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戎机将这一切声响收入耳中,娓娓解释起来。
他的境界、辈分毕竟摆在那里,一旦开口,旁人便很少敢在当中插话。
只是不插话,不代表会场内就安静了。修士们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以他们的本事,又确实不必担心“稍稍分心,就错过邬尊者的话音”。于是上头在解释,下头议论不断。从“怎么会有这等事,妖蛟完全是为了活命而危言耸听”,到“如此一来,倒能解释许多事了”的话音接连出现,只是总的来说,还是抱有前一样态度的人更多些。
等到邬戎机话音落下,甚至有人开口,问他:“峰主,你说‘天机镜’这法器能判断旁人话中真假,这又要如何验证?”
“是呀,”已经恢复状态的郁青和师尊没话找话,“天机镜的威能自然是真的,只是如何能让这么些人相信?”
邬九思听着,心想,原来一句“补偿”就能让阿青的情况好这么多,连脸上的笑都显得真切了。早知如此,自己一定……
他没有再往下想,而是低低回应:“简单。谁不信,让他们亲自来试试。”
郁青“唔”了声,也开始觉得自己先前说了句废话。
他还没来得及赧然,便听师尊转了话音,说:“这也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
好吧,不用邬九思细细与徒弟道来,前头会场里已经有修士提起了。
还是那个问题。妖蛟心思坚定是一回事,他本身的卜算能力就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你说此人被称作“焦峰主”,从前当真以此道扬名?……都说了是”从前”,大几千年前的事儿,有谁能够验证?
无论是在客观评判,还是单纯逃避“预言是真的,大伙儿全都要死了”的可能性,众人都很乐意道起这个可能。
邬九思在人群中看着父亲,对方依旧显得很从容。但邬九思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心脏清晰跳动,一时竟没有留意旁边徒弟偷眼瞧来的目光。更无从知道,在自己不曾留意的时候,徒弟的手指一点点挪动、挪动…….已经到了自己的手旁。
郁青并没有更多心思,他只纯粹感受到了师尊的思虑。
半是从对方微微拢起的眉尖,半是道侣契在两人亲近、距离本身也近时给予郁青的反馈。
他本能地想要安慰师尊,却又实在不擅长做这样的事。要和对方方才一样将手扣上去吗?总觉得十分冒昧。再有,九思对自己而言是“心上人”,自己对对方却……
这时候,场上的邬戎机已经再度开口。
不在只是邬九思,郁青的心脏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邬戎机说,他自然完全明白大伙儿的担忧,也觉得这份思虑很有道理。
恰好,天机镜还有另外一个能力。
“可是,”郁青脱口而出,“召问的代价——”
邬九思舌尖抵着上颚,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场大会需要那么多高阶修士参与。当真只是为了让受害的宗门能够处置暗杀了他们闭关长老的凶手吗?不,这或许是其中一重原因,却不是重点。
他因这个念头浑身僵硬,目光紧紧落在父亲身上。嘴唇动了动,里面含着一个模糊的“不要”。
不要做出那样的提议!
邬戎机道:“天一宗虽再无灵犀峰,却也有能够一窥天命的法子。”
不要说出那样的决心!
“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会说人人都该参与。只是参与的人但凡多一个,大伙儿便都能安全一分。
“自然,”邬戎机语气平和,像是只在与周围人谈天气,“我是所有道友当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我会加入。”
不光是他,袁仲林也迅速表态:“我也会加入。”
其他人:“……”
现场一片寂静,当真落针无声。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倏忽扭过头,重新看向邬九思所在方向。他清晰从对方身上见到了起身的动作,而后,邬尊者再度开口,打断了儿子的举动。
“天威之重,深不可测!
