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九泉之下怕是如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五年后,被他珍视为明珠的二人,一个将边郡舆图卖给匈奴弃城而逃,一个为了苟且于世踩在陆家的死人尸堆上奋力向上爬。
明珠……?好不可笑。
如今这世上再无人护佑他了,能护佑他的只有他自己。
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祁岁桉忍着膝盖上火烧般的痛踩着马凳走下轿子。
环顾四周,漆黑暗夜的尽头似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收回视线,驻足仰头望着那块空白匾额少顷,抬步迈上王府门前的台阶。
这间王府是他和谈回来后皇上赐下的,是盛京九座王府里最大的一座。
到处斗拱飞檐,珍稀草木环绕,里面多的是两个人抱不过来的朱漆柱子。内部也是一应俱全,极尽奢华之最,彰显圣眷之浓。
可唯有那宽大的朱红扁额上空空荡荡,是盛京百姓口中的“无名王府”。
因为这曾是罪太子的王府。
每动一步,膝盖都钻刺般的痛。府里的奴仆见状立刻伏在他脚边要背他迈上那高高的台阶,但被他拂袖拒绝了。
撑着走进寝殿,不料杨静山一身素衣已早早就侯在一侧了。“殿下。”
杨静山虽是御医,但轻功素来了得,看祁岁桉跨进门抬步已是费力便架起他一步掠过来到了床榻上。
“殿下怎不坐轿子进来呢?”杨静山松开手看到膝头已有血痕渗透出官袍。
“无碍,御史这几日都在盯着还是谨慎些。那两个刺客验过了?”祁岁桉脱下外面的官袍,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和衣躺下。
“验过了,但对方做得很干净,除了凌云阁印记看不出是何身份。幸亏殿下昨日提前吩咐让人找了被关在禁军地牢里的凌云阁,才对比出那些印记有何不同。”
祁岁桉微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金创膏递给杨静山,“我来时看到四处都有人守着,你留久了怕是不妥。我这里无碍,你去给他治伤吧,务必让他活着。你这几日也要小心,祁礼不是那么好骗的,估计会一一查我身边之人。”
“可殿下……这心口上被踹了一脚,祈年殿里又跪了一夜,乐安说膝盖上还有毒,怎会无碍。”
祁岁桉唇角微勾,“我吓唬他的,那金创膏也是我母妃的方子,遇到污血就会发黑,我不这么说他哪能那么痛快让你来。”
杨静山怔了一下,随后摇头一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乐安公公……好吧,那我先到下面去,殿下尽量少动,要静养。”
说着杨静山转身进了榻后的屏风,后面是一间极为宽大奢华的浴室,足见前太子生活之奢靡。他绕过碧光粼粼的水池,走到池壁西侧。
青砖铺就的池壁有半人高,雕刻着祥云白鹤、松林飞仙的图样。他矮下身摸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砖轻轻一推,砖缝霎时开裂,竟露出一个一人宽的窄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阶梯。
杨静山拎着袍角走了下去,身后的窄门合拢,又恢复了浴池砖壁的原本天宫祥瑞的样子。
沿着长长的阶梯走了许久,看到尽头有一扇门,推门而入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密室。内里应有仅有,竟然和殿下正在住的那间一模一样,只是蒙了灰尘,光线自然也不似上面那么明亮。
屋子尽头被屏风隔开的床上躺着一人。杨静山从墙上取下一柄烛台,端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放在床边的圆木几上。
光线昏暗,空气里都是陈旧的味道。环顾这间密室,有大半的家具物什都蒙着灰尘,只有昨日将陆潇年押送进来后碰过的几样东西上有灰尘被拂去的痕迹。
看来是太久没有人进来过这里了。
陆潇年身上缠了白纱布,一只手腕上还栓着铁链被吊在床头。此刻他闭着双眼,似是睡着了。端倪少顷,杨静山轻轻打开医箱,取出一枚银针,放在火苗上烤了烤。
银针的细尖呈现出炫丽的蓝色,他捏着银针,再次端望着陆潇年的脸。
跳跃的烛火映得杨静山狭长的双眼星眸通红,忽然他运一股内力掼于那针尖,对准陆潇年的心口,猛地刺了下去。
第0008章 主人
针尖悬于心脏上方仅几厘,杨静山的手腕突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握住。
陆潇年缓缓张开眼,目光凌厉。“是他让你来杀我的?”
