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句话,触手可及、天崩地裂的几十年便揭过去了。
“其实眼下,我看着你酷似故人的眼睛与轮廓,我也会叩心自问……”梁太妃抬眼温柔地注视他,“你究竟是人世间真的存在的一条性命,还是我过分牵挂故人而幻想出的替身呢?”
谢漆耳中似听到断山的洪钟,心魂崩震半晌,才回答:“我脸上有一颗痣,太妃娘娘你的故人,难道也有这样一颗痣吗?”
梁太妃眼神稍有波动,看了他左唇外侧那颗徒增绮丽的朱砂痣片刻,有些颓然地摇头:“他脸上无痣。”
“所以,我是真人,不是幻象。”
“那么,你是真人,更无望了。”
谢漆又被猛敲了一记,攥紧了一颗黑棋,颤抖着低声问:“太妃娘娘,你把我看做谁了,请你告诉我,你牵挂着的那个故人叫什么?那人是不是我父亲,请你告诉我。”
梁太妃眼中流露出疑惑:“我既说了无望,你怎么还想知道呢?”
谢漆几乎要控制不住手:“是你先说的,就在刚才,你亲口告诉我的,我遍寻不到生父线索,现在你故弄玄虚地暗示我,然后呢?”
“对不起。”梁太妃忽然痛快地道歉,眸中又迅速地露出哀伤神色,“我没想到你会想搜寻生父的信息,早知如此,我便不说了。”
谢漆脸色青白交加:“……”
“谢漆,不必去查。”梁太妃落了无暇的白棋,浑浊的一滴泪落在了白子上,“你有傲骨,这里最容不得有傲骨的人苟活,若我将那人姓名告知你,你知他临终过往,知二十年不公艰辛,或许你会想触柱而去。所以,别去查,也不必查了。”
谢漆沉默不知何道,梁太妃又说起了她记忆中过去的故人:“你可曾听过大长公主高幼岚的事迹……”
“梁太妃娘娘,我不想听。”谢漆低声打断,“我只想知道你口中那等让人无望的真相,你认识我生父,他究竟是谁?不管他是怎样高贵的或者不堪的存在,我都想知道。”
梁太妃轻轻地落下了几颗白子后,声音飘渺地说:“你父亲当年曾在不经意间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世家人的底色,只是如此了——梁家、韩家狂热崇拜权力,何家疯狂崇信钱财之力,宋家念念不忘斗争,高家帝王生活淫。荡堕落,郭家不善独立思考,而世家为首的吴家又习惯性推诿避责……我们是注定给下一代人巨大负债的四凶。”
谢漆瞳孔一缩,想要开口询问,但又怕干扰了她的思路,便等着她平静地继续往下叙述。
“那时我正年少,我对他说不,就算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全然一无是处,但他绝不是。我曾经盲目地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我信奉他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意义深远。”梁太妃毫不间断地下着白棋,直到白棋把棋盘上全部占满,她所说的话也就逐渐到头了。
“可是他后来还是死于世上最卑劣,最下流,最肮脏的罪名,死得不为人知,毫无价值。”
谢漆心跳骤停,巨大的洪钟敲得他头脑空白。
梁太妃把棋盘上的一颗颗黑棋挑拣出来,握在掌心里。
“生真是一件异常苦痛的事啊。我的三十年,你的二十年,都是暗无天日的浑浊,明天永远不会新生,我们等待的明天永远只是日复一日的忍受、煎熬、粉碎。”她那双依旧秾丽的眼睛流露出了不知到底是疯癫还是正常的柔和,“活着就是灾苦,就是形销骨立,人世是无望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解救我们,包括我们自己。你看这世家,他们从阳间烂到深渊,无处不在,我们无处可逃的。去了一宋一何,那又如何呢,高家在上,你在高骊之侧,这便注定活着就是无望。”
谢漆沉浸在方才所听到的生父死讯里,沙哑的嗓子还不能说出只言片语,又听到梁太妃的声音:“谢漆,人世无可救药,所以,和我一起走吧。活着的世间没有净土,死亡是解脱的极乐。”
谢漆还没反应过来,梁太妃骤然用尽气力,捏碎了掌心里的所有黑棋,而后将掌心里的粉末倾洒在灯烛里。
那簇火焰一瞬膨胀,将漆黑的粉末燃烧出滚滚浓烟。
烟雾先充斥到梁太妃口鼻,她沙哑地朝谢漆笑。
“生辰吉乐。”
*
傍晚,刚刚恢复过来的高骊按着额角回天泽宫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想到今天是谢漆的弱冠日,心跳便异常快捷,充满了蓬勃的欣喜。
走进寝宫后他没看到谢漆,扭头便问起踩风谢漆的去处。
踩风在他眼里还是骷髅脸加一张滑稽的嘴,他分辨不出踩风的神情,只能靠听声辨别他的情绪。
他听到踩风在笑:“谢大人说有惊喜留给陛下,晚膳不必等他。”
高骊害羞地摸摸鼻子,心想老婆生辰,他给老婆惊喜还差不多,怎么还能让老婆忙活呢?自己真是不懂事。
但老婆既然让他等,他就乖乖地等。晚膳之后,踩风端过药来,又说是谢漆手把手教他熬出来的解毒药,是他这九天疗程的最后一碗药,务必要先喝下去,或许喝完这一碗药,便药到病除了。
高骊挑挑眉,还没说什么踩风又笑道:“谢大人希望陛下能在对他说生辰吉乐这句话时,身体完全康复过来了。陛下您也知道,谢大人有时很注重一些小节。”
“不是小节。”高骊接过药碗,抿着点克制不下去的害羞笑意,“他说的都是对的。”
说罢仰头把一整碗药喝尽。
喝完便是熟悉的发汗发热,高骊有些难耐地扯着自己的衣领,想见谢漆的心愈发强烈:“谢漆……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呢?”
