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什么亲?”稍想了想,蒋贺之差不多就明白了,豪门婚恋从来都是一桩桩明码标价的利益交换,最佳选择是权力和金钱资源互补,抱团取暖;退而求次也是门当户对的商业联姻,强强结合。总而言之,一场北京奥运,全世界有权的有钱的都来了,确实是个你买我卖的好场所。只是他曾拥有过月亮,又岂会再为一点萤火动心,更何况……蒋贺之忽感头疼欲裂,便闭起眼,勉力以伤手支撑着额头,轻声道,“谁会看上一个废人。”
高鹏挺仗义,自己的伤势一好立马就主动请缨前来保护三少爷,他说:“二少爷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内地,吩咐我这回一定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你。”
偷袭他的幕后黑手还未查明,然而蒋贺之当场回绝:“不,我一个人去北京,你留在洙海。”
高鹏瞬间就听懂了,不是留在洙海,而是留在那位盛检的身边,以防那位女银行家明的暗的再来找茬。他不是多话的人,点头道:“懂了。”
额头青筋鼓胀,头更疼了,蒋贺之揉了揉太阳穴,又闭眼道:“放首歌吧。”
高鹏听话地打开了车载广播,调了一个频道,不合心意,又调一个,结果听到了一则警方征集案件线索的通告:
“尸源查找:死者咸宝生,男,身份证号……”
他正欲再切换一个频道,却被身后的蒋贺之叫停了。
咸宝生……蒋贺之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年龄和身份信息也都对上了。他瞬间想起来,这人就是石玥案中嫌疑人咸晓光的父亲。
“掉头。”受伤之后,他醉着的时间比醒着的长,此刻却醍醐灌顶,不明了的都明了了。
“不去机场了?”高鹏诧异地问,“还去不去北京?”
“不,不去北京。”蒋贺之坚定道,“回洸州。”
咸宝生的案子其实挺有意思。就前两天,市委书记洪万良亲临金乌山视察省重点项目的建设情况,这块地方原来叫泰阳坪工业园,以后会跟金乌名城及三个村庄近万亩农田连成一片,摇身变作以“湾区硅谷”定位的科学城。
因为开山炸石,附近村民经常投诉,所以亲民如子的洪书记此趟特意深入三村之一且受影响最重的泰平村,要跟当地村民们“拉拉家常”。
一般这种活动,领导视察走访的路线都是提前规划好的,而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被视察的一方也都会提前做好准备。记者蜂至,本来安排的是洪书记在其他市领导的陪同下,先后走访5位泰平村村民,与他们围炉对话,了解困难体察实情,最终为民解难。
然而走了两家之后,推开第三家村民大门的秘书裴非凡突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就退出了门外。一向得体的他甚至差点自己绊自己一跟头。他与洪书记身旁的另一位领导一番耳语合计,一群人便开始找尽借口,拦着洪万良不让过去。
“这洸州是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然而洪万良来了脾气,坚持要按原定计划走访这户村民。
这一去不打紧,大门一开,迎面便是一个悬吊着的男人,两脚离地约莫三四尺,晃啊晃啊的。
从那青紫的脸、吐露的舌来看,都不用抢救了,早就死透了。
人人胆寒心惊,最先缓过来的记者们开始疯狂摁动快门。
一时难断是凶杀还是自缢,加上在场的记者太多,纸包不住火,索性就直接由公安部门向全社会发起线索征集。
市委书记面前死了人,这下可把老沙愁坏了。他接了一个又一个的领导电话,开了一场又一场的案件分析研判会,总算得来片刻清净,便想着赶紧去自己的办公室躲一躲。
人至门外,忽听见门内有人铿铿锵锵地唱着京剧,还是他最喜欢的那折《大明按察使》——
“按察使掌刑法位高权重,申冤狱查官吏严明政风,半月来下州县走入市井,三品官微服私访假作书生……”
这开嗓的戏腔十分惊艳,声音也听着有几分耳熟。
老沙又惊又疑,赶忙推门而入,一人正站在窗前,背身相对,瞧背影,挺拔高大,更眼熟了。
“沙局,”蒋贺之闻声回过了头,嘴角噙起迷人一笑,“我这咬字润腔还地道么?”
“蒋、蒋贺之?”老沙一惊,竟结巴着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还没有正式办理离职呢,理论上仍是市局一份子。”蒋贺之顾自就在老沙的局长椅上坐下了,随手把玩起他桌面上的小物件,问,“对了,我来了有一会儿了,高局呢?怎么一直没看见高局?”
