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后来。
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完全没有把“西凉王”当成可追求之人。
反倒是无欲则刚了。
在燕止面前,他一直在做“他自己”。
就算动了心,也继续不敢奢望能从西凉王那博得一个“结果”。以至于继续无欲则刚,奋力征战、踏实谋算。在燕王面前大多时候样子很丑,特别丑,但是很平静坦然,一点都不卑微,也不怎么舔。
谁知世间冥冥,就是这么难测。
过去那么多年,他一心奢望寻到一个人,成一个家,汲取温暖、抚平伤口、得到救赎,没有结果。
最后却是以最无畏、最直白、最本真坦荡的面目,插柳成荫、水到渠成。
抓到了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
……
慕广寒离开洛州三日,安沐城就连下了三日的雪。
风送梅瓣,拂过白雪皑皑,落在洛南栀长发微曲的肩膀上。
他因修清心道,眼下需闭关悟道一月。而邵霄凌正在大雪天里热火朝天地忙里忙外,给他打包吃的、用的。
“哎,你也真是,怎么就偏选了冬天闭关?祭塔里空荡荡的,又冷又黑,不怕吗?还天天吃的那么少,你身上本来就没有几两肉!”
“我不管。给,这些你都必须给我拿着!”
“确定一个月就出来对吧?我算算,嗯!那日正好是冬至,到时我一早就去接你啊!”
鸭绒锦被、易储存的糖饼、甜酒、零食等,被洛州侯吆喝着装了一大车。
洛南栀眸中,闪过一些细碎光点。以往也总是这样。无论春夏秋冬,每回他闭关修行前,都是邵霄凌千叮咛万嘱咐给他备这备那,到了时日,又赶着笑意盈盈来接他。
“霄凌。”
“嗯?”
他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浅笑:“这一月中,洛州诸事都要你一力扛起。务必要保重身体,别病了。”
邵霄凌:“嗨,你就放心吧!”
正午的火神塔下,邵霄凌大咧咧站在阳光白雪之中,笑着目送洛南栀垂下碧色浅眸、缓缓走入深沉的暗影。
塔内,提灯萤萤微光,照着洛南栀侧脸。
他向塔内走了很深很久,一直走到古祭坛边。万籁俱寂,仿佛置身沉暗星河。他放灯落地,双眸平静,华服广袖之下,悄悄解开手腕上一层层捆绑的白绫。
白绫之下的皮肤,从几个月前开始有一点点腐蚀。
如今已是溃烂了成片,略微发腥。
但。
已是很好了。
他早该在天昌之战那一年,就沉尸在冰冷的湖底。却能有幸活到今日,亲眼看着洛州复兴、街市繁华;又看到了天下既定、百废待兴;甚至还见证了阿寒大婚,成了婚书上的证婚人。
最放心不下的竹马邵霄凌,也已是独当一面的洛州少主,获臣下敬重、百姓爱戴。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祭坛之上,洛南栀周身萤火流光缓缓而起。他浅色双眸沉静,能感受到剩余不多的生命正在加速燃烧,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溃烂得更厉害。
无妨。
已无遗憾。
但正因为已无遗憾,这世间的一些放不下的美好事物,他才更趁还有残躯之时,尽自己所能去守护。
那日,在月华城丹桂小院。
小狐狸酒后告诉他,阿寒以后要为天下献祭,破处灭世之灾。
那一夜,洛南栀彻夜难眠,好容易睡着,却又做了个噩梦。
梦里,灭世已至。
月色猩红,雾瘴遍地。地动山摇,天火肆虐,更有厉鬼从地上爬出。
腥风血雨中,他看到邵霄凌在浴血拼杀,面前是尸山血海。更看到慕广寒被命运的线拉扯牵引,一步步走向祭品羔羊的宿命。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那夜,洛南栀是被耳边的声音从噩梦中唤醒的。
月华城的明月之色,很像他当年沉入湖底泥沼时,迷离中见的朦胧月光之色。耳边食梦林引诱的低语,也像极了他在湖底听见过的那位月神的声音。
“寂灭之月……羽民……旧梦……苍生……救他……”
救谁?
苍生,和谁?
