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然愚民,剥夺民众知情权,推卸责任的同时还能一脚烂泥踩在死对头的脑袋上边碾边狠狠地出口恶气,一箭三雕。这显然不合规矩,情报局干的是地下工作,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只是德文不在乎,军方任何一位说得上话的将军都不在乎,此举能最大限度地削弱情报局的力量,不论胜负,第一枚棋子下在哪都得下。
先下手为强。
“我会去。”解平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借刀杀人真的足够痛快吗?”
弗朗西斯没说话,伶牙俐齿的她鲜少有如此沉默的时刻。
的确会不痛快,老人不想撒谎。
沉默司空见惯,弗朗西斯的沉默却很少见,解平没想难为她,顿了顿,顺势转换话题道:“章纪昭做我的副官,职位提到副局。”
“以权谋私不像你。”
“找个人拴住我不是你的初衷吗?”解平泰然自若,“我喜欢他,你该高兴。”
“你喜欢他,我该高兴?”弗朗西斯没头没尾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随后不知所谓地横眉冷对,她是不高兴的,却在这之后收放自如,一下子敛掉了面上的不善,几乎是很轻松地就答应下来,在忽如其来的几声哮喘般的剧烈咳嗽后,冲他摆了几下手,让他赶紧走。
解平凝望她的侧脸,劝告的话在嘴边,他想说注意身体,你应该休息了,这些真有那么重要么?全部都没有说出口。对于心中有恨的人来说,交换什么都是值得,命又算得了什么?爱又配得上什么呢?
他没有说告别的话,起身把椅子推回桌底,径自离开了那片萧索。
很多年以后,记忆闪回时刻,解平还是会想起弗朗西斯,想起那天和她见的最后一面。
如果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他想,他还是会回头。
坐上权利之巅没有绝大多数人想得难。
尤其是高位需要你的时候,绑也把你绑上去。
章纪昭十来岁的时候决计不会预想到自己将来成为了一名兢兢业业上工的情报人员,有朝一日还爬上了至高的地位,浮水联邦情报调查局副局长,这个和局长同时空缺多年的位置就这么被弗朗西斯以甩卖的态度送了出去。
他上位的第一件事是给昔日队友谋了两个官职。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做解平的幕僚和副官自由度极高,可以随意施展拳脚,那么他就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人先提上来。
他提拔丽芙替代自己原先的位置,任驻外站站长,查理作为丽芙的副官。之后所有事情都水到渠成、运转自如,丽芙何其通透,都不用他安排,新官上任后第一把火就是把自己的宝贝查理派遣到帝国,以男爵下属的身份与帝国取得联络。
巧妙的是,查理联络的人正是三皇子莱利,查理告诉莱利,浮水联邦即将大选,而他的主人打算利用自己在联邦多年来的假身份参加选举。
“男爵大人在浮水联邦任外交部高级官员。”查理睁着眼睛说瞎话,“需要大量钱财贿赂官员操纵选票,不论成功与否,都是背水一战。”
是的,这两个混蛋告诉莱利他们在联邦卧底,并且索取了大量资金,甚至不经意间钓到了一条大鱼,莱利告诉查理,他手中有一长串被他策反的联邦高级官员的名单,男爵大人想要的话,他可以提供,并且允许其公布给姬水之眼换取功绩,左右自己都是得利。
叛国名单,德文家族赫然在列。据莱利所述,德文大概是在他们四人活着回来的消息传出后迅速投名的,他们家族为了大选抢了他很多钱,并交换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桃色情报,莱利人傻钱多,虽然拿的情报价值不高,但他不觉得亏本,花钱交朋友和长线钓大鱼其实是一个意思。
德文家族敢放手一搏问帝国的人要钱说明三个问题:
一、德文迫切地想要摘下总统桂冠。
二、德文发现了章纪昭和弗朗西斯前不久在姬水之眼渗透的官员,感到了极大的威胁,他大概知道了弗朗西斯会找个人和他抢麦克风和总统之位,但不知道与他同台竞技的主角究竟是谁。
三、钱是致命的问题,德文缺钱,很缺。
德文已经入瓮,他自以为下了招险棋,却不知道弗朗西斯已经摆好棋盘,热切、疯狂又贪婪地在桌前等了他很多年。
然而他们不仅要让德文输得惨烈,完成这场百年的复仇绝唱,还要让解平从各个党派和派系中杀出一条绝无仅有的血路,即便弗朗西斯不作要求,章纪昭也要让解平大获全胜。
章纪昭和丽芙商量之后,丽芙大度且欣然地决定将莱利拨来的款项挪给解平做不时之需的备用金,她心甘情愿地将劳动果实拱手让人,不过是将仕途压在了解平身上,相信此时此刻站在解平这队能为她换取最大的利益。其实丽芙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她往哪走都是路,但章纪昭从未担心过她叛变,他们都是赌徒。
军方很快发来了消息,寰球道歉会三日后在中央区标志物战斗天使阿格内特下露天举办,全程直播。
