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了。短暂如梦的幸福日子,和煦的日光,依偎的温度,小小的开满丹桂花的家,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可以称之为“归宿”和“幸福”的东西……一丝泡沫都没有留下。
唯独他重新变回了一只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落入黑暗深渊,长堕无尽炼狱。
恨吗?
呵。
远不是一个“恨”字能够承载。
所以他决定复仇,向那位人皇,向整个故事里推波助澜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处心积虑的始作俑者,每一个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庸才,每一个浑然无知的受益者!
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要死死咬住一切每一个人,撕扯、嚼碎,挤出肮脏的血水,甩出内脏和骨头。挫骨扬灰以后,还要追到阴曹地府、追到轮回转世。要那些人生生世世,都和他一样堕入漫长、永久、无穷无尽的不幸。
他更会一直嘲讽这荆棘丛生的命运,一切侮辱背叛他的人,甚至当初抛下他的人,不死不休。
他早就想死了。
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受整个寰宇的不幸,那么多愚昧无知被保护的人却能享受寻常的烟火幸福。
所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去死,他得拉上更多人。
无论是始作俑者,事不关己的路人,还是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无端阻碍他的那些人!
紫晶球最后一抹光亮寂灭了。
曾经阻碍过他的人里,有一个和这西凉燕王有些类似的、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凡人。
犹记当年,那人抱着法杖,笑道我不信命。
眼中流光溢彩。
……不信命,是吗?
可命途顺遂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被命运玩弄者,最听不得这种话。
一定要将说话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才能写心头之恨。
“……师父。”
背后一暖,他被宴子夕扶着抱起。
姜郁时唯一的庆幸,就是这孩子虽是当年人皇同支血脉,生得却和那人皇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不然他只怕早就一个忍不住,掐着他纤细的脖子把他捏死了。
绝不可能忍受在他身边扮演那么多年的知心“国师”,陪他读书画画、骑马射箭,耐心回答他一堆可笑的问题。
姜郁时陪在晏子夕身边,如今算来,也有十年光阴了。
起初是在先帝的残虐成性之下,护着还是小皇子的他,保他平安长大。又在六年前瘴气再临、天灾将至时“力挽狂澜”。更在修养身体复出之后,帮新登基的小皇帝摆平朝中乌烟瘴气的佞臣,带他南征北战、收复失地,重振华都天子荣光。
如此种种,小皇帝如今自然对他笃信不疑,视他如兄如父,对他言听计从。
所以。
才会在众臣反对之下,仍旧鼎力支持他向西凉宣战。更是在他与南越王“同归于尽”时,不惜以天子血动用逆天阵法,折寿也要续下他这条残命。
但其实……
姜郁时垂眸。
这世上根本没有“回生阵”。有的只是皇族傻瓜心甘情愿自我献祭,才可催动的“换命阵”。
以命,换命。
胸腔再一阵疼痛咳嗽,这副身体他用了很多年,无数伤病,早已风烛残年。
也是时候换一个新的躯体、新的容器了。
“师父,呜……”
懵然不知的傀儡小皇帝,还在因为他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臣不断掉眼泪。
姜郁时伸出手,笑了笑,指尖血污抹去晏子夕泪水。
在那张年轻好看的脸上越摸越脏。
傀儡小皇帝年轻、血统高贵、健康、便宜行事,做他下一个躯壳不算差。
唯一的不好,是他毕竟姓宴。
但也无所谓了,宴世江山九百年,这一代也反正到头。当年那位气运滔天的人皇肯定想不到,多年以后,报应终于报到了后代身上。
“咳……咳咳……子夕。你把,沙盘,拿来。”
宴子夕抹了抹眼泪,赶紧拿来。姜郁时颤抖着手指,指着沂水岸边崇山峻岭之后一处地方。
“燕逆善战,不得小觑……咳,适才臣已看过,叛军已经越过齐山,往沂水来。来势汹汹,大战在即。”
“咳……我们也当,咳,早做准备。”
“以西凉一贯作风,决战之地,多半……在此。”
他目光幽深明灭,手指之处正是北幽最南天险。
西渡城。
……
数百里外,西凉军营。
夜色深深,烛火幢幢。燕王也将一枚红色的“将”棋放在图之上“西渡”二字之间。
西渡之地位于北幽沂水南岸,既是连接西凉与北幽的要冲,亦可通往北方的草原地带,尤其河谷地区地拥有丰富的农田,支援北方多地的粮食供应,形势对于控制整个北幽的格局都至关重要。加之当地地形复杂,河流纵横,易设置布防与调遣。
可谓兵家必争。
很快,西凉军抵达西渡前隘口的丰城。
清早之时,何常祺便鸣鼓宣战、攻打正城门,另一边赵红药则用贴身鹞鹰通知内应打开西门。很快西凉军便成功冲入西门,两队人马长驱直入。
何常祺:“喂,都没什么阻碍好不习惯啊……不会有什么诈吧。”
赵红药:“你怕不是太久没人收拾皮痒。北幽军一向不禁打,你当每座城池的守军都是月华城主?”
