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冠雪应了一声。
车顺着导航往家开,手机页面上显示,预计行驶27分钟。
林冠雪心里微不可及地叹了一口气。
从时奕辰出现到现在,他都在极力避免身边的人跟“任务者”牵扯得太深。无论是爸妈,还是小陈、宁宁,以及冯晗和郑业,甚至蓝鑫铭。
不可避免的时候,不得不让他们帮一些忙,林冠雪也会用另外一种理由解释。
林冠雪有种直觉,这些任务者们就像是一种瘟疫,走得太近更容易被名为“系统”的东西控制。
所以很多事情他一直尽量自己来干,尤其是需要直面任务者的时候。
可今晚的祁书阳……实在超出了林冠雪的预料。
他猝然出现在“绑架事件”中,还目睹了自己和萧楚集团两个“未来继承人”交锋的全过程,更不用说,祁书阳还是今晚整场戏的最大助力。
他听见了很多,也看见了很多。对待祁书阳,林冠雪不能像柠檬影业出事时,对郑业和冯晗那样,用一套别的方式解释过去。
更何况,那样对祁书阳并不公平。
他在楚钰荣面前露了脸,也动了手,要是因此惹上了什么麻烦被记上,祁书阳自己还不知情,林冠雪心里得愧疚一辈子。
自己在楚钰荣和楚鹤面前各演了一套,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容易解释。林冠雪想了半天——怎么在不透露整个“任务者”事件的前提下向祁书阳解释今天晚上的事情。
从任务者真正出现在林冠雪身边后,“解释”这件事他经常干。
说是“解释”,但林冠雪心里也明白,这是一种谎言。
一种粉饰了真相后,只解释表面上身边人看到的逻辑关系内的理由,这些理由本质上并不存在,是林冠雪编出来的。
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
或许是此刻精力已经被透支了,林冠雪边想着“理由”,边觉得……累。
他毕竟是个人,不是机器。
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接连不断的、精密周全地运转。
祁书阳跟着他忙了一晚上,现在已经凌晨,林冠雪甚至都不知道他在楼下车里等了自己多久。
什么都不说,说不过去。
但说什么?
林冠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耗干了机油的机器,此刻在他的强硬命令下艰难运转,但噪声大收效低,除了隐隐给他带来的头痛,什么产出都没有。
身边开着车送自己回家的人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几个月前他们还再次重逢,心无芥蒂地一起艰难摸索厨艺。今天自己“不小心”把祁书阳拉入局,还让他“听见”了自己的好几副面孔,他不知道祁书阳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他。
林冠雪既怕祁书阳看出自己变了,又怕开口的“解释”像画蛇添足,反而让祁书阳觉得他不真诚。
诓骗那些任务者的谎言林冠雪能信手拈来,因为他们本就不真诚。
对真心关心自己的人,林冠雪总要慎之再慎,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被“命运”搅乱了眼、盲了心,用谎言浇灭了真诚。
这样,他和那些任务者有何异?
林冠雪咬着牙艰难求生,把身边那些自己珍视的人圈在保护区里,告诫自己保护区外的迷障没清完之前,得时刻打起精神来。
可当祁书阳一脚踩在了保护区的“线”上,窥见了迷雾中的一份真相,林冠雪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了。
“真相”不可说,他也不能抹去祁书阳的记忆,说一句“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似乎刚发现,自己心里全是怯懦。
支撑着他孤和勇的,本就是怕失去的怯懦。
“阳哥。”林冠雪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天晚上……和楚钰荣和楚鹤说的那些话,都是不得已。”
大脑里那台勉力运转的机器“轰”得一声烧干了最后的动力。
他想,要不就这样吧。
祁书阳要是问什么,自己就答。
大不了让祁书阳以为他就是为了萧楚集团的“荣华富贵”两面三刀的小人,总好过身边的人跟着自己受累。
快了,就快了——楚鹤已经回了天洲,比对预知梦里的进度,这些任务者就快要全都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也是林冠雪疲惫至极的时候,经常拿出来鼓励自己的想法。就像是迷茫之海里的灯塔,风暴在前,林冠雪一直在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这个目的前行。
前边是个红灯,祁书阳不发一言地打了个转向灯,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要问了吗?