将来会发生什么,他这一抹残躯又还能做些什么。他想知道。
于是他来了这里。
祭坛之上灯火大盛,燃烧的不仅有他不多的寿数,还有上一回来这里时他从阿寒身上悄悄偷到的一抹月华。
月神……
他长跪不起,散尽周斑斓星火、身全部光华。
他不贪心。
他很清楚,自己一生庸碌、不过众生芸芸,在碾压一般的天道命途之前如同蝼蚁、不值一提。
他亦不求逆天改命,能一己之力护得亲朋好友一世周全。
他只求神明眷顾,能让他尽最后点点绵薄之力。
愿萤火微光,浅照旷野。
……
随州·东泽交界之地。
枯藤老树,乌鸦阵阵。
慕广寒兵马在此,顺利与李钩铃、何常祺的骑兵队伍汇合。
月华城主加南越第一女将,再加西凉小燕王,这般阵容足以令天下任何敌人胆寒。
按说吊打月兰族这等乱党,亦是绰绰有余,实在无需劳烦燕王再亲自带一支於菟营从侧翼大路包抄。
杀鸡焉用牛刀?
之所以慕广寒还是兴师动众安排燕王侧翼接应,不过是为了能再体会一回并肩作战的默契快乐。
毕竟,这样的机会在不抓住,日后都再难有了!
真的。此事都不仅仅是慕广寒的遗憾,更是西凉和南越军共同的遗憾——两边都是当世所向披靡的队伍,难以想象两军若是联手,一起暴打对手该有多么快乐?
只可惜国师死后,天下再无谁能与二人匹敌。
而这月兰族首领作乱,更是与国师姜郁时云泥之别。只是如今众人,也就只能拿这种小虾米练练兵,等以后天下太平,更连这种程度练兵的对象都没有了!
可,话虽如此。
深林小路直入,一行人越走却越觉得风声鹤唳,气氛诡异。
李钩铃皱眉:“这大白天的,怎么感觉到处阴气森森?”
何常祺征战数年越发谨慎,已带着先头部队前哨兜了好几圈,回来摇头道:“并未发现埋伏,但……”
几人抬头望天。
天色阴沉,只见漫天山雨欲来的青黑之中,竟有一道贯穿的红色云霞,像是天际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疤痕裂纹。着实略显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数百里外。
群山连绵,黑风阵阵。
燕止亦在抬头望着同一片天空。
片刻后,他拉紧缰绳,身后整个於菟营的骑兵都跟着停了下来。副将云临不解上前:“王上?”
“调头,”燕止沉声道,“去阿寒那边。”
云临一愣,满脸的不敢置信。见燕王眯眼瞅他,又忙摆手解释:“咳,王上。属下绝非有所异议。属下只是觉得,月华城主那般厉害,明明不需王上特意过去保护,可王上却还是要去……咳,我、我的意思是!新婚燕尔,王上果然十分疼爱城主!!!”
他出身寒微,经常词不达意,还越描越黑。
因此平常很少开口。也是因为他谨慎话少,才一直被燕王留在身边。如今一时口无遮拦,总觉得大事不妙!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没不满,反而笑了。
“是。”
“阿寒他,是不需别人保护。”
“但,别人去不去护着,则是另一回事。”
“他那个人,虽看似才华出众,又能独当一面。实则心思沉,思虑多,连睡着时都常做噩梦……”
“就全当我此行,是特意去献殷勤罢。”
他垂眸笑笑,目光流转,是云临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柔。
“……”云临站在那,也不敢说话。这毕竟也是他人生第一回 ,第一次听燕王说那么多。
头顶天空依旧狰狞。
燕止倒是心情平淡——他一向如此,觉得应该去寻他,就策马去了。不过凭直觉行事罢了,没什么特别。
总归献殷勤么,是一定要的。
成婚,才不过是得到他的第一步。可不是就此皆大欢喜,便没事了。
早知道,有人虽纵容他、凭他为所欲为、说喜欢他、舍不得他死,可自己却还藏着一大堆秘密、心事,不肯告诉他呢。
这可不好。
所以他自然是……要多表现些,骗他早点肯和他说。
燕止么想着,又看了一眼这风雨如晦的阴沉天色。犹记簌城的某个晚上。有人明明平日里强悍得很,不怕痛也不怕黑,一直装作不怕寂寞,却会在湿漉漉的夜晚,雷声大作的时候,偷偷往他温暖干燥的怀里钻。
他那时跟他说,他不懂爱。
这句话当然不是骗人的。可那一晚,有人的额头,就生生抵着他的心口。非常温暖的,奇怪的触感。他明明一向也不喜欢什么小猫小狗,那天却突然理解了,为何有人总喜欢怀里抱着一团柔暖,一直抚摸。
他从那天起,一直都想时刻这么抱着他。
……
东泽之地,密林众多,雾气渐浓。
慕广寒一行人按照地图,很快到了距离月兰族营寨最近的村落。
然而,眼前村落,却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静得出奇,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层林白雾中似乎淡淡的、浅红色的血腥味,一丝不祥的预感。
何常祺眉头紧锁,想起前阵子西凉整村失踪之事,心中涌起一股不祥:“这萝蕤在查的西凉怪事,莫不是此地也遭遇了同样的……”
村中不见一人。
几人先后小心推开了几户人家的院门,里面也是一片寂静。有些灶台还放有烧了一半的柴火,桌上也剩着一些冷食,但院子里的鸡笼鸭鹏却空空如也,整个村落周围连鸟叫声也听不到。
村庄中心,一座青藤缠绕的老宅巍然耸立。血腥味到此更浓。
赵红药带头进院,只见院落空旷,屏风后面的路分别通向宗祠和后院池塘。池塘之中黑水翻腾、枯叶漂浮。靠近一看,赵红药当即捂住口鼻!