北幽守军确实不是月华城主,见西门失守,就赶紧慌慌张张退守其他三门。城中既没有伏兵,也没有人埋了一堆柴火准备关门烧鸟,直接兵败如山倒。
正午时分,剩下三门也逐一攻下。
燕王背着手站在城头,编的长长的辫子像一只长长的花尾巴,迎风飘扬。
城下沂水已是一片冰雪,隔岸相望,远处一马平川的雪原。
而在正前方巍峨的北归山后,就是这次的天险西渡城。
很快,燕王下令,何常祺沿洛水布防。副将云临负责后方粮草运输。赵红药、师远廖为奇兵。
一切布置井井有条顺下去,馋馋也已经跟着宣萝蕤的侦查岗哨飞了一圈回来。
不出所料,对面北幽军亦在增兵。
数日后,西渡大战在即。
那日夜里,燕止给手下将领下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命令。
“记住,此战往后,若遇不测,可败,可逃。不可战死。”
“……”
别说西凉从古至今民风彪悍,武将世家更是一个个家训不是“不服就干”、“无嚣张毋宁死”、就是“马革裹尸最荣耀”。
就说他们年轻一代,哪个不是几岁、十几岁跟随父母征战沙场,前所未闻这种违背祖宗的命令!
但赵红药等人也只是片刻不解后,就马上明白过来。
就,虽然,他们这一路过来都还不曾遇到那黑衣尸军,但没遇到,不代表就没有。
更不代表他们可以轻易放松警惕,让敌人有机可乘——
毕竟死了埋了半年的王子,尸首都能被从坟里被挖出来充当刺客。
怎能让人不忌惮。
更不要说死人尸化以后,明显还变得比生前更强!当年活着的雁弘雁真,实力可谓普通得没眼看。宣萝蕤身为西凉四大将军里唯一的文职将军,成天四处游荡写话本最为疏怠武艺,都可以穿着裙子一人单挑两位王子并把他们双双打趴。
可成了尸将之后的雁真,却要四大将军一起合力才能制服。
想到此处,赵红药何常祺等人不禁各自心惊。
燕王考虑的对!!!
区区雁真死后都能那么强,那万一是他们四个战死,再被做成傀儡,那还得了?!直接强如燕王,强无敌!
还打什么,不要打了。
就算师远廖与何常祺这种常年怀揣着有朝一日赶上燕王、超越燕王的远大梦想之人,也绝不像以这种方式迎头赶上!
众人当即定下契约,谨遵西凉王教诲。从此善变灵活、见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从今以后,西凉将领谁以身殉国谁是狗!
第67章
数日后。
赵红药顶着一张油彩狸猫脸,率领花色狮虎脸的虎豹营主力,从东路奔赴西渡战场。
敌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北幽轻骑,人数略在虎豹营之上。
赵红药很快发现,敌方将领不简单。
北幽骑兵远不如西凉铁骑,但在他指挥下,倒是也能行军速度极快、阵法娴熟、进退攻谋井井有条。
“呵……”
好在她西凉第一女将亦不是吃素的!
若是换做是一年前,赵红药还多少有些擅突袭却轻战略,但仪州之战被月华城主狠狠教育后,她回家后这一年半载可是从不懈怠,猛补了一堆阵法兵书。
如今,实战验收的时候来了。
赵红药:“第四队入阵。第九队入阵!主力集结准备攻关,变阵!跟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不能让对面小瞧咱们虎豹营——放箭!”