得知消息后,章纪昭安排人着手写了道歉稿,解平拿到稿子后在家的书房做了修改——尽管他有了无比宽敞的局长办公室,大多数时候忙得像个小陀螺似的的章纪昭还是没法在那逮到解平。弗朗西斯斥过解平居家办公的松散作风,并且扬言要把解平家整个改造成局长府,章纪昭瞥到,直接在解平终端上删了这条信息。
三日期限已至,章纪昭按照先前弗朗西斯的指示部署好所有工作,安排飞行器和专车送解平前往中央区,并且调拨上百名高级特工暗中护送解平,其中包括易容的查理和丽芙。代表情报局出面的仅有解平一人,所以章纪昭作为他的副官也只能委曲求全,远远潜伏在人群中。
送解平上飞行器前,章纪昭硬是把解平一丝不苟的平整领带打乱了。
“下到地面有惊喜。”他一边装作贤惠的下官再用食指中指捋直这条饱受摧残的深蓝色领带,一边极为强势地明示,“坐在车上的时候记得打开车窗往外看。”
解平果真在驶向目的地的路上打开车窗往外看。
中央区夜间灯火辉煌,通往姬水之眼附近的路上是浮水联邦最负盛名的商圈,霓虹灯流光溢彩,苍穹之上浮水联邦最大的悬浮屏正展示着一张朴素过分却又具有极大感染力的照片。
上面是张年轻军官的脸。
军装肃穆规整,墨色短发压在军帽下,青年脸稍显青稚,神情却不合常理的淡漠,不是仰拍视角,却给人胜券在握的上位感,是被拍摄者,却仿佛诘问着对他按下快门的人。伴随着强有力的低沉混响乐,这张杀伤力极强的硬照还设置了跳跃式的动态效果,无疑会攫取所有人的视线。
不计其数的路人停下脚步,掏出设备仰拍留念。
专车司机稳稳当当地沿着最左道行驶,解平清楚地听见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小女生尖叫着喊:“阿格内特转职做军官太帅了!!!我草狗导演把我老公压箱底压了13年!!我做了13年寡妇!!!!”
“滚啊大姐你今年才16岁,闭嘴吧赶紧拍举牌,等下赶不上回去的车了。”
弗朗西斯果然把他17岁拍的第二部 电影放出来了。
他这辈子一共在一个导演手下拍了两部电影,是上下篇。上篇叫《血腥神父》,下篇叫《再涉泥潭》。《血腥神父》严格意义上不算人物传记,但和《再涉泥潭》合在一起看就是围绕阿格内特的传记电影。
《再涉泥潭》讲述的是阿格内特从村庄死里逃生之后的经历,曾经出世的神官选择了入世,战争将近,阿格内特选择入伍,这倒不是因为他还有强烈的正义感,而是他内心空虚,希望能够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杀敌勇猛,长相英俊,很快赢得了上官的青睐,而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感:
他在保家卫国,他是个好人。
得益于他父亲的军官背景,阿格内特晋升得很快,奉持着“保家卫国”新信仰的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上层社会才发现,原来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才是他保家卫国的最大阻碍。
这个国家正在衰败,军官阿格内特一脚踏进政潭,竟然发现这个地方和当年那个偏僻恐怖的村庄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着一群身着华服的相似怪物,阿格内特必须再度拔出他的刀。
毫无疑问,《再涉泥潭》是一部政治片,并且赋予主角极大的光环。
阿格内特最后成为了他所在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当年拍到结尾,弗朗西斯希望直接拍摄阿格内特成为新的统治者,宣誓时受到民众爱戴的结尾,导演却一再要求影片应该在阿格内特宣誓前结束。于是这部电影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宣誓的石台后,盛大的光渡进那道深不可测的走廊,所有官员拍着手微笑却都对着宣誓席虎视眈眈,本该欣欣向荣的景象无端叫人不寒而栗。
明暗交接处,民众的欢呼声从明处传来,阿格内特无声站在暗里。
弗朗西斯不喜欢这个安排,她觉得这样无法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她要求拍摄第一部 电影是为了造神,拍摄第二部是为了解平将来的选举造势,导演这么个晦涩文艺的拍法在她看来效果不行,大打折扣。
导演说,错,拍第一部 电影是渎神,拍第二部电影才是造神,我不是在帮你拍文艺片,我在拍彻头彻尾的宗教片。不成功便成仁。到底怎么拍,听谁的,你自己想吧。
弗朗西斯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决定相信导演的职业素养,赌一把。
车接着开,夜景疾速向后掠过。
饶是解平料到章纪昭说的惊喜是什么意思,还是对中央区内铺天盖地的自己的脸感到略微惊诧,中央区沦陷为阿格内特的周边城市。浮水联邦的娱乐业极度发达,但从来没有人能够霸占资本和审美都最繁荣的中央区。
阿格内特做到了。
解平做到了。
白塔前,直播设备与发言席已然搭载完全。
人头攒动,章纪昭过了安检带着助理朝里走,站在倒数第一排的最佳机位。
