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脸看着苏慕嘉,好像在等着他的回应。但是苏慕嘉只是笑了一下,道,“殿下定有殿下的考量,我哪敢妄断。”
“苏大人说的对,倒是我口无遮拦了。”南平话虽这样说,但是说话依旧还是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是不过闲聊而已,苏大人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呢。”
苏慕嘉出宫的这段路走的很不顺利,引路的小太监将他带到了一个岔路处后便不见了踪影。天已经暗了,幸有沿路的烛灯让他还可以看的清眼前景象。他正思索着出路,眼前忽的一黑。像是被人拿什么套住了头。
紧接着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在腿弯,膝盖传来猛烈的疼痛,苏慕嘉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而后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棍棒打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苏慕嘉只能勉强感受到自己被人群围住。密集的殴打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就像是在幼时在长街经历过的那般,承受那些毫无来由的恶毒。
苏慕嘉想过有人会找自己麻烦,但却是没想到会这么直接。
不过也是,凭借他的身份,在金陵城任谁都能上来踩上一脚,何须费心。
他清楚自己不能还手,因为若不能让他们顺意,这麻烦便没完没了了。
这些“贵人”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他紧紧护着那个木盒,捏紧了手掌,感受到棍棒好像透过皮肉,打在了骨头上,每一寸都在要命的疼。腥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那是他最为熟悉的感觉。
“什么人在那边?”
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是那些人跑开了。紧接着,头上的罩子被人揭开。
有人用灯笼照着他的脸,忽然的光亮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缓缓睁开。
他还保持着跪立的姿势,于是自然的仰头去望对方。
那人清冷直立,正垂眸看着自己。
“殿……殿下?”
苏慕嘉还有些楞,有些犹豫的唤了一声。
他反应过来连忙动作想要行礼,面前的人却已经蹲到了自己的面前。
对方缓缓伸手,手上的帕子慢慢擦拭过自己的脸颊。
额间流落的血液染红了素色帕子,李祁的视线落在那处,动作认真缓慢,像是安抚一般。
苏慕嘉一动不动,看着眼前近在咫尺 ,可又遥不可及的太子殿下。
好看的样子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对不起。”
李祁收了手,看着苏慕嘉说道。
苏慕嘉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毛病的。长大之后他总是时不时的会恍惚,在某些时候觉得自己从未长大,而是死在了那条破烂恶臭的长街上,死在了某次毒打之中,或是某个难捱的冬日里。
就像自己从来没有逃出过那些噩梦一样。
比如刚才。
他不该感到委屈的,因为这便是他的命。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委屈,因为那句,“对不起。”
那三个字比任何棍棒疼痛都厉害多了,苏慕嘉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疼。
“为什么?”他问了那句当年没有问出的话,“又不是殿下的错,殿下为何要道歉?”
李祁几乎没什么犹豫的回答道,“让贼人横行,大人在宫中遭此劫难,是我管教有疏,这是其一。若是我刚刚听见声响,早点过来,你便不会挨打了,这是其二。既是我的错处,我自然该道歉。”
“试一下,还能自己站起来吗?”李祁试着想去扶苏慕嘉,手刚碰到苏慕嘉的手臂的时候,对方明显抖了一下。
“常公公,叫顶软轿过来把苏大人接到东宫去。再去太医院请段太医过来东宫一趟。”
“欸,奴才这就去。”
“不用。”苏慕嘉说着顺手抓住了李祁的衣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刚刚撑过地面,上面的泥土还混杂着自己的血,肯定弄脏了殿下的衣袖,而后立马将手撒开了。
他撑着地面,“我可以自己起来的,身上的伤也没有大碍,我现在回府就是。”
李祁却制止了他的动作,“软轿马上就来了,苏大人伤成这个样子大摇大摆走出宫去,是想让人怎么说我?”
苏慕嘉被安排在了一个偏殿的房间里,室内的地炉烧的很是暖和。
太医仔细看过苏慕嘉身上的伤后,退到李祁身边回话道,“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内里,这位大人只需要按时擦些药,过不了一段时间身上的伤就会好的。”
李祁点点头,太医便退了下去。而后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苏慕嘉,忽的朝人走了过去。
苏慕嘉还没来的及反应,一只冰凉的手就已经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那只手的主人皱着眉问,“头有些烫,是发烧了吗?”
