“我们刚刚开始调查,碰到困难是正常的。我会想出办法,事情会有转机的。”
“是吗?”霍尔说,“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江印白费了那么多心血调查,队友却只说丧气话,他倒没有生气。
“你看着我,”江印白专注地望着他,“你看着我。”
他慢慢垂下目光,触及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那眼睛是如此澄澈而明亮,像一汪深泉,沉溺其中是如此轻易。
“我知道你已经放弃这个世界了,”江印白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那么可怕,换谁都会丧气。善人没有得到善报,我真的很心痛,但更心痛的是,善人再也不相信正义,不相信公道,在放弃世界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
顿了顿,那双眼睛陡然变得坚定:“我辞掉工作,千里迢迢来到尤塔,不止是为了找出真相。我要向你证明,这个世界没有放弃你,还有人相信你,还有人站在你这边。我想让你知道,你有被相信的价值,被珍惜的价值,让人付出一切的价值。”
他看着江印白。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突然照进这样一束光,太刺眼,太猛烈,反而让他心有戚戚。
他怕这束光只是昙花一现,想闭上眼,让自己别抱虚妄的期待,可又不舍得避开它——那束光是那样美丽、那样耀眼。
“你相信我吗?”江印白望着他。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江印白笑了:“来的时候,我记得87号公路旁边,有个家庭旅馆,门口挂着的价格挺便宜。”
家庭旅馆普遍管理松散,江印白在前台登记了一下,很快拿到了房卡。
“天哪,终于能洗澡了,”江印白在浴室转了一圈,虽然小,还算干净,“你不介意我先洗?”
霍尔摇摇头,于是江印白愉快地拿着毛巾进去,似乎是怕霍尔等太久,很快就擦着头发出来。
洗去风尘,眼睛更加灵动,嘴唇也更加红润,霍尔觉得他像是圣典里的天使,来到人间拯救灵魂。
他的视线停留了太久,江印白慢慢把毛巾拿下来,用手一下一下捋着头发,想把它打理得顺服些,可偷偷瞄了眼镜子,毫无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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