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山地被杨无帆开拓成了霜刃阁的私产,直到现在,依然为霜刃阁的周转提供了需用。
谢漆刚接手霜刃阁时,只觉这项私产是能解燃眉之急的好事,至于霜刃阁和护国寺私下有什么关系并未深想。
现在再行挖掘,一者是谢漆为了以备不测,想在那白涌山背面设下一个仅次于本部的第二据点。
这事他在去年就有着手,当时因许开仁的到来,吴家暗卫也探到了本部位置,张忘更是亲口警戒过他,道吴攸已知霜刃阁所在。
那时还是战时,晋国军备跟不上,霜刃阁能分担枢机院的破军炮研制压力,但现在战事结束了。能研制破军炮的第二基地霜刃阁,若是不并入国户掌管,就成了近乎危险的朝外势力。
阁里最重要的记录档案、器械图纸,已经复拓出备份送进了第二据点。
谢漆私心对这古老的霜刃阁又爱又怕,他舍不得这延续了数百年的山腹机关城,却也厌恶经由它流出的汩汩血河、湮没的白骨断刀。它是众影奴的血泪地,也是唯一的家乡。
如果时间够充裕的话,也许他能穷尽一生改变它。
但他不确定它还有没有足够的命数。
现在再深究霜刃阁和护国寺,还源于谢漆在绢布上破译出的第九句内容,方师父声称霜刃阁与护国寺犹如一镜两面,影奴的存在初衷不在拱卫世家,而在守卫南寺。
谢漆破译的更多,探究的更深,就越感觉到护国寺非去不可。
这一次回来,他还戴回了封存在深堂的生母遗物,将那特殊的黑石吊坠戴回了脖颈上。先前戴着它并无什么感觉,但经过摘下后的数月解放,现在重新戴上它,黑石坠在锁骨上的重量和触感有了更深重的冷意。
戴着它,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
李无棠手中出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吊坠,谢漆戴着它,也算是在时刻的窒息里提醒自己,调查睿王一派的过去,也是在彻查自己的身世。
他翻看着青坤搜查出的谢红泪姐弟档案,谢青川亦是娼妓所出,幼年时被年长他七岁的谢红泪收养,不管怎么对照,他都不太可能是高沅之前在月湾城所说的睿王之子。
众多疑点和谜团都汇聚在了睿王这个人物身上,谢漆想找出有关这个悲情惨死的先驱者记录,可惜当年焚书杀人,留下的寥寥无几。
睿王与梁奇烽、梁太妃的梁氏有关联;与二十几年不回长洛的大长公主高幼岚可能有嫌隙;谢红泪可能是他的孤女高钏儿;他是李无棠追随的改制派首脑、是玄坤的主子,他甚至还承载了云皇的执念。
活像是一个死了犹生的漩涡。
谢漆还认真思考过,依照方师父说的第三句话,幽帝高子固是重生之人,假如存在另一个并行的晋国,在那里很可能是睿王登基——改制先驱掌权下的晋国,也许会是一个比现在强大数倍的晋国吧?
谢漆估量着身体和现况,打算初九夜易容回长洛城,进一趟护国寺。
*
初九这天早晨,梅念儿在医师们的小心治疗下,摘下了掩住眼睛的纱布。
医师们私下来向谢漆汇报她们的身体状况,张忘武人出身,虽然历经多番重伤,但还不算太糟糕。
但梅念儿寿数不多了。
即便用尽灵药、尽力精养,她的寿命最多也只剩下两年。
谢漆听到这时,先是问:“有告知张忘吗?”
医师们摇头:“属下没有向玄忘明说,只道太子妃在好转。”
谢漆点头。
他踩着晨阳的影,独自去见梅念儿。
到药寮时,谢漆看到梅念儿素面淡衣,从容地坐在院落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她沐浴着初冬的日光,许是因为在关在地下太久,皮肤呈现一种看起来就命不久矣的透白。
谢漆缓步上前去,在药寮门口出声,恭恭敬敬地行礼:“卑职谢漆,见过太子妃。”
梅念儿睁开眼睛,细弱的手撑着扶手缓站起,谢漆来到她三尺半前垂立,她才堪堪站稳,笑道:“谢大人不必多礼,你是我和小忘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谢漆垂眼看地面,竖着耳朵,只觉她的声线谈不上天籁,但声调咬字、节奏韵律都自然得恰到好处,好似在听浅唱低吟的安魂诀。
“您言重了。”谢漆顿了顿,“是我们无能,才未能尽早将您和皇女救出樊笼。”
“何故引咎,霜刃阁在世家中夹缝求生,本是自顾不暇。”梅念儿笑叹,“不能全己,何周他人?”