那塘里面,竟然满池粘稠发黑的血水,血水中间翻腾的,满满当当的则是一团又一团堆挤在一起的四肢、内脏、人头!
赵红药当场差点呕出来,何常祺亦是浑身冒出冷汗:“这些,难道……是村民?”
“是谁干的,那么丧心病狂?”
“……”
慕广寒没有作答。
心脏砰砰跳,眼前景象太过冲击,却似乎与什么尘封的记忆相合,正在呼之欲出。
他见过!有无比分明的既视感,他以前一定曾经在哪见过眼前这一切!
但是,在哪里呢?
隔壁桌椅椅伏的祠堂里,场景更是骇人。祖宗排位散落一地,横梁上吊着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没有一个完整的,不是被砍了四肢,就是被剥了内脏,惨状像是无间地狱一般。
牌位前的供桌之上,红布之下似乎还盖着什么。
李钩铃咬着牙掀开红布,只见下面竟是一堆人头。有些已经残破,眼珠都掉了出来,只是有几颗上算完好……
突然,她一震,目眦欲裂!
“沈策?!”
那一刻,脸色惨白,长枪都掉在地上。
香案台那个流着泪的人头,竟是她快要成婚的未婚夫婿沈策。李钩铃指尖沾染血水,不敢置信地触碰那苍白冰冷的人头,浑身都在颤抖。
“不,怎么会,怎么可能!沈策他怎么会……”
而另一侧,何常祺亦发出颤抖压抑的声音:“爹。娘?”
另一个侧的红布之下,露出的竟是何大人与何夫人两颗人头!
而中间。
红布之下,隐隐露出银白色长发。
慕广寒只觉热血冲脑,同时又是一阵不可置信的荒谬无稽。他想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指尖颤抖地揭开红布——
还好。
“白发”只是一些银白丝的流苏,红布之下并不是燕止的头颅。而是一只兔头,红色的眼睛里闪着血光,龇着兔牙,狰狞瞪着他。
那种尘封回忆几近破土的感觉,再度烈烈袭来。
慕广寒的头微微的发疼发晕,同时觉得这祠堂一切太过诡异,让人心惊肉跳……一时头晕目眩。整个人像是浸入了冰水之中,又仿佛掉入了什么无底深渊。但瞬间,他就又咬牙逼自己镇定,并拉住李钩铃与何常祺——无论如何,他们得先退出这血腥的祠堂再做打算。
“呵……”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如同鬼魅低吟。
祠堂大门突然紧闭,白色纸钱纷纷扬扬洒落,屋内烛火则次第亮起,照得周遭诡异阴森。
这么一屋子死人之中,却有一俊美青年坐在梁上,身着浅蓝锦衣,广袖飘逸、绡纱如云。可他身上虽穿着端庄,脚上却未穿鞋,此刻正黑瞳微抬,带笑不笑看着下方。带着几分鄙夷、几分傲慢,又几分得意的笑意,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李钩铃惊叫一声,红着眼睛不敢置信。
“……留、留夷?”
那梁上之人,正是她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前乌恒侯卫留夷。他一如既往剑眉星目、潇洒俊朗,冲她微微勾起唇角。
“阿铃,许久不见。”
他笑容灿烂,眼中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说起来~犹记阿铃小时,总说将来若嫁夫君,只会嫁给打得过自己的男人。”
“真没想到,最后却是招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赘婿——只需稍微在他脖子上一用力,就,咔。”
李钩铃登时脸色惨白:“难道是你把沈策,难道是你把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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