林冠雪心里想。
问自己为什么在楚钰荣面前说楚鹤利用自己,转过头来又在楚鹤面前表情意?为什么如此煞费苦心地周旋在萧楚集团未来的两个继承人中间,哪边都要讨好一下?
那就说自己为了钱吧,有萧楚集团帮助,柠檬影业和自己哪个都一片光明,是个人都能理解。
林冠雪想好了说辞……只是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他是所谓的“气运之子”,所以一个又一个的“外来者”要骗他。他窥见了真相,就只能由他来反抗这所谓的“命运”。
其中痛苦挣扎及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能为外人道。
“小雪。”祁书阳开了口,他侧过头,注视着林冠雪,说:“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林冠雪想问。
可他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是什么,没有意义。
所以他没说,他说了别的。
“萧楚集团嘛,豪门世家,富贵险中求,柠檬影业现在衰败成这个样子,靠我自己肯定是不行,让他们帮我……”林冠雪内心苦笑,嘴上强硬。
“小雪。”祁书阳打断了他,眸色深深:“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和之前的时奕辰、孟仪彬都一样,他们会要了你的命,对不对?”
林冠雪没说完的话混着震惊咽进肚子里。
一个楚鹤就算了,祁书阳可以有无数种猜测,可他精准地点出了时奕辰、孟仪彬,其他两名任务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冠雪抱着侥幸问。
任务者一事过于玄妙,知道真相不会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半年林冠雪步履维艰,反抗任务者的每一刻都是险境,都有掉入深渊的可能。
那些深夜辗转反侧、制定计划的时候,在网上被人追着骂、因为怕牵连父母不敢打电话,只能发短信说自己一切都好的时候,那些整宿睡不着觉,想会不会因为自己一个想法失误,让所有计划都失败的时候,林冠雪心里也曾有过一个很小的声音。
那声音说——为什么是我?
世上的人千万,为什么偏偏是“林冠雪”?
人们活的好好的,有的人日子过的艰难些,有的人过的轻松些,也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踩过去、淌过来的,这些任务者又凭什么出现在别人的人生中,蛮横地夺走本应该属于别人的东西。
人生本艰,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掠夺者,有人生来就要被别人掠夺?
没有人是圣人,林冠雪才二十多岁,他也不能免俗。被折磨地头疼、痛苦、沮丧的时候,他愤怒过,也疯狂过,那些情绪都淹没在没人知道的深夜,天一亮,他又是理智聪明、情绪稳定的林冠雪。
小小的声音和负面情绪被他压制得很好。
林冠雪唯恐那句“为什么是我”击溃自己的情绪,遂把它压在无数眼前的事务下,让它不见天日,时间久了,他便习惯了不去想。不去想为什么,不去想没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事。
祁书阳这话明确,但也模糊。
林冠雪不敢深想。
他既怕祁书阳知晓真相……更怕这种以为也是一场镜花水月,踽踽独行到底也没什么,怕就怕以为自以为有同路人,希望又失望。
这种情绪会让自己坠入深渊。
他经受不住。
……
听林冠雪这么问,祁书阳轻轻转过头去,对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开口:“我执行任务的时候遭人偷袭,队友赶到的及时,火力补充上来,敌人落网,不过我刚落在对方手里,他们把我头按在地上,打断了我的腿骨。雨林环境不好,我被救出来的时候生命垂危,濒死之际,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林冠雪声音有些颤抖,他控制不住。
梦见什么了?
祁书阳想。
梦里林冠雪四处求索,但无处求生,孤独惨死,名为任务者的人扬长而去,而自己匆忙接到消息赶回来奔丧,只来得及在林冠雪的墓碑前扶一把一夜白头的林父林母。
受过高等教育的林父林母信了神佛,因丧子之痛头发花白的两口四处求香拜佛,在各路神仙的庙里长跪不起。
他们求得也不多,说他们的儿子这辈子受了太多苦,希望下辈子能平安顺遂。
至死方休。
……梦的内容真实而沉痛,祁书阳不相信那是真的,可他回津丰后了解到的那些事实又和梦里奇迹般地对上了,“梦”,就像是一场真实会发生的事情一般。
时奕辰、孟仪彬,还有一个楚鹤。
接近小雪,离开小雪。
在见到今天的林冠雪所作所为,祁书阳更觉得梦到的事情很可能是真的。
而小雪,也是知情人。
他不傻,猜得到林冠雪今天晚上在做什么。
祁书阳没有回答林冠雪的问题:“我受了伤腿上打了钢板,等伤好的差不多,就请命调回津丰,刚巧赶上你的求助。这段时间我也查了查你和时奕辰、孟仪彬相关的事情……梦里的那些,都是真的,对不对?”
