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刚刚挂断又响了起来,老沙拿起听筒,只当又是前来打探猛料的港媒狗仔,忍无可忍地直接以粤语开骂:“我话你个脑系唔系有病啊?有病就食屎啦,唔好再打电话过来啦!”
对面的人当然恼了,怒斥道:“沙怀礼,你骂谁呢?”
老沙听出是骆书记,吓了一跳,赶忙道歉:“对、对不起,骆书记……最近局里是一团乱,我还以为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狗仔呢!”
“到底怎么回事?”骆亦浦当然也看见蒋瑞臣公开与三儿子断绝父子关系的新闻,不知是媒体乱写还是确有其事,于是及时前来求证。
“我今天还没跟他见上面呢,”沙怀礼叹了口气,向领导申请道,“港媒最会编故事、搅混水,这事情我看短期之内平息不了,我想要不给他放个假吧。”
“妥善处理,不要影响市局的声誉。”听出这个消息是真的,骆书记的态度明显不似过去那般客气,又交待了两句冠冕堂皇的话,便收了线。
老沙这边也唉声叹气着挂了听筒,然而听筒刚一归位,电话铃声再起,他烦燥得猛揉一把自己愈见稀疏的头发,索性就把听筒搁置一旁,拒绝所有来电。
到了饭点,蔫了吧唧的、已经不能被称作“蒋三少”的蒋贺之被窦涛拉拽着去了食堂。
机关食堂当然没有VIP订位服务,但食堂三楼的某个临窗座位却一直是蒋三少的专座——因为他曾半开玩笑地提过一句,从食堂的这个角度望出去,恰能将市局前这条马路一眼望到头,如果检察院那边来人,这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众市局民警心照不宣。而蒋贺之也乐得享受这一点小小的“特权”,从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蒋贺之其实毫无胃口。但窦涛怕他挨饿,自说自话地打了两份饭菜,两人托着不锈钢餐盘,习惯性地向“专座”走去,没想到今天竟有人要跟他们抢位置。
“哎哟,这不是蒋三少吗?”这阴阳怪气说话的人正是张钊。“猎鼠”行动后,蒋贺之及时找回了配枪没挨处分,他却因为擅自行动记了大过,因此一直对这位蒋队长怀恨在心。哪能想到,还没几天工夫,这千载难逢的雪恨的机会就来了。明知对方被蒋家踢出家门了,他仍一口一个落井下石的“三少”,不断讥讽道,“三少,我们平民百姓也想坐坐你们豪门贵公子的专座,你今天能不能就让一让?”
“张钊!”窦涛瞪眼,不满地呵止他,“都是大老爷们,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阴阳怪气了?”张钊同样瞪眼作无辜状,问身旁跟着的李飞,“我对我们三少阴阳怪气了吗?”
两个都是队长,李飞面露难色,偷偷扯了张钊一下,小声地劝:“我们还是坐别的地方去吧。”
蒋贺之却无所谓。这两天已经够呕的了,这点小摩擦根本不值当他动气。他也不看这位满眼挑衅的张副队,低着头,默默绕开他,准备坐到别处去。
然而张钊却没有停下落井下石的意思,故意手托餐盘横出一步,用肩膀狠狠撞了蒋贺之一下——餐盘里盛着的一碗番茄蛋花汤就顺势泼洒在了他的身上。
窦涛又斥道:“张钊,你别太过分了!”
张钊自然狡辩:“哎哟,三少对不起,我不小心的。”
蒋贺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基佬紫衬衣,几丝金黄的鸡蛋花,几粒鲜红的番茄丁,还有一点点碧绿的香菜碎,全都湿哒哒地挂在他的胸下三寸,狼藉一片。他却没动气,依旧一言不发地想绕开这个存心寻衅的张副队。
“我也怪心疼我们蒋队的,这搞同性恋搞得再也回不去香港,成了丧家之犬了!”眼见对方始终不搭理自己,犹如拳打棉花特别没劲,张钊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他先是蓄意提高嗓门,用一句话把餐厅里所有警员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然后又倾身附在蒋贺之耳边,低声说,“搞那个盛宁真的这么爽吗?这么爽,能不能也借我搞一晚——”
嘣一声,蒋贺之脑海里那根理智的弦就崩断了。他突然朝张钊的脸孔挥出一拳,展臂犹如大笔挥洒,势大力沉,几乎当场将其鼻梁砸扁。张钊往后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垂头擦了擦迸流的鼻血,也发疯般扑了过来,挥拳反击。
可惜张副队那点自以为是的斤两根本就不够看,没撑过两个回合就落了下风,更被打得人往后摔去,撞歪了一副餐厅的桌椅。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蒋贺之又径到眼前,一下揪着张钊的衣领将他压在墙上。他半张脸迎着光,半张脸匿在阴影里,他喉结滚动,冷声警告:“嘴放干净点。”
激烈的打斗声把所有人都聚过来了,但两个男人间的火药味实在太冲,众人只是围观,偶或不浓不淡不轻不重地劝两句,没人真的上去拉架。
“我……我说错什么了?”拳脚上比不过对方,张钊咽喉被扼,只能嘴上逞强,“你、你他妈没搞同性恋……你他妈没搞过那个盛宁吗?”