高竹林被调走了。
那日江埔码头的追捕行动之后,高竹林就没少往省里跑,坚持认为陈江的临场处置有问题。他说,当时沈司鸿已经明确放弃了抵抗,省特警队怎么能对正准备投降的犯罪嫌疑人开枪呢?陈江对此的解释是,沈司鸿困兽犹斗,投降只是诈降,还开枪致一名特警受了重伤,将其击毙没有任何问题。但高竹林不依不饶,非要为昔日的队员讨个说法。省里估计也烦了,一声令下,他就被调去了城市管理局,离开了这个他奋斗了半辈子的司法系统。
听罢老沙的讲述,蒋贺之轻轻一叹,说:“我刚刚去医院看望了窦涛,人还没醒。”
“你这会儿不该在北京么?”老沙不接这个话茬,只道,“昨天在电视上看见你爸和你兄弟了——”
“没去北京,”蒋贺之微微蹙眉,抬眼注视着沙怀礼的眼睛,“窦涛重伤昏迷前,我曾拜托过他替我查一桩旧案。本来我想问一问他,是打哪儿查来了咸晓光的急诊病历记录。可刚才到了他的病房前,我突然大悟,明明有个人就对这件案子门儿清,我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老沙似乎很不愿意谈及这桩旧案,扭头避开蒋贺之咄咄的视线,“不过你都脱下这身警服回香港了……这案子跟你没关系,什么案子都跟你没关系了……”
蒋贺之只当没听见这话,继续说:“有件事情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打定了自杀主意的咸晓光还要去医院吊针?直到我想起来,我当时被人偷袭倒地,感到呼吸不畅,差点窒息而亡,对方肯定是在麻醉剂里掺了极微量的肌松药。当然,咸晓光应该只被人用上了肌松药,因为麻醉剂会留痕迹,而琥珀酰胆碱或者结构类似的肌松药在体内极易被酶解代谢,全血中也几乎检测不出原型药物。十几年前的刑侦技术本就有限,刑侦人员的办案经验也不足,再加上咸晓光身上还有吊针的针孔,更容易被人忽视这个疑点。但随着技术发展、经验积累,我想当年那位承办案件的警官肯定已经察觉出个中蹊跷了,他多年备受良心煎熬,所以当有人旧案重提的时候,忍不住就悄悄地透露了线索——”
“你回来就为了这桩旧案?”一张松垮垮的大脸忽青忽白,老沙还想强辩,打断道,“别忘了你的手……你已经不适合在一线工作了……”
“这话你跟骆亦浦说去。”眼前竖着这只伤手,蒋贺之垂目凝神看着自己的黑手套,忽然又是一笑,“我是去是留,还轮不到一个公安局长说了算。”
第147章 开幕(二)
盛宁一睁眼就看见了那枚检徽。
身下已不是海滩上有些硌人的白沙,而是又宽又软的一张酒店大床,他的贺之并不在身边。
今朝的天色较昨日好些,一层厚重的浮云正慢慢散去,似帷幕渐渐拉开。盛宁一丝不
挂地从床上起来,去浴室冲个澡,换上干净的检察制服,将这枚失而复得的检徽郑重地戴在胸前,再用掌心覆盖,焐热。
寻着一阵饭香走到桌边。桌上搁着一碗白粥、几碟佐粥的小菜以及种类繁多的花花绿绿的早茶点心,盛宁用手摸一摸粥碗,竟还是温的。经此一夜缠绵,他突然有了胃口,于是面窗而坐,独自用早餐,白粥香绵软糯,小菜也很爽口。偶或抬头望向远处,海潮像打更远处的岛屿而来,一阵儿一阵儿地扑在岸上,那醉人的节奏,那温存的律动,像极了那人的进犯、冲撞与抚慰,盛宁兀自浅笑一下,低头又喝一口粥,细细嚼咽,余味尽在不言中。
昨夜里那个服务生告诉他,直升机已经等着了。
告别老沙,蒋贺之重新换上警服,又回到了二大队。
“队……队长?”李斐面现惊喜,头一个冲出办公室迎接。待看见了对方那只戴着黑手套的伤手,他又露出一副痛惜且难受的表情,嗫嚅着,“可……可你的手……”
骄傲如三少爷,自然不乐意接收这般施舍的眼神。
“一只手,揍你也绰绰有余。”说着,蒋贺之便朝李斐袭出了右拳——其实伤手只是佯攻,趁李斐招式变形防御失当,他便以巧劲制蛮力,灵活一个缠臂锁喉,一下就将对方擒伏在了自己身前。
“是不是绰绰有余?”
“是……”李斐被锁着脖子牢牢控制,挣也挣不脱,艰难吐字,“是……”
“连个残疾人都打不赢,”见这小子耳根子胀得忽红忽白,就快连气儿都喘不上了,蒋贺之才松手将人放开。他摇着头在他的后背重拍一下,哂然一勾嘴角,“有空还是多练练警务技能吧。”
“蒋队,你怎么回来了?”尽管在人前出了点糗,扭过身来的李斐仍然高兴,摸了摸被勒痛的脖颈,道,“兄弟们都以为你回香港继承家产了,再不回来了。”
“有件旧案我留意很久了,交给别人不放心。”
“可……你爸同意啊?”将心比心,李斐想,我要有几千上万亿的,我也不同意我儿子在一线出生入死。
“谈了个条件,能留一阵子。”他老子是最顶尖的商人,最擅应时权变,明辨得失,自然是不会吃亏的。蒋贺之没说跟亲爹谈妥的条件是什么,只关心自己更关心的,“洪兆龙怎么样了?”
