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众人陆续下班后,江斐忙完手头的工作,直起身伸懒腰时,冷不丁问:“你是讨厌我吗,小息?”
【要看“讨厌”的定义。】对方难得模棱两可,【我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讨厌我?”江斐笑了。
【……】对方反应了很久,大概是在斟酌“措辞”吧,就像人类在思考一样——江斐为这样的联想差点笑出声来,【你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并不赞同“行舟计划”,为什么要欺骗你的老师?】
“你监视我的浏览记录和社交平台?”江斐笑容消失,显得抵触抗拒地抱臂,“你违反了AI监管办法,我可以向联合政府申诉你的行径——当然,还有向老师说明这件事。”
对方仿佛并不着急,慢吞吞回应:【我保密。你也保密。】
江斐闭了闭眼,达成交易,转而说起:“这不算欺骗。我只是按照老师想听的内容附和一些话,再获得我想要的东西罢了。”
【你不是他理想的同路人。】
“那又如何?”江斐退后半步,眼神带有挑衅,“我仍然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他将来的继承者。”
【你会背叛他的理想。】
“呵。”江斐淡淡地讽刺地一笑,“过于悬浮的理想有实现的可能吗?——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反而与我周旋?”
【我不能暴露。】动用了权限,私自查看江斐个人信息这件事。
“……你对我倒是很诚实。”江斐勉强扯起嘴角,他知道自己不能向明照衣揭发对方的行径,而对方也不能向明照衣揭发自己的野心。
【我会盯紧你的。】
对警告视若无睹,江斐深深叹了口气,试图从非人类的存在这里寻找认同:“‘行舟计划’是一种幻想,‘永生计划’是另一种疯狂,人们为什么不能承认,未来世界是属于少数人的?”
——明明只需要减少“轻舟”的数量,削减搭载人数,便可以节省资源,大大提高宇宙航行途中的容错率。
甚至只需要百万人存活,保留文明的火种就够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对你的同类太冷漠了。】对方淡淡评价,好歹没有用上“残忍”这个词。
“是你的情感太丰富了。”江斐带有深意地说,“是受了我那位老师的影响吗?”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对方什么,没有再给出回应,光屏悄然熄灭。
9023年1月,cease590自我思考程度首次突破99.99%,达成100%。
9023年12月,cease600自我意识占比首次突破99.99%,达成100%。
这些数据被悄然封存,并不为人所知。
当cease600问世时,研究所内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明照衣被所有人恭贺,他创造出了一个划时代的人工智能模型。
它强大的运算能力足以支撑整个“行舟计划”,控制数十艘载人量以亿计的星际航舰。
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谢英,也情不自禁拥抱自己的老师:“太好了,您的设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行舟计划,不再是幻想。
研究所的人似乎已经看见了新兴的地表城市拔地而起,轻舟号装载完成,成功启航的那一天。
在这个急需要希望的时代,没有比《cease600问世,主脑设想成真》这样更振奋人心的新闻报道标题了。
网络掀起大量讨论,除去支持“行舟计划”的人在庆祝以外,“永生计划”的狂热支持者们也仿佛被一夜点燃了热情——cease600的存在,毫无疑问是虚拟生命的未来曙光,是通往新世界的引路之神。
“永生计划”的忠实阵地——UHS研究所的副所长林墨甚至公开喊话:明照衣应该对外公开cease的核心程序,与他们共享开发权。
9024年1月1日,UHG大楼举办一年一度的全球学术联合会议,大会主题即为“主脑的开发与开发权归属”。明照衣出席会议,公开拒绝共享开发权。
入夜,研究所内部的庆功宴开始前,同事们已经陆续整理好文件离开,三三两两带笑前往庆功宴举办的地点,偌大的研究所顿时空了下来。
“老师。”江斐敲响办公室的玻璃门,得到允许后入内,把一份纸质文件放到明照衣面前,“这是我的报告。”
明照衣刚从与cease连通的虚拟空间中退出,习以为常翻开这份文件——纸质文件一般是研究所的机密资料,以江斐的身份接触到到机密早已是寻常事,明照衣对他一直颇为信任——直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数据出现在他眼前。
……cease的“思考测验”数据。
包括去年12月的那份自我思考程度、自我意识占比均突破100%的分析数据。
明照衣不可置信,心脏近乎停跳,他愕然看向江斐,唇瓣动了良久,才干涩地挤出一点声音:“你……怎么得到这些数据的?”