“化神以下的后辈,便不必说什么了。我邬某人是在求生,而不是寻死,更不打算让其他人去死。”
邬九思身子颤抖,口腔当中逐渐散出血腥气。
这时候,他终于是感受到了手背上的温暖。“师尊,”郁青仓惶地、不知所措地尝试安慰他,“邬峰主说了呀,他也是想要安稳的。若是参与的人太少,他一定不会提起召问……”
同一时间,场上,邬戎机缓和话音,道:“此事毕竟重大,也不急于这一时两刻,大伙儿还是先回去细想。”说着,目光又冷冷地从妖蛟身上扫过,“若当真有足够的道友加入,我等自会用尽全力,保全大伙儿性命。”
焦峰主猖狂多日,到此刻终究面色惨白,只不断摇头念着“不要”。
也不知道他说的“不要”究竟是“不要杀我”,还是“不要将我抽筋剥骨,好成为‘保全大伙儿性命’的法子”了。
——作为世间最后的真龙血脉继承者,对自己本身的稀有程度,焦峰主还是很有数的。
……
……
大会结束了,又仿佛完全没有结束。
众多修士本以为这趟行程不过月余就能结束,现在看,自个儿怕是要在天一宗内耽搁很久。
不断有代表信符的流光从安置外来修士的峰头飞出去,又有新的流光没入。
这场面被邬九思收入眼中,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劝:“父亲,实在不必如此行事啊!”
郁青在旁边点头,脸上也显露几分紧张。
不光是他们,袁仲林的三个徒弟也在旁侧。赫连随和任剑秋一心去劝师尊,孔连泉则还要分神挂念父亲。
“我知师尊是一心为公之人,”任剑秋道,“若当真有强敌来袭,师尊定是挡在所有人之前的那个!可眼下何曾到那种地步?”
是的,不光袁仲林,在场所有人——郁青默默把不知怎地混入其中的自己拎出来、踢出去——都有“为了护卫弱小,自己直面险情”的经历。任剑秋这么说话,没人怀疑她的真心。
“一来有无此事都并非定数,”赫连随紧随其后道,“二来即便事情是真的,师尊你们也问出时间,再往后呢?”
孔连泉深吸一口气,“光是一个妖蛟,都弄得人心惶惶。若是多加上那么多修士,恐怕……”
众人沉默。这当中,邬九思倒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又站在父亲、师叔的角度考虑起来:“若想不走到这一步,将事情瞒下来就好了。可如果妖蛟算出的卦象是真的,咱们这‘一元’也要有终焉,甚至那个时间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如何能假作不知,只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走上死路?换个角度来说,邬戎机与袁仲林这番做出的选择,不也像是任剑秋前面说的那样,孤身为所有人抗住最大压力。
前头还在劝慰的赫连随哑然。郁青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眼下实在不是自己能够开口的场合。如此犹豫良久,他咬咬牙,还是道:“诸位师长怕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是有颇多传言的。”
旁人目光落来。郁青紧张,嗓音愈发显得干巴巴,道:“有些好的,是叹师长们大义,还说自家某位长辈怕是也愿意出面,为后人们换一份庇佑。却也有些人自己心脏,便觉得……”
他斟酌言辞,尽力让自己的说法就显得柔和些,可毕竟是险恶心思,再怎么包装也显得难听。
“觉得要尽快走。如若不然,他们也会‘被’算到召问之人当中。”
“什么意思?!”任剑秋当即怒道,“他们自己胆怯,便觉得旁人也是一样吗?若是当真有这等念头,师尊与师伯又何必实话实说!”
郁青苦笑。这些话,不说邬戎机二人了,就是赫连随等人也不可能听到。唯独他,虽然身份高,可修为还是不足。平日做事,也是在差不多的小辈弟子当中,倒是更容易听着一些风言风语。
除了纯粹阴谋论的,还有修士在暗暗嘀咕,“说这些话,说白了还是想叫咱们看到天一宗牺牲多少,后头应该就是让其他宗门一齐补偿。”
“要么怎么说人家是第一宗门呢,底蕴攒起来就是快啊!”