对方的内力强他数倍,杨静山知道抵不过,但还是执拗地不肯松手。直到银针从指尖掉落,在幽静密室里发出清晰的轻响。
感觉腕骨几乎要碎掉,而陆潇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下去自己这只手就要废了,但让他说出求饶的话是不可能的,他瞄到陆潇年胸口,提掌朝那渗血的伤处劈下去。
不料陆潇年早一步看出他的意图,就势将杨静山的手腕拽到他自己胸前,挡住了这一掌。
距离过近,饶是杨静山反应再快也已然来不及收回,他紧着撤回半分内力,但还是结结实实劈在自己的小臂上,顿时小臂上有骨头裂开的痛感。
脚步不受控地向后踉跄,在撞上桌案前堪堪稳住了身体。捂着自己被震麻的半个臂膀,杨静山眼神愤恨地望着还在床榻上躺着的那个人。
只见那人慢慢坐起身,被铁链铐住的那只手发出哗啦哗啦响声,密室幽静,回声四起。陆潇年抹去胸前伤口的血,抬眸时不见了那种悠闲散漫,目光里是杨静山从未见过的陌生。
也是,短短五年,稳坐三朝、枝繁叶茂的陆家都翻天覆地,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眼前的陆潇年也早不是那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陆二公子,因为他认识的陆潇年做不出置满城百姓于不顾,投敌叛国的事。
他的十一个兄弟都死在了安邑那一战中,无一生还。
杨静山眼眶通红愤恨地看着他,“你还有何脸面回来!”
陆潇年目光淡淡的,语调比那目光还要平淡几分,仿佛是在谈论一场根本与他无关的事。
“我也不想,奈何没跑掉啊。倒是你,怎么吃了五年皇粮便真忘了自己是谁了,对你昔日的主子竟也敢如此无礼了。”
即便坐着,陆潇年的高大身形在地面上仍投一片巨大阴影。
杨静山被笼在这片巨大的阴影下,抬眸望那双平静的眼眸,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涌在他胸口,他几乎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没忘。”杨静山的双拳紧紧攥着,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但,此仇必报。无论是谁害死他们,我花朝必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噗呲一声,陆潇年居然笑了。“所以,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揉了揉自己被卡出血痕的手腕,铁链继续哗哗作响。“我知道你怪我当年没有带走你,但你现在不应该感谢我吗?不然你此刻也不过是那两万亡魂中的一个小野鬼儿罢了。”
杨静山遽然抬眸,眼眶四周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倒宁愿同他们一起死在战场上。”
他缓缓卷起自己的袖口,随着官服粗陋布料一寸寸上移,一道道新旧不一的疤痕展露在空气中。“不能同生,杀了你,便可随他们同死。”
无人知晓花朝虽是个军医,但是却最怕疼。他在别人身上可以破肚缝肠,但对自己,哪怕擦破一点皮也不愿意。以往要没有军务在身,他总是要穿最好看的衣裳,爱惜自己的发肤胜于父母。
而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夜夜难眠,只要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孟春、清秋、槐序……还有他的妹妹——桃月。
“杀我不急。”陆潇年从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收回视线,淡淡开口道,“你的任务还没结束,待你向我交了差,我便可将命交于你。”
“你要我潜在九皇子身边获取他的信任,这我做到了。”杨静山将情绪迅速敛起,整理好衣袖。
“那另一件事呢?他的心疾,你可医好了?”
“原本快医好了……”杨静山忽然沉默。
别的皇上可能是演出来的,但那一脚绝对不虚。这一脚让他这五年来在祁岁桉身上下的功夫几乎废了一半。
从杨静山略带沮丧的神情,陆潇年似乎已经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微微抿唇道,“嗯,这便对了。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君,总是要拿点什么来换的。”
而后,他目光掠过杨静山脚下的医箱,声音沉静地不像一个生死未卜的死囚,“你回去吧。”
杨静山目露诧异,随后听到陆潇年说,“就说我要见他,不肯医治、一心寻死才将你打伤了。”
从那张时隔五年已经颇为陌生的脸上,杨静山看不出半分这人的目的。他还记得以前他的喜怒总会一眼被他看出,所以他在他面前也从不拘束,散漫地甚至不像手下,倒更像是兄弟。
而今,他觉得面前这个人非常遥远。像一座隐在天边云雾间的远山,他看不透,也无法再信任他,更别谈回到兄弟。
至于他对祁岁桉究竟还有没当年的心思,他不愿也不敢问。因为不知为何每每提到“他”这个字,他总觉得陆潇年毫无波澜的神情下隐藏着些什么。
所以他折衷地回拒,“他的膝盖目前还动不了。”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真是衷心护主啊,看来五年真的改变了甚多。”陆潇年语气霎时冷了下来,带着周身的空气都有些凝滞。“你是不是忘了,究竟谁是你的主人。”