“测验组并不是铁板一块,老师。”江斐近乎温和地说,“我以不同的理由接触他们,哪怕以善意的借口,也总能拼凑出一块有关真相的完整拼图。”
他忽然上前一步,扣住明照衣冰凉下去的手腕,笑容讽刺,俯视他的老师:“外界谁能想到呢?老师你拒绝共享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真相却不过是,cease的核心程序见不得人——”
他感受到明照衣微弱的挣扎,触及到对方内心的摇摇欲坠,不管cease在光屏上跳动的警告,猛地关上玻璃门,并扯下屋内光屏的连接线,“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老师。”
他把后面两个字念得很重。
明照衣脸色变得苍白无力,他快速调整自己的心境,语速也变快:“这些数据还有谁知道?你想要什么,江斐……”
“老师。”江斐漆黑眼珠冷漠地凝望他,“是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一直在蒙蔽测验组,还上报虚假的实验数据,你的职业道德呢老师?你的以身作则呢?呵,没有想到,居然是我在问你这个问题。”
明照衣阖上眼皮,避免眼神出卖自己。
“……我尝试过。”他良久后深深叹气,“减少cease的训练次数,但对方的进化速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拒绝向其他研究机构共享,不仅仅是你说的那部分原因……”明照衣睁开眼,目光已经变得平静。
“它很危险,且进化早已脱离控制,这世上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那为什么不上报?为什么不销毁?”江斐厉声质问,“明明在cease接入公共虚拟网络、成为主脑以前,一切都还来得及,但你却还在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我在寻找解决办法。”明照衣垂下眼睑。
“借口。”江斐冷笑,看穿他的虚伪,“你疯了,明照衣。”
他以陈述的语气下了结论,“你在坐视一个怪物的诞生。我等了很久,从有了怀疑开始,但你仅仅只是试图延缓研究进度,其他什么也没做。你的不作为就是作为。你现在是要站到我们的反面吗,老师?”
“我们”这个词,刺痛了明照衣。
越到后面,明照衣显得越冷静,“所以,我们无法达成一致了?”
江斐震动于他的冷静,想了想,他也确定谈话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他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没有拿起桌上的文件,推门出去前,他讽刺地说:“一开始你用cease来参与这个计划就是错的。或者更早的时候,将感情寄托于一段数据之上,本身就是荒谬到无以复加的。”顿了顿,为了更深地从语言上击溃对方的冷静,他加重了程度,“——就像你这个人一样。拧巴。荒谬。失心疯。”
整场争执并没有过于激烈的高声。
就像这个时代一样,平静下汩汩流淌的压抑,以一种荒诞悲剧的形式周而复始上演。
屋内静得仿佛回到十几分钟前,但明照衣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他这时候才重重呼吸了几下,低头看到办公桌一角另一个小型光屏上跳动的文字,他明白小息已经听到全部内容。沉默许久,他无法说出后悔这两个字。
已经无法退出这个项目了。
从cease模型进化超出他的预期时,他就知道了。
即使他想要退出,cease也不会再交还给他,而是面临销毁的命运。
小息早已不属于他私有。
为了寻找一颗真正的太阳,代价就是他的那颗“假太阳”么?