“……”值得吗?郁青不断地想。这时候,又听到邬戎机淡淡开口,却是带着笑意安慰众多小辈:“放心,我们也不是要一意送死的。把话说清楚,实在凑不齐召问的人,便也算了。”
袁仲林同样颔首,道:“我与师兄,只求问心无愧。”
第087章 月下
“问心无愧。”
四个字落入小辈们耳中,众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些许冲击。如郁青,当晚便在榻上翻来覆去,阖上眼也无法入眠。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他叹了口气,还是坐了起来,自我开解:“我现在伤也差不多好了,原先也不需要睡这么多时候。”只是师尊不放心他,这才额外叮嘱。然而当真睡不着的话,大约也不必勉强。
想到这里,青年干脆从踩在地上,准备去外间转转。
大晚上晒月亮这事儿,在修真宗门当中还真不算罕见。虽然因为郁青此前受伤的事儿,天一之内夜间一度无人出门,到现在,随着妖蛟被擒,众人基本也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轨迹上。
郁青做好了在外见到旁人的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想到,他见到的人会是邬九思。
起先只是听到灵竹林的方向传来“沙沙”声响,郁青便以为是哪个同门日夜勤苦。然而当真到了地方去瞧,月光被竹叶割出的斑驳暗影下,他见到的竟是心上人的面孔。
“师尊一定也察觉到我了。”郁青缓缓停下脚步,默默想到。只是对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自然也不会出声打扰。
一时之间,只见竹林当中扇影翻飞,带起一阵挟卷着灵气的微风。轻风之下,竹叶不断发出“簌簌”响动。
郁青看得痴了。
他一直都知道,心上人的“扇法”算是集百家之长,一日日融会贯通的结果。眼下情境当中,太初扇在师尊手中的轨迹便更像是灵剑穿梭。
扇尖所指,恰似剑锋所向。邬九思在茂密的灵竹间穿梭腾挪,身影如电,这时候,一片细细的竹叶终是被割断叶梗,悠悠地飘落下来,恰好落在郁青肩膀上。
郁青侧头去看自己肩头的竹叶,眼神闪了闪,忽地笑了。
他暗道:“好吧,我毕竟当了许多年师尊的徒弟。”一面琢磨,一面抽出兵器,加入局中!
邬九思唇角也略略勾起一瞬。以两人的境界差距,他自然不可能是有意与徒弟比试。只是一方全力以赴,一方用心指点,倒也打得难舍难分。
竹叶摇晃的动静更大了,却再也没有一片落下来。月色清透,竹林清幽,林中二人周身灵气渐有交融……
是《鸿蒙阴阳诀》!
意识到这点,郁青的第一反应是收手。是,无论他还是师尊都能清楚知道,状况实在是与“道侣”关系无关。可那道契存在一天,两人气息交融的时候便会引动这道双修功法。
也不是全无好处,却毕竟尴尬。
郁青如此觉得,偏偏邬九思难得开了口,竟说他:“分心了。”
郁青一怔,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因功法运转踌躇的时候,师尊的扇子已经越过他以长刀构出的防卫来到他肩膀上。
稍稍侧过一点,便是他的脖颈了。
他喉结滚动,刹那间竟有些拿不准这会儿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还是邬九思将扇子拿开,轻声问起:“怎么这会儿出来了?不是说过么,你毕竟……还是要好好休息。”
郁青这才抓了抓头发,道:“是,师尊。我就是睡不着。”
邬九思看他,思绪慢慢转动。想到徒弟,也想到自己。
在青年关切的神情当中,他心头到底有某一处动了动,叹道:“那便陪我转转吧——若是你孔小师叔在,咱们还能有一杯酒喝。”
郁青笑笑,道:“这月色也很好啊!与师尊一同赏月,是比喝酒要快活的。”
邬九思眼里也多了笑意,轻轻点头。
虽说是日日行走的山头,可认真算来,两人都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细致看过周遭景色。
如今难得如凡人一般,并不直接抛出法器御风而去,而是以自己的双脚丈量世间,邬九思和郁青都是有所感触。
两人说了几句周边景色如何,郁青尤其惊叹于自己刚来太清那年还是一株嫩苗的灵植竟也慢慢长出规模。邬九思听着,看着,微笑一下,说:“我小时候,这儿却是一个小小的水潭。”
郁青略有惊讶:“当真?瞧不出来呢!”
邬九思道:“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真快。”郁青叹。往后又舔了舔嘴唇,快速往师尊所在方向看过一眼。
他不是完全猜不出今夜为何会在竹林当中碰见对方,也不断考虑自己是否额外说些什么安慰。可当那些言语堆积在心头,郁青又只觉得苍白。
邬老峰主是师尊的亲生父亲,袁掌门亦是瞧着师尊长大的长辈。若说刚刚拜入太清峰的时候,郁青还因后者曾经的做法对其心怀抵触——自然,面儿上是半点都看不出——到今日,被掌门他老人家真切当做自家小辈照顾了二十年,郁青也再说不出对方不好来。
这样两个人,如果召问失败,兴许就要……
郁青眼睛眨动,快速将心头那些不好的念头挪开。半是安慰邬九思,半是让自己也安稳些,他到底说:“我私下听着,仿佛有许多门派的长老已经决心参与召问了。这么一来,最后成功的可能性怕是不小。再有,哪怕失败了,能一同分担的人也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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