他转头又想再叫住太医,却听见苏慕嘉道,“不是。”
苏慕嘉见人回头弯眼朝人笑着,“只是这殿内太过暖和了些,还有,殿下的手太过冰凉了。”
“是我有些怕冷。”李祁言简意赅的解释道,随即又问,“身上还疼吗?”
苏慕嘉摇了摇头,没有了刚才犹如丧家犬般的模样,眼里都浸着笑意,“刚擦过一遍药膏之后,很快就不疼了。”
“那你就在这歇息着,明早再回去。竹月她们就守在外面,你要有什么想要吩咐他们的直接叫人就是。”李祁和人交代完之后,然后便准备走了。临走之前,忽然看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带着讨好的乖巧,莫名的让人心软。
第14章
旁边的丫鬟常年在李祁身边伺候,一看李祁的样子就已经猜出了主子大概是准备出门了。于是连忙上前来为李祁披上了银白色的狐裘。李祁却突然伸手止住了丫鬟的动作,丫鬟正不明所以,就见李祁转而走向了殿内的软塌上安然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床案上放的一本书。
“殿下不走了吗?”苏慕嘉半起了身子靠着,冷白的皮肤被室内的暖气燥的有些开始泛红,黑色的纱帽已经取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颈肩,额头的淤青伤口也因此显露无疑。
烛光的光映进了他的眼里,而他的眼里满满装着那个清贵的身影。
“嗯。”李祁淡淡的应了一声,而后抬眼看向了苏慕嘉。
二者视线相触。
苏慕嘉心下微动,嘴里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算和府上的粗使婆子也能聊上几句,不论是什么人,只要他愿意,都能哄的一愣一愣的。少有像现在这样笨拙的时刻。
最后还是李祁看着人略显局促,以为对方还在害怕,主动开口说道,“你比之前稳重了不少。”
不说还好,这一说苏慕嘉便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稳重了不少?
殿下这是在嫌自己之前聒噪吗?
酝酿了许久准备说出口的话再一次被堵在了喉咙里,殿内静默的气氛让苏慕嘉觉得口干舌燥,心中万千情绪,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
李祁等了半天见人没说话,故而又重新将视线落在了书页密密麻麻的字上面。
室内静寂的只能听见书本翻页的声音,李祁似乎看的认真。
苏慕嘉时不时偷看两眼,却不敢妄自出声惊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性子沉闷。”苏慕嘉闻言蓦的抬头去看。李祁手上又翻了一页,头也没有抬。“所以还是喜欢和活泼些的人待在一起。像你从前那样,便挺好的。”
像从前那样?
苏慕嘉略微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祁说的是在万安山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确实放肆。
他张了张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像·········崔小公子那样吗?”
李祁听见人终于敢开口说话了,抬头看向对方,“你认识子安?”
子安。
叫的这般亲近,想来关系必然是极好的吧。
苏慕嘉想起今日宴上,那位崔小公子的位置离殿下那般近。自个儿坐在底下,连看殿下一眼都需要小心翼翼,而对方却可以凑到殿下耳边与之谈笑。
他第一次见到殿下笑,却是对着别人。
当时他还并不知道那人就是身份显赫的崔小公子,只觉得万分艳羡。
知道对方身份之后,心下却不免更加嫉恨。
那确是是配的上和殿下站在一起的身份,但,不过草包而已。
苏慕嘉乖乖答道,“今日才从旁人嘴里认识的。”
李祁刚要说话,忽然转头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一直守在一边的丫鬟赶紧递了热茶和手帕过来。
咳嗽声一声声砸进心里,苏慕嘉瞬间就紧张了起来。
“殿下身子还没好利索?是因为上次的事情?”