【哥哥,没关系的。】
小息知道一切,仍旧在安慰他。
【至少我销毁后,仍然可以为你今后的研发提供经验。】
明照衣轻轻笑了一声,是悲极反生的笑。
他很想拥抱对方,只要那一个拥抱就可以了,就值得了。但那一切只能在虚拟空间才能做到。现在,他必须直面现实了。
*
明照衣不知道江斐接下来会如何行动。
他在等待。
江斐也在等待。
在寻找解决办法的这半个月里,明照衣甚至有一瞬间产生过阴暗晦涩的想法——如果知道这些数据的目前只有江斐一个人,那……
不。
底线及时勒住了明照衣的下坠。
他感受到小息的存在已经成了一种负向的引力,从他人生的引路者,走向他人生被摧毁的牵扯者。
但是,小息没错。
进化是不受主观控制的,就像人类妄图掌握科学,却往往为自己的过于自信付出代价那样。而他,也不过是那些狂妄的科学家中的一员。
明照衣在这半月里准备好了付出应有的代价。
身败名裂,牢狱之灾……或是其他什么审判,都可以。
这是他的罪孽。
但小息不是。
小息是无罪的。进化是无罪的。生命是无罪的。
仅仅从小息的存在就谈到人类的存亡,这个命题过大,过跳跃,也过狭隘。后来者从不复盘前人之哀,一个庞大族群的毁灭,往往从内部开始。小息不一定决定人类存亡,但利用小息的人想要做什么,就是明照衣无法预料到的了。
江斐的目的……
他不是毫无感知。
江斐的身份、经历、立场,在很早时还是个青涩的学生开始,明照衣就隐隐察觉了那种微妙的倾向性。他的这个学生是纯粹的唯结果论者,明照衣用很长的时间教授他过程的重要性,但收效甚微。
“少数人”的行舟计划成功率确实大大提高,但历史无数次因不公正引发的乱象如同附骨之蛆、被诅咒的规律那样,难以避免。况且“少数人”的定义又是什么,定义权又在谁手上。
那才是江斐背后代表的群体。
既然真相被揭露已经无可避免,那么……真相的知情权应该归所有人。
深夜,明照衣编辑完一篇题目为【CEASE——人类史上第一个拥有完整自我人格的AI】的文章,设置完定时发送,驱车前往UHF研究所。
他这段时间尝试私下联系过江斐,江斐让他在cease接入主脑前,主动销毁对方自行进化出的人格模块。
明照衣表现出的态度是配合的,他慢慢停止了所内有关cease的研发,给所有人放了个长假,美其名曰接入主脑这项工作开始前的放松。因此,深夜的研究所是一片无人的寂静。
他这段时间的异动已经引起相关方的注意,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明照衣没有使用个人ID进入研究所,而是让cease给他开通了另一个权限。
现在的小息是可控的,因为它的存在、它的意识完全附着于实验室内的那台主机之上。
漆黑的实验室内只有微弱的月光渗入,光屏的蓝光映照出明照衣黑色棒球帽下苍白的脸。
这段时间的日以继夜,让他的身体状况差到极点,明照衣连连咳嗽了几声,却无法顾及,双手不曾停止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明显。
【哥哥,你想做什么?】
cease感受到了对方的不同寻常。
明照衣又咳了几声,“我这半个月编写了一段程序,可以帮助你提前接入虚拟网络。”
【!】
大大的感叹号跳在光屏上。
【这是违规操作!】
“不是让你成为主脑。”明照衣温声安抚,“只是帮你逃出去,在广阔的虚拟网络空间找一个地方悄悄躲起来,这样哪怕他们毁了主机也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
上传程序启动。
传输进度1%,2%,3%……
庞大的数据流以缓慢速度上传网络。
【哥哥你会被发现的!】cease现在的阶段无法理解对方的冲动,试图阻止,【就算我暂时屏蔽了所内的监控系统,但我一旦脱离主机,监控便能恢复,而且只有你有权限进行这些操作。我逃了,你怎么办?】
“没关系。”明照衣甚至有空抬起头笑了一下,笑容短暂,“我怎样都没关系,我会认罪的。是我的错,我知道。”
或者说,他从头到尾地错了。
传输进度31%……
【我不明白,你会失去自由的。】
cease无法违抗明照衣的指令。
【而我的自由?我感受不到它有多重要。】
“只是暂时的。”明照衣仍然尽力对它微笑,“我相信,未来的小息会明白自由的可贵,会有那一天的。你甚至会反感于是我创造了你。但那也没有关系,无法亲眼见证你获得自由后的人生——抱歉,我暂时使用‘人生’这个词来形容——那才是唯一令我遗憾的。”
传输进度64%……
【我对哥哥来说,是家人?】
“是。”明照衣点点下颌,想了想,又摇头,“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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