“蒋贺之,你干什么!住手!”
直到高竹林也来食堂用餐,才呵止了这幕闹剧。
自知已给市局带来太多麻烦,蒋贺之决定给高副局面子,当场听劝松开了对张钊的钳制,然而刚一松手、转头,对方却趁他不备,从侧面狠狠朝他砸去一拳。
“张钊,你也住手!还想吃处分吗?!”高竹林便又爆喝,“打不赢就偷袭,你还真他娘的有出息!”
嘴角破皮出了点血,蒋贺之这才意识到周遭所有的目光此刻都投向了自己,而这些目光都很微妙,也不好说是同情、厌恶还是幸灾乐祸,抑或多种情绪交织,同时明灭于一个人的眼睛里。关系户没了关系,谁还卖他面子?他与盛宁的关系在市局从来不是秘密,如今却成了一段惹人唾弃的糗事。好像有钱人的性向问题不是问题,穷男人不爱女人就是变态。
“他先动的手!”张钊龇着流血的牙,如打开一张血盆口,回头冲高副局大喊大叫,“高局,是他先动的手!”
见高竹林铁青着一张脸,也不对两人的这场冲突表态,张钊又冲左右围观的刑警同事们喊:“李飞,快开验伤单,我要验伤!我要验伤!”
“验什么伤?!”老高终于在心里酝酿好了处理意见,呵斥众人道,“别围观了,都给我散了!”
意见就是冷处理。老高来到蒋贺之身前,皱着眉头对他说:“先给自己放几天假吧,这两天局里有多‘热闹’你也知道,你在这里,别人都没法开展工作了。”
蒋贺之不再与周遭那些充满恶意的眼光对抗,也放弃了为自己辩解。他从左胸口袋里掏出那张黑皮封套的人民警察证,随手抛在了一张餐桌上,就径自穿过自觉分往两边的同事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市局。
回到晶臣酒店,蒋贺之发现自己的行李已经被人收拾好了,就摆放在入门可见的酒店大堂里。迎面一排或漂亮或帅气的酒店服务人员,居最中间的是酒店总经理,姓任,细眉细鼻细眼,讨巧的伶人相。任经理对他非常礼貌地鞠了浅浅一躬,笑了笑说,这两天酒店所有的客房均已订满,实在不便再招待没有订房的客人了,不过如果蒋先生以后还有入住的需求,可以给您打八折的。
显然这群人都听了蒋继之的吩咐。蒋家二少言出必行,他如今不再姓蒋也就不再是他的弟弟,更不能再厚着脸皮地赖在蒋家的酒店里。
拉着行李箱走出酒店,蒋贺之一时无地儿可去,索性就坐在晶臣天地里一处有名的音乐喷泉边,望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八月的洸州暑热熏蒸,到了傍晚才好了点,一些人纳凉、遛弯,来来往往,天边落下夕阳微光,整个世界愈臻美妙。
他其实真没怎么稀罕过这个“蒋三少”的头衔。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他野了这些年,以为自己野惯了,以为自己不稀罕香港的那个家。可此刻只感身心皆疲倦,仿佛与这个人声喧阗的世界都格格不入了。
蒋贺之这几天就没开过机,一开机便没个消停,但他突然就很想听听盛宁的声音。自那日他与盛家人冲突之后,他们已经久未彼此联系了,生怕一联系就坏了警队纪律,更怕会冲对方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于是他终于又开了机。给盛宁拨过去一个电话,但那头是嘟嘟嘟的忙音,对方始终没接。静了片刻,蒋贺之又拨了盛宁的号码。还是没人接听。
想了想,他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字儿都打好了:
宁宁,我很想你,你能不能现在就来我的身边。
可发送出去前,他又将这条短消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擦除了。他被撵出蒋家的消息必然已经铺天盖地,盛宁若还关心他,自然早就来电话了,既然没来电话,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影响他的工作。
短暂的宁静之后,那些骚扰电话很快又见缝插针地挤了进来,蒋贺之不得不再次关机。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淤伤,垂着头想,他应该还在怪我把他姐姐列为了嫌疑人,他应该还在生我的气。
第84章 贼偷(一)
从早晨睁眼开始,就连着跟最高检的人开了一整天的会,直到晚上六点多钟,原专案组的成员才有时间喘口气儿。晚餐还没备好,覃剑宇先回房间小憩,一头躺倒在床,随手打开电视打算看看新闻。社院接着有线电视,一打开电视便是凤凰卫视的一个时事类节目,而这一看还不得了,居然就是一则劲爆的大新闻——碍着蒋瑞臣的威望和蒋贺之的公务员身份,内地的主流媒体是绝口不提蒋家这点家事,所以“大事还得看凤凰”,凤凰卫视不仅详细报道了“香港国际金融领袖高峰论坛”的盛况,连带着答记者问时的那段小插曲都没漏过。
爬起身,踩上鞋,覃剑宇二话不说就往隔壁房间跑,边砰砰敲门边喊:“盛宁!盛宁你看新闻了吗?”