一阵箭雨,正乘风势。
对方主将倒也骁勇,竟在箭雨中冲杀也不慌不忙,手中长枪转了几圈将箭矢统统打落。赵红药看得一时血脉上涌,心里飞速思忖,北幽有这号厉害人物?
若有,早该名扬天下才是。
偏偏对面阵中不见将军名号,只看到招展“姜”字旗。
但又不可能是国师姜郁时本人!若是国师,难道不去与燕王对垒,却跑来给她那么大的面子?
罢了,管他是谁。
干掉就是。
与其杀一堆籍籍无名的庸才,不如砍一个厉害的对手。
“一起上!冲啊——”
……
就在赵红药与敌军混战拼杀时,中路之上,何常祺和宣萝蕤亦正面对上了敌军。
兵刃交鸣。
仅仅是一个来回,长刀的余颤便让何常祺瞬间回到当年。那种第一次在演武场对战燕止时,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他是何等敏锐,马上吼道:“萝蕤小心!这家伙未必是活人!”
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燕王那般强到不像人的活人。尤其是民生凋敝、士气低迷的北幽军中。
错身而过,何常祺拉起战马便回身再刺:“我来看他究竟是死是活?”
宣萝蕤闻言,心下默契,提起锁链助攻。
何常祺则趁着她攻势的空隙,长刀一挥,砰的一声打掉对方头盔。
“?!”
一瞬的迟疑。
若不是宣萝蕤大吼一声“笨蛋小心”,并用手中锁链及时挡住对方利刺,何常祺险些就因为那一个失神而被生生砍去一只胳膊。
好在他反应也快,提刀反击。
只是一边反击,一边忍不住毫无风度乱叫:“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果然是个死人!”
“我认得他,我见过他!之前在仪州战场上,他是南越那边的人!!”
虽然何常祺已不记得此人名字了。
但他绝对记得曾经与此人交手,后来还被燕王带着亲眼见证过这个人被斩首的戏码,他记得这张脸!
脸……
但其实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近距离看一个“活着的”尸将的脸。
之前几回,不是在夜深、就是对方完全蒙面。雁真也是在被大卸八块之后才看到的脸。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活着的”尸将的眼睛,居然是能动的!
甚至乍一看去,很像是一个目光淡漠的活人。要不是此人被打刚才击飞头盔是顺带露出脖子上,明显有一道被斩首后狰狞的蜈蚣疤痕,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更令人膈应的是,对面尸将似乎也认出了他。
“是你……”
尸体居然还能说话!声音幽幽,像是从冥府之音。
“……”
一切太过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彻底体会的芒刺在背。
何常祺只觉得胃里一阵阵上涌,手上长刀翻转,更如矢箭般疾刺向对方。
大白天见了鬼了!!!
而他其实怕鬼。没听过上战场还要和鬼打,实在是太令人不适,过于不适,反倒激发了一身逆鳞反骨。
反正……人也好、鬼也好,只要闭着眼打扁、打成肉泥就行了对吧?
曾经的手下败将,死后变强又如何?
西凉人不信邪,打的就是你!
……
西凉军兵分三路北上,最后一路的将领是师远廖。
此刻,他正带着队伍沿着满是密林的西路前行,一路都十分小心谨慎、瞻前顾后。
自从仪州之战后,师远廖被迫弄清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西凉四大将军里,数他最好骗,数他最没策略,数他最容易掉链子。
也就是说,如果敌军想找西凉军的弱点,最可能被选中的就是他。
四个人中,会被敌军抓去做傀儡大僵尸的也是他。
……这也太吓人了。
怎可能不让他提起一百二十分小心?
何况他这一路,旁边还都是阴森林子。可谓走得步步惊心,时不时就派轻骑和鸟儿出去侦查一圈,生怕前面有敌军埋伏。
结果,不出所料。
前方确实有埋伏!
还好他谨慎!!!
师远廖谨记了燕王“没把握就跑”的家训,马上叫停队伍。谁知敌军看到他想溜,一阵箭雨就追了过来。
师远廖只能一边带着队伍跑,一边气得青筋都在额角跳啊跳——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用箭的。战场用箭,阴险又没种。不然要是有种,怎么不敢正面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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