谢漆不由自主地掀起眼皮,想看一眼说出这话的人的神情。
梅念儿正撑着藤椅的扶手站着,眼睛望着庭院里的野草,温和得看不出任何作伪的迹象。
“您担心小皇女么?”谢漆直截了当地轻声切入,“她在吴家手中,而我们对吴家仍难以下手。”
扳倒世家之事,梁氏内外皆忧,劣迹众多,不愁无从下手。但吴家却不同,论迹追踪,霜刃阁至今很难找到足以令吴家崩塌的罪行,而吴攸本人的弱点又太少。
如何在将来削灭吴家,一直是困扰北境一派的难题。
不灭吴又是不可能的,若是不灭,世族就只是完成了内部的权柄重组而已,世权依然凌驾中央。
谢漆想向梅念儿请教来日怎么灭吴,也是想请她作为先东宫旧部的首脑,与他们同心戮力。
“自是担心的。”梅念儿笑笑,“但是,想要拔除世家,吴攸仍然得靠后于梁家。谢大人,不知你们准备何时册立小九为储呢?”
谢漆预估最快是来年的正月。今年剩下的两个冬月,梁家需得从东境的变乱中抽出正影,削除一切不利的痕迹,用光正的表象粉墨登场。而且以梁奇烽的作为,高沅的易储大典当隆重得传扬晋国四方,大典筹备同样需要不短的时间。
谢漆又注意到她指称的特殊:“您说拔除世家,后说梁家,前面却只道吴攸,在您看来,吴家除了吴攸,其他的都不算在世族当中吗?”
梅念儿深色的瞳孔朝他转过来,温声反问起了其他的事:“我听闻,陛下将云国的前太子作为俘虏,不日将一起带回长洛?”
谢漆顿了顿:“是。”
“改制一脉,操之过急,杀之甚重,或有灭国先兆。”梅念儿把推翻世族和打败云国联系在了一处,“共存迫其降,远比锐杀好。说到依法论刑,谢大人,关于吴攸,我正有想问的,不知你们搜集到了任何能定吴攸重罪的线索了吗?”
谢漆合手行礼:“有愧太子妃所期,我等尚且没能搜集到。”
“这样啊……无事,我和他也算多年同党了,十年论事,从不见吴攸手上沾明血。同为万人之上,他与梁奇烽掌刑狱而藐视法刑不同,要给他定罪,本来就不是易事。”
梅念儿笑了笑,而后指了指自己。
“但请谢大人与陛下宽心,我命数将尽前,会为你们扫路。”
第203章
谢漆从药寮离开时已是巳时,阳光此时才算暖和。方才与梅念儿共话的一个半时辰里,无论阳光怎么晒到她身上,她的面容始终是白如金纸。
想来对于自己的命数,即便医师不告知,她本人是熟知的。
谢漆缓慢地走在山路中,回想梅念儿说的话,不知该怎么形容心中感想,但觉触动异常。
梅念儿虽然在密室中被关了三年,但大抵是这三年里吴攸遇事不明则询她的意见,外界的变化她仍有认知。谢漆问杀伐,她问改制安良,两人多有异议但谈兴不减。
她对吴家的看法与谢漆的很不一样,在谢漆看来,镇南王和大长公主也是支撑吴家世族横行的靠山,但梅念儿却认为那对夫妇代表的始终是皇权高家。
谢漆有很多话想向她问询,但她身体确实不佳,很快就疲倦了。
本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三年付诸黑暗,随之而来只剩下等待,等那死期一日**近。
谢漆下意识去揉着后颈,望一眼草色苍苍的山路,这世上的人太复杂,人心也太浩瀚了。
晌午时,在长洛打探护国寺的影奴将讯息传回来,按照吩咐,一队影奴先行埋伏进护国寺里,为谢漆今晚的前去探路。
入夜,谢漆准备完毕同青坤嘱咐些事,在夜色降临中前往长洛。
马车穿过半年不见的长洛,谢漆透过窗隙望东区,人虽比临走时少,却依然是繁华喧哗,没有宵禁,不远处的戏舞声浮浮沉沉地传荡,伴随喝彩和鼓掌声,只稍竖起耳朵一听就能联想出场景。
皇帝出征的这一年里,长洛在内阁治下,仍是八方四邦瞩目的晋国都。
护国寺坐落在西南边,谢漆由东区进入西区时,因两区管理不同,只能下车换步行。踏入西区的地界,身后东区烈火鲜花的生活气瞬间消失,仿佛西区自带了数层看不见的结界,阻隔了声色,留下了等级。
护国寺在西区的南界,面朝百姓开放的北寺还有些入夜的人烟,南寺则是一片寂静,钟声都没有。
谢漆由影奴带着跳上檐顶,有先前潜入的影奴做接应,绕过巡视的军队不算难事。
难的是谢漆控制不住骤然加快的心跳,越靠近安置列代高家灵位的英祖殿,心脏在胸腔里大闹天宫一样,跳得他心悸。
四周夜色昏暗,唯有各殿的珠烛在夜里幽幽闪烁,好似几盏不为人知的鬼眼。
谢漆搜索着脑海里的已知减少对未知的恐惧,刚把心跳压慢,脚下迈过一片平平无奇的青地,却忽然像跨进了一片沼泽,身魂仿佛都在往下陷。
他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脑中回荡着在绢布上的话。
【你师曾说,少时随幽帝踏入南寺,行至祖殿,骤然如入梦乡,周遭世间剧变,见一人在千枯树下,碧眼深目】