“是谁将你和你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是谁将你们带回陆家,又是谁替你报了仇。”
杨静山开始混身剧烈颤抖起来,而陆潇年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的命是陆家续的,二叔和我爹都不在了,你的命就是我的。”
“让他来见我,膝盖痛,爬来也可以。”
杨静山咬咬牙,抱着自己的臂膀,拎起医箱转头走出去。
几步后,他还是顿下了脚步。他停了半刻,没有回头:“你现在还不能杀他。”
这府上看似清冷,其实四周埋伏着各方高手。而祁岁桉也已不是五年前孑然一身被赶出京城的那个落魄皇子了。
陆潇年忽然大笑,“杀他?”铁链被带动得哗啦作响。猝然间笑声停了,铁链也不再发出任何响动。
杨静山猛地回头,浑身僵住。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还是就断在这里吧,欠的几百字下周补回来。(私密马喽塞)
第0009章 偷梁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埃,而此刻的陆潇年像一只蛰伏在黑暗尘埃中的野兽,脸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令人不寒而栗。
杨静山被这种他身上忽然散发出的熟悉的气势震慑住了。
那是对猎物不加掩饰的渴望,杨静山不止一次地见识过,那是他们战场上面对强敌时头狼身上独有的,往往会令对面的猎物簌簌发抖或望风而逃。
一丝异样掠过心头。
陆潇年,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陆潇年幽幽开口道,“你精心养护他这么多年,我怎么舍得杀他。何况是你们把我从昭狱里救出来,是我陆潇年的恩人。人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呢,你说是不是?”
上扬的语调像在杨静山身上抽了一记猛鞭,以前的陆潇年从来不会把这些挂在嘴边,更不会以恩要挟,因此才会致使他一直以来都认为陆潇年和他之间是平等、友爱的兄弟关系。
是什么让陆潇年变成了如今这样?还是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僭越?
杨静山绝望而沉默地收回视线,托着手臂一步步离开。
密室回归了隔绝人世的寂静。在这里听不到地面上的任何声音,看似像一个正常居所,但这里其实比昭狱还可怕。昭狱至少见得到人,听得到活物的声音,而这里除了漫无边沿的寂静之外,一无所有。
环顾四周,陆潇年发现墙面上还有一些被废弃的铁索,眼底漫过一丝冰冷。他想知道祁岁桉费了这么大劲,冒这么大险把他换个地方关着,图什么。
在暗无天日的昭狱已经习惯了用身体感知时间,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后,密室外响起脚步声。陆潇年微微勾唇,静静等待着。
虽然知道祁岁桉当然不会爬着来,但陆潇年看到他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是被侍卫抱进来的。
侍卫恭敬地将他放在被擦净的木方凳上,一身白玉锦缎中衣,外面只披了件黛青宽袍,他松开侍卫的手臂时头发也半散下来,一半擦过侍卫的侧颈,一半洒落在肩上,露出的双肩平直且削薄。
陆潇年的视线向下逡巡,发现祁岁桉膝盖处那薄薄的一层布料之下隐约透出乌青。想必这位不肯受一点苦的皇子走到哪里都是靠人抱上抱下的。
等他坐定,侍卫们又抬进来一口大箱子。
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祁岁桉略带轻蔑的语调,“听闻将军一心寻死?”
陆潇年神情冷肃,“看到殿下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现在又不想了。”
“那便好。陆将军这么急着见我,想问什么就问吧。”
见他这么直接,陆潇年也不再拐弯抹角,“所以殿下是因为有些话终究是不方便在昭狱问,才费尽心机把我救出来的吗?”
“费尽心机谈不上,只是有人要杀你顺便栽赃我,我付出点代价的举手之劳罢了。”祁岁桉说着拽了拽衣袍,遮住自己的膝头,阻隔了那道晦暗不明的视线。
“殿下过谦了。”
虽然陆潇年一直处于昏迷,整个过程他并不清楚祁岁桉是如何操作,但通过结果来看,这手段相当了得。要把一个昭狱里的死囚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运出皇城,可见祁岁桉如今在宫里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了。
“殿下究竟为何如此?”
这个问题从在昭狱里第一次见他陆潇年就在问,只是当时身边遍布眼线,祁岁桉不可能回答。
他拿出自己的诚意,希望陆潇年也能拿出他的。于是,他直截了当道,“想请陆将军帮我找一个人。一个凌云阁。”
当今时局,能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便是需要一番勇气的。
头微微后仰几分,陆潇年盯着祁岁桉的脸看了很久。“凌云阁成千上万,是哪一个?”
祁岁桉低头整理袖口,“阁主,凌霄。”没等陆潇年追问,祁岁桉抬眸补了一句,“真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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