李祁抿了口热茶,不怎么在意的开口道,“我自小身子就不好,身边的人都见怪不怪了。倒是吓到你了。”
李祁这样说,苏慕嘉却怎么听都像是宽慰。
当时自己对着奄奄一息的人那一脚确实是存着要人性命的心思去的。他日日夜夜都在后悔,也时常忧心那人因为自己落下什么病根。
如今见到这幅病恹恹的样子,正好验证了他的猜测。
内心不免更加煎熬。
苏慕嘉脸上的担忧的神色来不及藏,被李祁看了个全。
他身份尊贵,自小身体一有什么毛病,周围的人就像是天塌下来一般围着他转,他早就习惯了。
但是却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反应。
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似乎很是害怕。倒反而让人开始自省不该这样吓到他。
李祁觉得苏慕嘉似乎有些害怕他。
这倒也没什么,许多人都害怕他。
尚且年幼的时候,他见过其他皇子公子互相结友,玩耍嬉闹。只有他常常独身一人。
那时只有吴家的小公子敢主动和自己说话。有一次对方带着自己去爬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后来母后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吴家人带着儿子跪在了东宫外面请罪。
这样大家以后会讨厌我的。年幼的他想劝母后不要这样做。
可母后说:祁儿,你是天生的君王。你不需要让人喜欢你,而应当让人尊你畏你。
从那以后,吴家的小公子见到他后也变得毕恭毕敬。
从那时起他便明白了,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若是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苏慕嘉,对方这幅反应,他倒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只是他在万安山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对方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那副欢脱样子。现下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却又变得这般战战兢兢。
这倒是让李祁开始好奇,单单一个太子之名,就真的有这么可怕?
“子安性子的确活泼,但也蛮横。以后他若是为难与你,你尽管来找我就是。”
苏慕嘉乖巧的点点头,不愿再谈论那个姓崔的,于是伸手指了指好奇的问,“殿下看的是什么书?”
李祁:“政论。”
苏慕嘉闻言有些吃惊,“白敬的政论?这不是禁书吗?”
就算是殿下身份尊贵,有办法弄来这书。怕是也只想一把火烧了才对,怎会放在寝殿之内日夜观看。
当时寒门出身,却位及太傅的白敬风头大盛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为人固执,直言不讳。不看身份,不畏权贵,张嘴闭嘴为了家国百姓,十分激进,让很多人都觉得万分头疼。
虽然得罪了不少世家权贵,但是先皇偏偏非常看重欣赏他的才能,予以重用。
先皇驾崩那年,太子衷即位,天佑王顺承天意,被立新为太子。
或许是因为新皇让大家觉得失望,那年各地寺庙香客众多,求珠之风日益盛行,朝堂民间,无一不将新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天择之主身上。
那时候太子亲自请拜富有盛名的太傅白敬为师,却被白敬拒绝。
后来还写出了“政论”这本书,书中大肆谈论大晋。因为其中批评贵族垄权,寒门无路。还让无数寒门子弟受其言论煽动,上书请求改制。
后来,白敬被杀,此书也成了禁书。
“我从前十分倾慕这位白太傅,故而偷偷藏了他的书。”李祁神色淡然,违逆禁令的话也让他说的光风霁月,“从前其中还有许多话不理解,到现在却越发觉得句句箴言。”
苏慕嘉其实是看过那本书的,但是却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问道,“是吗?可惜臣没有机会拜读,不知殿下可否讲上一句让臣也听听。”
李祁合上了书,脑海里又忆起了那天所见的庙宇寒尸。
声音里裹杂着些微不可察的无奈,
“末世民哀,皇天无救。”
第15章
翌日,苏慕嘉一早回府。
这是朝廷给安排好的府邸,样子倒是气派,就是位置稍稍有些偏僻。
他把殿下赏赐的檀木长盒放在了桌子上,打开一看,是条布匹。绛红色的,云鹤花纹,一看就价格不菲。
小十三刚上前两步想和苏慕嘉说话,却不料被旁边跟着的管家一把推到了后面,然后自己凑上去满脸谄媚笑道,“这是上好的苏云锦啊,京城里多少人拿钱也买不到,也只有主子这样的贵人才配用。等明日我就拿着布匹去承衣庄去把衣服给做出来,保证能让您过几日穿着新衣裳去入职。”
他说完就伸手准备帮人把东西收起来,手刚一碰到,整个人就被一股力踢在了地上。
“我最讨厌旁人乱动我的东西。”苏慕嘉拍了拍布匹刚才那处被碰过的地方,满脸和善的朝人笑着,“不过也怪我之前没给你打过招呼,也不好罚的太过,就砍了你那双手吧。以后行事前多想想,规矩总不要我一条条教给你。”
“····奴才知错了,主子饶命啊。”管家连忙跪在地上认错。本来以为这位是小地方来的,瞧着也面善,初来乍到自然会好相处拿捏些。没成想性子会这么阴晴不定。他此刻看人笑着,却只觉得万分可怕。再想想那人说的话,冷汗更是冒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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