眼下大抵就是方师父所说的,杨无帆也经历过的入境见游魂。
饶是谢漆再有准备也吓得不轻,攥着衣角在黑暗中抖抖,屏息听异响,但异响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下去能把自己的耳膜震得稀碎。
谢漆暗骂自己,壮足胆子慢慢睁开眼睛,在看清眼前时,人便石化了。
他当真入了幻境一样的所在,天边挂着与现世不同的弯钩月,一颗星也无,虽是残月,月华却铺满了大地,四野清晰可见,月亮明媚得好似佳人笑。
月下有壮丽的大树,树下有如绢布上所说的碧眼深目人,开国君主魂。
那人在红色落花里静静望着谢漆,不知为何,谢漆觉得他无比熟悉。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谢漆不受控制地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
此时初九夜尽,十月初十来临,高骊在异世的弯钩月下睁开眼睛,他定定望了那残月半晌,一支棱起身来盘膝坐好,抬眼看向了眼前大树下的碧眼人。
高骊对这厮可太熟悉了。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凭什么我过去?谁没长个脚丫子了?”高骊淡定自若地环手,“又见面了,你这个混账玩意。”
高骊自去年出征,第一次在战场上和另一个自己互换夜袭杀人后,异世的这个自己就会在双重日里跑来护国寺。
他姑且把另一个自己称为暴君。
大抵是因为在战场上杀敌的经历才过于真实,这个暴君逐渐反应过来,每月的双重日异样、护国寺南寺的幻境都不是因为吸多了烟草产生的幻觉,在那些双重日里,他是真的穿越到另一个晋国的自己身上了。
出征之前,高骊没少想办法让这暴君相信穿越的真实,为此他在双重日里干涉那个晋国的动向,悲哀的是他干涉时已晚了。
高骊在飞雀一年前就尽力摸清了异世的状况,异世晋国在韩宋云狄门之夜里损失惨重,最要命的是没有破军炮,晋国吞下了韩宋云狄门的耻辱,相继向狄族、云国臣服,满足了云狄的各种耻辱条约。
而晋国内部,吴攸为首的高盛旧部虽然也极力想推行改制,解放晋国的人力,但没有唐维,空有许开仁也独木难支,进展缓慢。世家寸步不让,寒门庶族又被用又被弃,整个晋国在国耻和内耗的阴影下死气沉沉。
国既衰败,国民也就不能独善。
在那个晋国里,暴君登基前,唐维、袁鸿、张辽、大批的北境军旧部都死去了。
登基后不久,暴君在利用下相继大行杀戮,玉龙台杀狄族人、血洗何家满门、屠杀慈寿宫一众太妃等等……杀完后又染上了烟瘾。
一整个声名狼藉,无药可救,无人可用的孤寡暴君。
高骊在暴君身上努力干涉过,然而不管怎么干涉,暴君都觉得是吸食烟草导致的发疯。
比起看着“自己”的沦丧堕落,更让高骊绝望的是看着异世的谢漆一点点走向渊沼。
异世的谢漆前三年还在东宫为高瑱办事,那里没有谢如月,他谢漆就是高瑱的太子少师。
高骊在飞雀一年的春节那天,在朝宴上远远看到了高瑱身后低头的玄漆。
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为护高瑱,伤得很重。
而现世里的飞雀一年,谢漆身中烟毒,趴在天泽宫里的爬梯上睡觉。
不久前,高骊发现在今年飞雀三年的秋季,高瑱和韩家被梁家从东宫的位置上薅了下来,改立了高沅入主东宫。
太子少师的位置没变,玄漆只是从高瑱的影子,变成了高沅的影子。
欲改时政,世家早已架空了龙椅上的傀儡,欲救谢漆,反而在仅有的几次干涉下适得其反。
他再怎么努力干涉都是徒劳。
暴君杀人发疯当傀儡,玄漆被利用殆尽做弃奴。
每一个双重日都是一次泥足深陷的噩梦。
第204章
千枯树记载于古书中,十丈银树,花如浓血,花开即落瞬绽瞬枯,因实在罕见,只留存于故纸堆,现世早已绝迹。
谢漆看着那满天飘落的千枯花,莫名像是被一幅泼墨画蛊惑,楞呆呆地走到了那千枯树下。
碧色眼睛的建武帝萧然专注地望着他,他穿着一身朱雀乌衣,怀里抱着什么红灿灿的东西。
谢漆走到近处,才发现他怀里的竟是个人体的轮廓,应是徒手用千枯花堆砌出的人偶,已经制作出了躯干和四肢。现下仔细看,就像一个无头花妖。
碧色的眼,猩红的花,乌衣朱雀,涌动的强烈色彩混合成打翻的粘稠颜料。
谢漆微抖着手掩口,忍住目眩和作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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