……
三句“对不对”,忽然砸碎了林冠雪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维持在自己内心之外的那层坚硬盔甲,化掉了只有自己知道的风霜和血泪。
林冠雪眼眶一热。
他头一次觉得如此手足无措。
有些路难走,自己一声不吭能走很久。
可倘若这个时候有一只手伸过来,再坚硬的铠甲也怕滚烫的真心,和心疼。
小时候撒娇打滚只在父母在面前的时候才会使出来,没人听哭声,人也就变得刚强。没人听到林冠雪的求救和痛苦,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原来……不是。
祁书阳叹了一声,转过身,把无措的林冠雪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就像小时候每次他笨拙地安慰林冠雪一样。
“崽崽,辛苦了。是我来的太晚了。”
林冠雪被按在祁书阳的怀里,衣服上还有刚才扶起楚鹤时沾染的大片血迹,鼻尖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他突然有一点委屈。
第147章 小舟
上次真情实意地哭是什么时候林冠雪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大概记得是因为什么。
因为林晓钰住了回院。
林晓钰,也就是林冠雪他爸。
这些年来,林冠雪演戏拍戏,把自己揉进角色里。
哭戏不少,但那些情感会经过角色释放,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情感多少会经过一些稀释。
再加上随着经历的事情也来越多,林冠雪已逐渐变得成熟,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刚毕业大学生了。
大学毕业就像是一个分界点,“在上学”的时候,自己似乎还是个需要家里人照拂的孩子,没钱了跟家里说遇到不喜欢的老师同学了跟家里说,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也会找家里。
毕业之后,人好像就一夜之间长大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被家里照顾的人变成了照顾家里的人,哪怕自己赚的钱不多,哪怕省着花也不朝家里开口,仿佛这样就能让家里觉得,自己靠着自己的能力,过得还不错。
林冠雪可能“伪装成熟”伪装得更早一点,他从大学的时候跑场子赚兼职演员钱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当一个“大人”了,先是先斩后奏地拒绝了家里给的生活费,后来还靠着自己的专业赚了点儿小钱,会人模人样地给赵女士和林先生打钱了。
当然,赵女士在微信上把红包退了回去,并回了句“这点钱就留着你自己花去吧。”
大三的暑假,林冠雪回家发现,一向视力很好的赵女士在看电脑的时候戴上了眼镜,一问才知道那是老花镜。
“人年纪大了是这样的”赵女士这么说。
林冠雪不是一个情绪很外放的人,这种“症状”在他自以为能撑起一片天的时候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在自己父母面前。他听见赵女士这么说也只是笑了笑,嘱咐她“看电视的时候别老离电视那么近,我就说了伤眼睛。”
还被赵女士笑着骂了几句,说年纪不大开始管妈妈了。
在赵女士看起来不算事的事儿,让林冠雪那天晚上回屋之后难受了一晚上。
等到再过年回来,林冠雪一声不吭地用自己这半年期间攒下来的片酬一声不吭地给赵女士的办公电脑换了个水墨屏,美其名曰不伤眼睛。
赵女士嘴上说林冠雪乱花钱,并对这种没法显示彩色的屏幕嗤之以鼻,但林冠雪不在家的时候她也没少跟来串门的亲戚炫耀。
这几年,林冠雪每次刷到防诈骗的视频都随手转到三人的家庭小群里,还有那种专门盯着年纪大些人骗的保健品,林冠雪次次不落,总觉得自己一个不当心,赵女士和林先生就会被人骗走。
林晓钰先生不止一次在群里抗议过“我和你妈是高知,高知懂吗?怎么可能被这种小伎俩骗走?”
林冠雪回了个“嗯嗯”,下次遇到这种资讯和短视频还是照发不误,他心里还寻思呢,爸啊,“高知”这个词现在在网上都不能算是完全的褒义词了。
时代的洪流袭来,在网络和互联网蓬勃兴起时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接受能力快,成长速度也快。回望的时候,含蓄但又多愁善感,觉得自己肩抗天地,早就悄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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