一旁踩风语气变得有些低哑和急促:“恩人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见您,奴悄悄带您去找他吧。”
高骊此时脑子再不好使也感觉到了不对:“什么意思?你先令我服药,服药是谁指使你的?”
这时他乱糟糟的脑子想到了一件事情,不是说今天神医会进来给他诊脉吗?难道今天没有来?可是不管如何,谢漆应该在他午会结束的时候,就过去悄悄找他的。偏偏今天于他而言又是个特殊日子,他根本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身上的汗越发越多,他大汗淋漓地抬头看踩风,仿佛眼前出现了什么看不见的神迹一样,他看到那张脸在一点一点的从骷髅脸变为一张正常的人脸。
正因踩风在他眼里恢复了正常的人样,他才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充斥着怎样悲伤惊惧的神情。
“陛下,是神医嘱咐的,说务必要让陛下先服最后一碗药,才能告知您一件事……”
“陛下,谢大人出事了。”
*
夜色浓郁,高骊踉踉跄跄地快步冲到慈寿宫,迈过宫门的槛,穿过洞开宫门的长廊,跨过了不绝于耳的阵阵哀嚎声,停在了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前。
薛成玉正眼眶通红地守在门口,脸上是还没有干涸的泪痕。
一见到高骊,薛成玉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哭腔浓厚地将下午发生的事告知于他。
他一直在慈寿宫主殿外庭院里的石桌上坐着,并不知道卷帘之内的主殿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那时间过得飞快,还没有一会儿,谢漆便从主殿里奔逃出来。
是七窍流血地奔逃出来。
守在卷帘外的嬷嬷甚至想将他推回去,被他反手扣住推进了主殿,他推完人之后还奋力地将主殿的大门关上,关紧后守在门前,眯着淌血的眼睛朝天空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
大宛迅速飞来,鹰爪沾了他脸上淌出的血又迅速飞走。
事情发生得太快,薛成玉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谢漆拽着那大门不肯松开,逐渐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扯下腰上的腰牌丢给他,让他立刻回天泽宫去调踩风和小桑过来,守住整座慈寿宫,不能让任何风声传出去。
谢漆只告诉他一件明确的事,梁太妃**于棋,藏匿于宫,梁家意图对皇族不轨。
而后,谢漆守在那门前,七窍流血地等到了神医急匆匆的入宫。
高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薛成玉转述的一切,踩风也在这时赶到了,神色慌张地把下午做的善后和谢漆的状况转达给他。
每个人都在劝他镇定冷静。
高骊推开薛成玉跟踩风,走到那扇门前,僵硬地抬手敲了敲门:“神医,是我,谢漆是不是在里面?我推门进去看他了。”
“高骊,你可以推开门,但你先不要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就好。”
得到屋里的回复,高骊僵直地推开了那两扇轻飘飘的门。
门内,神医蒙着面纱正在洗手,一个赤露上身的年轻人安静如沉睡地躺在小床上,上身扎满了银针,每一根针的针身都泛着黑色。
神医洗完手便去诊谢漆的脉象,看到高骊到来先是紧张地眯着眼看他面色:“你喝过药来的对吧?眼中的幻觉消失了吗?没有消失的话先不要进来,别被谢漆身上的毒气沾染到。”
“幻觉……还有一些。什么叫做身上的毒气?”