道歉会整点准时开始,主持人将索然无味的先导词说得激情澎湃,紧接着是介绍发言席对面的嘉宾环节,清一色有头有脸的高级军官,几乎都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德文坐在中央,他什么都没干,单是简单的一个手臂搭桌的姿势便令人觉得他的骨肉似乎比别人都更有分量。
这就是为什么男士们要联合起来把弗朗西斯踹下台的原因。权势这把交椅千人坐万人马奇,可是谁都不会骂权势裱子,谁都不愿意结束和权势的结合,如果让这些军官做抉择,他们宁愿从妻子身上下来,也不会愿意和权势分手。
章纪昭佯装媒体负责人,站在直播助理旁边耐心等待解平上台,而弗朗西斯正在他身后的身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她复仇计划揭开序幕。
在弗朗西斯的设想中,情报局是被雪藏在地窖的小孩,而今天是这个小孩重见天日的胜利日。
当主持人说“有请情报局代表上台”后,解平便从后台映入上百位记者与军官的眼中。
他径自上台,还未在演讲席前站稳,同时从嘉宾席最后一排边缘处上来了一个没有任何突出面部特征的年轻军官,“在你开始前,我觉得应该加一个微不足道的仪式来彰显你的诚意。”
这个男的甚至不在他们的跟踪范围内,一个算不上威胁的小军官——最有可能被人当枪使。
章纪昭面色凛然,不妙的直觉让他心脏狂跳,他很想通过麦克风告诉解平不要配合这个军方没有通知过的环节,可是情况不允许他这么做,解平转过脸对这个不速之客,平和问:“需要我怎么——”
众目睽睽之下,还未等解平说完未尽之语,伴随着啪的一声,解平的脸被狠狠掴至左侧,冷白的皮肤很快泛红。
谁能想到,小孩爬出地窖的那天,奢华靡乱的会客厅第一束暖光打在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感慨,将军男佣的巴掌将会第二个打在他脸上。
被打的那一瞬,解平偏低着头想,弗朗西斯说的长大也包括这个吗?他可以躲,甚至可以还手,但他现在站在这儿,还手居然会是懦夫的一种体现,他必须承担责任,也必须要眼睁睁地、心知肚明地挨下弗朗西斯送给他的这一巴掌。
因为这一巴掌能帮他赢。
旁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么一下绝对疼。”
“他不是特工,腿脚那么灵活,不会躲么?”
“他哪敢躲。”
周边记者不乏流露出拿到大新闻的兴奋神情,所有潜伏在现场的特工几乎在同一时刻程度不同地面目扭曲,丽芙脸色莫测,查理皱眉,伪装记者的特工更是止不住地心悸,他飞快地用余光瞥了眼旁边的副局长,章纪昭浑身漠然,看不出一点往昔的阴沉,反而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但……更可怕了。
只见章纪昭双手松散地环着,张口说出那个暗号:“不要切广告。”
对面回道:“解局所有履历十分钟前已上载至终端网,热度已经攀升至第二。现在第一了。民众已经发现他是阿格内特,并且认为军方嫁祸情报局,解局是军方的牺牲品,舆论向我们一边倒。”
章纪昭笑不出来,本来这一切都是规划好的,只是念稿,哪有这一出?但他现在居然要亲眼看着解平挂着彩在台上继续念稿,心情飙到最差值。
然而当解平将脸扭正对着众人时,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不少人僵硬地抬起头望向上空。
情报局派出来的这位代表居然和中央区的战时标志物长得一模一样。
以德文为首的一干人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还好镜头只对着这群老人的后脑勺拍,不然章纪昭能呕在镜头上。
解平恭敬又平常地完成了这次任务,顶着张灯结彩的脸规规矩矩地念完了道歉稿。
道歉会即将落尾声之际,广场外锣鼓喧天吵嚷不断,接着有人呼喊道:“解平多次服役参战,一等功数都数不清,你们就这样报答他?”
“谁允许你们审判英雄,你们这群贪污腐败的社会蛀虫!”
……更多抗议的民众站在广场唯一通道外,逐渐组成一支规模不小的游行队伍,不少人举着自己书写的牌子,脸上绘着标语表达对姬水之眼和军方的不满,更有甚者不顾防爆警卫直接冲进了会场,现场弥漫着一股尴尬不已的氛围。
主持人连结束语都没机会说,道歉会便匆匆结束了,所有媒体都默契地接进了广告。
章纪昭闷得不行,明明目的达到了,他却觉得比杀了他还难受,偏偏为了掩盖身份,他还不能和解平一起离开,当下只好垂着眼睛想,怎么悄无声息地玩死这群人比较好呢?
解平先行被卫兵护送离开,然后是全程在后盯梢的弗朗西斯,章纪昭等人为了不引人注目还得再看情况走,即便如此,章纪昭还是掂着设备走在了弗朗西斯后,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把假设备甩在这个老东西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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