“脊柱严重断裂,这会儿还在医院接受治疗呢……下半身瘫是瘫定了,不过他也没有下半生了,就他犯的这些事儿,我们该掌握的也都掌握了,如果在判决前没能出现我们没掌握的新的案情和立功表现,枪毙是枪毙定了……”
咸宝生案本不由二大队负责,但蒋三少亲自去省里要回来的案子,老沙也没法儿干预。
将省里来的刑案专家与最早接警出警的区局民警聚集一堂,蒋贺之当天就召开了该案的分析研判会。会上,他问李斐,咸宝生的案子调查到哪一步了?
李斐说,也是巧了,咸宝生跟他儿子咸晓光的死状完全相同,脖子上有缢沟,底部颜色深,颈部两侧颜色浅,缢沟附近没有任何挣扎的抓痕,尸体脚尖也自然朝下……尸检结果符合自缢身亡的特征,经过检测,咸宝生的体内也没有任何麻醉剂或者毒物残留。
除了自缢的死状,还有一个细节与咸晓光案相同,警方也在咸宝生的家中搜出了一封绝笔信。
蒋贺之第一反应,这封信是写来替他儿子申冤的。
结果却不是。李斐继续说,信的大致内容是咸宝生反映在泰平村的土地被骗征之前,有人恶意将炸山炸出来的大量土石倾倒在村民们的土地及水利设施上,阻断了灌溉,毁坏了农田。眼见复垦复耕无望,村民们万不得已才投票表决,以个极不合理的低价出让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他本人还患有重度糖尿病,如今无依无靠,只能一死了之了。
李斐补充道:“对了,咸宝生的信里还提到了新密村的5000亩稻田因假种子绝收以及金乌名城的业主被强迁的事情。”
泰平村与新密村相邻,显然都中了征收方的恶意套路。蒋贺之蹙眉道:“信在哪里?我看看。”
证物已被妥善封存,蒋贺之拿到的是复印件,粗略浏览全文,不禁蹙眉——咸宝生的这封绝笔信字迹歪歪扭扭,宛若小学生,文采却好得不可思议。
“青山重叠、阡陌纵横……舜耕厉山,地丰人安……”
这些骈散结合、抑扬顿挫的短句读来齿颊留香,可更叫人感到古怪。他想起来,盛宁曾代表新密村村民写过一封交由孙冉英带去北京的陈情信,为显逼真,特意模仿了村民们的口吻,语言极其质朴,还故意散落了一些错字。可咸宝生只是初中肄业,理论上不该有这样的文采。
蒋贺之搁下信件,转头注视李斐:“李斐,你知道‘舜耕厉山’的典故么?”
“什么山?什么典故?”一本毕业的李斐翻着眼儿反应了一下,总算勉勉强强想起一些,“舜是……尧舜的那个舜吗?”
蒋贺之心中疑惑更甚,又问:“笔迹呢?这个笔迹确定是咸宝生的?”
李斐点头:“笔迹已经勘验过了,确定是咸宝生的。”
“咸宝生的家附近有监控吗?”
“那么一个穷村子,哪有监控啊。”
一连几问,都于案情没有帮助。蒋贺之扭头看向省里的专家,故意试探对方的口风:“如此看来,这个案子应该能以‘自杀’定案了?”
然而省里的专家却提出了与他相同的疑问:“这封信可以理解为遗书,也可以理解为‘有人逼迫或者诱骗被害人写下了这封遗书,然后再用某种不易为人察觉的手段将其杀害了’,因为从这封信的语言风格来看,明显并不与被害人惯常的口吻相似。”
另一位第一时间接警的区局民警也附和说:“事发当日我们就走访了新密村的村干部,听那位村干部说,因为洪书记要来村里考察,所以提前召开过村民大会,是咸宝生积极要求把自己家列在那5位考察人家之中的。如果是因为土地被骗征心怀不满,他完全可以当面把这封信交给洪书记,多好的一个‘拦驾喊冤’的机会,何必试都不试就求死呢?”
从这些专家的反应初步可以窥见上头的意思,很显然,有人并不想以自杀定案。由于当日在场媒体众多,事情已经闹大了。《南城周刊》第一时间就刊登出了一篇文章,质疑盲目毁林炸山、贪婪开发是否已致民不聊生。在这个“湾区硅谷”即将破土动工的紧要关头,如果真有老百姓为此自杀,社会影响之恶劣,甚至可能导致这个3000亿项目的延期乃至夭折。
117/135 首页 上一页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