“你暂且再等一会,稳住心志,千万不要崩溃,不然这九天以来的解毒就功亏一篑了。”神医诊完谢漆的脉象,对着门外的高骊解释,“梁太妃下午召谢漆来,说是要贺他弱冠,骗他去下棋聊天,谁知她手里那副黑棋全是由原烟打造的,硬生生地捏碎后点燃,涌出了浓烈的毒烟。好在谢漆及时闭气,也关上了主殿的两扇门,才没让里面的毒烟卷出来太多,但毒烟渗入肌理,他还是被沾染到了。”
高骊静静地站在门口。
神医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连在一起,他的脑子就是反应不过来。
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做毒入肌理。
更不明白眼前看到的。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象,那个长着和谢漆同一张脸的年轻人躺在那里,死气沉沉,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那是他的谢漆吗。
“高骊,你要做好准备。”
神医一边说,一边擦完手拔掉了谢漆身上那些泛黑的银针。摊开新的一卷针,他用五十根新银针扎在了谢漆上半身各处的穴位上,不一会儿有二十七根银针的尾端全部浮现了黑色。
谢漆苍白的,伤疤遍布的上身出现了三块青斑,分别在左腰,胸膛,侧颈上。
唇角、耳朵、眼角不时有微黑的血珠流淌下来。
“你和高沅所中的烟毒和他不一样,高沅是因为量的积攒,你是因云霄烟的毒性,但是谢漆是更为猛烈原始的原烟。我也没有想到世上竟然还有原烟那种东西流通,我以为云霄烟就是毒性最大的烟草了。梁太妃和她的贴身宫人已经暴毙在主殿中,后续事情要如何查是你们的事,我现在只管怎么医治他。”
“但是你要做好准备,原烟的毒太猛烈了,之前谢漆就跟我说过,他在西北那条线路上护送北境人到国都来时,看见过一个少女就是因为原烟而死的。我已经尽我所能将他的经脉跟穴位全部封住了,毒素不会再扩散,但是造成的伤害基本是不可逆的。我说的基本,奇迹不常见。祈祷奇迹吧。”
“等他醒来,他的身体将面临两个最大可能的问题,二中有一……除非有奇迹。”
“第一,武功半废。”
“第二,余寿折半。”
“此外,有一个后遗症是绝对存在的。”
“那就是他恐怕疯了。”
“或者说,已经疯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尽力了。”
高骊安静地听着神医说的每一句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唇瓣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仿佛在一天之中,命运将他所有的生命和光亮全部抽走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前天晚上,还有昨天晚上做过的和谢漆有关的美梦,梦里谢漆给他带花环,梦里谢漆带他爬树去摘果子。
昨夜入睡前谢漆还在与他笑着说情话,还在等他今天给他一个生辰的礼物。
对了。
他还没有跟他说他想好的给他取的字。
他在心里默默地,迟到地对谢漆絮絮叨叨地说话。
“从你告诉我,让我给你取字开始,我就又激动又慌张。”
“我读过的书不多,我怕我取的不好,我翻了不少的书,请教了不少人,想来想去最后觉得,就拿我心里的感觉来取就好了。”
“七月七那天晚上,我从青龙门进长洛城时,我在马上遥遥看见你,不远处都是战火和嚎叫,天地都是慌乱的,我也是。可你不一样,你孤身一人经过厮杀,唇角都是血渍,一身黑衣不知道藏了多少伤,眼神却还是坚定不移。”
“七月七,乞巧七夕节,你像是一轮掉落地面的月亮,我想过给你的字取望舒,后来觉得根本不够。”
“你在我眼里心中都是闪闪的。”
“煦光。”
“书上说煦是暖,是升起的太阳,不知道你对于其他人而言是怎么样的存在,我只知道你在我生命里是这两字,暖融融的,很耀眼夺目的光。”
“漆太黑了,我希望你今后的生命是耀眼的,温暖的光。你自己就是光了,我希望你身边有其他人做你的光。”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把草稿说出来。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眼前陡然陷入了一片漆黑,漆黑后又恢复光亮,谢漆就在那张床上,毫无生气地沉睡。
他突然意识到。
他的光灭了。
*
烟草在摧毁谢漆身体的那一瞬间,也击垮了他的心智,激发出了他心底最恐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一身上下没有死穴,却不知道截然相反。
一个恐怖的念头占据他的脑海。
【我真的重生了吗?】
【我是不是还在那死牢里,这一切是不是我在临死前的走马灯,是不是因为我对命运的痛苦和不甘,让我在死前发挥想象力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世界?】
【啊……是的,是这样的】
【世上哪里有起死回生、穿梭时空那样的事情呢?】
【当初在护国寺陡然进入的幻境,那个说自己是国师的碧眼青年,难怪这个事情始终说不通、想不明白,因为那是我的妄想吧……是我编造眼前这世间时,设想的漏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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