脑力风暴了一整天,连午饭都是在会议室解决的,盛宁此刻也在休息。听清了覃剑宇的敲门声,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给他开门。
“做咩啊?”门一打开,清清寒寒一张脸,眼里全是幽幽的不愉快。
“你家那位三少爷——”覃剑宇大喇喇闯入房间内,及时改口,“不对,不能叫他‘三少爷’了,刚才凤凰新闻都播了,他爸蒋瑞臣公开宣布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
“什么?”盛宁瞠目失神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整天都是静音状态,他赶紧找来手机看了一眼,两个本该第一时间接起的未接电话。
想到自己的疏忽一定招致了误会,盛宁赶紧拨出那个熟悉透了的号码——然而蒋贺之的手机却关了机。他又转头给晶臣酒店的前台打电话。电话里,一个甜糯绵软的女声告诉他,蒋队长已经搬出酒店了。意识到这些或漂亮或帅气的晶臣员工们都已不再称呼他为“三少爷”,盛宁愈加感到担心。他也顾不上收拾行李了,拾了手机和钱包便要出门,对仍一屁股黏在自己床上的覃剑宇说:“我得回一趟洸州。”
“天都快黑了,你现在回洸州?”覃剑宇立即起身劝他,“明早再走也不迟啊!”
“不,他现在一定很需要我。”盛宁一秒钟也不愿再耽搁下去。
“那我开车送你。”覃剑宇莫名地不放心。窗外是渐渐下沉的夜,总令人怀疑,这即将到来的黑暗里会否匿伏着些可怕的东西。
“不用了。正是结案的关键时候,你若也不在,还不知道那群人会想出什么法子在最高检面前矫饰自己。”转眼人到门口,盛宁又回头交代一句,“覃局,我明天不一定能赶回来,如果赶不回来,麻烦替我请个假。”
一个人匆匆地跑到社院门口,正看着手表想着打车,恰巧就有一辆出租车朝他驶了过来。盛宁忧心如焚,来不及思索,扬手便招呼对方停下。
然而打开车门,刚一坐进车里,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这不就是一直鬼鬼祟祟潜伏在社院大门旁的那辆出租车吗?
盛宁想要开门下车,但已经来不及了。
车的两侧后门均被瞬间锁死。狭小而封闭的车内空间中,很快弥漫出一股白色烟雾,浓密厚实,像有质地的纱或绸,是一种极高浓度的喷雾型麻醉剂。
盛宁顿感头晕乏力,但还不至于马上失去意识。他朝车窗外望出去,恰看见杨曦与孙淼结伴走出了社院,应该是要一起出去用餐。
头更晕、眼更花了,他只得用力拍打了一下车窗。而这一声异响也如愿惊动了那位杨队长,他应声回眸,朝他所在的方向投来了目光。
两人的视线仓猝交汇,一个遑急,一个自若,盛宁认为杨曦肯定看见了自己。
但杨曦却选择了视而不见。他扭过头去,又显露出那对迷人的大酒窝,与那孙处长谈笑风生地离去了。
司机在锁紧后车门的瞬间,就戴上了简易的氧气面罩。随着更浓烈的麻醉剂释放而出,盛宁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将车门打开,然而一切终究徒劳。他晃了一晃,就闭目仰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自打被蒋贺之告知盛艺与项北的死可能相关后,佟温语就陷入了长时间的自诘之中。
她太了解这个坚硬与柔情并存的男人。面对自己曾经深深爱慕过的女人,面对她的切切哀求与潸潸泪眼,他一定会心软,他也一定料到了自己会心软。
一些久远的、已经模糊了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她想到,从修复U盘内容到“意外”溺水,只间隔了一晚,如果当晚项北在枫都公园约见的对象是盛艺,一切似乎就顺理成章起来了。
这枚U盘里一定藏了一个牵系无数人命的可怕秘密,以至于他们能用一枚假U盘将那个精明极了的梅老板钓上钩。项北一定担心自己会因心软把U盘交给盛艺,赴会时便没有把U盘带在身上,而是在最短时间内为它找了一个可靠的藏匿处。
佟温语试着把自己代入昔日的爱人,想到,他没有直接告诉自己U盘藏匿在哪里,一定是想力所能及地保护自己的安全,在真相未明之前尽量不把自己拖下水;但他也会担心自己此去无回,所以必然会有备无患地留下相应的信号。
佟温语想起自己在接受问询时对蒋贺之说的那段话:
“他说他很爱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只爱我,他还把本打算在我们婚礼上念的新郎致辞,念给我听了一段,他这人是个工作狂,婚礼上都不忘向领导表态,说他从今天起不仅要顾小家,更要守‘大家’;他说‘我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大的礼物却留给一切的人’……可我当时没工夫搭理他……”项局长文采一般,但好歹还引用了一句泰戈尔的诗。然而当时她正忙着赶公诉材料,只用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就把爱人打发了,且在那之后,许是为了屏蔽痛苦,她完全寄情于工作,再也没想起这句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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