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浓重,笔力苍劲带着几分恭敬,容从锦下意识侧首,眼角余光瞥见拥着他的顾昭正眯着眼眸像只慵懒的大猫似的在阳光下打瞌睡。
微犹豫了一下,嘶的一声轻响,容从锦拆开了信。
[卑职刘氏,于雍州看护东宫产业数载,人之所履,夙兴夜寐,勤勉惕励[2]不敢有违,然,天合不测大钦启元二十年夏起,田庄佃户偶有感染风寒,初时不察,不过咳疾也,后至晕眩、高热数日不退,小儿羸病。于立即着人遍撒石灰,病者送诊,时至盛暑雍州病情四起,医馆闭门不出…]
容从锦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字迹,言简意骇却几乎能嗅到纸张背后传来的血腥气,目光落到最后一行。
[田庄暂避,良田无人可耕亦无人可收,余者皆留在庄内不敢擅出,日前曾见雍州城外方向红光漫天不知何故,心中惶恐,望娘娘察鉴,拜之,恭祝太子安康,再拜。]
“起来!”容从锦立即丢开纸张,连账本一起甩开,推起顾昭扬声道:“碧桃,打水来。”
顾昭茫然站在铜盆前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还用澡豆洗了两次,碧桃微微侧首有些不解的打量着公子。
容从锦穿着深衣起身,点起火盆在廊下将雍州送来的账本翻看一遍后确认没有遗漏的内容后全都烧了,只留下管事随着账本送来的一封信。
红光映着积雪的光芒落在容从锦面颊上,衬托的他昳丽面庞上浮起瑰丽薄红,容从锦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去,如冰封似的看着铜盆里的火光熄灭,眼眸微阂,掩住眸底寒光,还是来了。
火焰燃烧的温度融化了立在廊下两个相互依偎的其中一个雪人的肩膀,两个雪人你中有我,再难分离。
顾昭拿着外套出来想给他披上,看见青石砖上雪人融化,其中一个用玛瑙做眼眸的雪人,玛瑙都掉在了地面上,不由得大为心疼:“这才堆好了多久,多可惜啊。”
“是呀,才多久…”平静了几天,就又要起波澜了。
容从锦避到侧室,让碧桃将卧房打扫一番,迅速理清思绪,首要的是太子,太子尚在北边巡视,若是被雍州的事挡在外面无法回到望京,就会给七皇子可趁之机,太子妃有孕这个时候绝不能掀起风浪。
太子回到望京坐镇,一切都好料理,前世益州疠疾是在春季时开始的,竟比前世还提前了几个月却不知为何,容从锦压下心底担忧,唤来管事一番安排。
他已经做了些准备,只是事发突然,担忧准备不够。
顾昭听他吩咐管事,坐在一旁将兔毫盏放在桌面上,小猫似的低头咕噜噜舔着水,唇上带着一抹水光道:“这是怎么了?”
王妃忽然如临大敌,他却紧张不起来,只要王妃在他身边,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什么,只是冬天有些冷。”容从锦侧首,目光深情眷恋的勾勒着顾昭的相貌,低声道,“让王府的侍从都穿得暖和些,也警醒一点。”
“哦。”顾昭又低头喝茶,在水面底下噗噗的吐着泡泡,一连串的小水泡在茶面上浮起,顾昭忍不住笑了两声。
容从锦看着也笑了起来,他想过宁静的生活,粗茶淡饭一日三餐,可是让他牵挂着的动辄是项上人头,数十万人的性命,他当真不想理这些无趣的事情,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太在乎,可偏偏还连带着顾昭的命…
这些事情的夹缝里唯有顾昭能让他展颜,片刻丢下这些事,真心的笑一笑。
感情真是奇怪,他生性冷淡,更是谁都瞧不上,于陵西虽然为人下作,但能一次中榜足见他的才学聪慧是没有问题的,两人都是通读各家书籍的,想来应该是有共同话题的,可即使是没有莺娘的事情的时候,于陵西几次邀请他出游,他也是懒得见的。
更不用说在他身上费一分心思了,哪里像顾昭一样,既要叮嘱他又担忧他嫌弃自己多言,看顾昭冒傻气时,却并不嫌弃他,反而觉得格外鲜活。
“除了东宫和长春宫里的王府外的人王爷暂时少见一些吧,在王府内也让碧桃他们照顾您好么?”容从锦轻声道。
“你要去哪?”顾昭立即警惕起来,单手抓住了容从锦的手腕。
容从锦微微一怔,想不到顾昭能有这份敏锐,低声道:“臣哪里也不去。”
前世这场疠疾导致流民无数,甚至逼到望京下,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顾昭,唯有守在他身边才能放心。
顾昭缓缓松开手,一字一顿道:“从锦不许再离开本王。”
上次从锦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他食不下咽辗转反侧体会了一次相思之苦,从锦回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要离开从锦了。
“好。”容从锦颔首。
“你发誓!”顾昭星眸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他。
“臣发誓再也不离开王爷…”容从锦拿他没有脾气,顾昭却摇头,“不行,从锦重说一个。”
这个没有赌咒。
“你要是违背誓言就…”顾昭垂首沉思,“就让本王冬日落湖,夏日卧房起火。”
容从锦:“……”
“王爷,好像发誓是要拿自己起誓。”容从锦小心翼翼道,顾昭想了想还是摇头,深沉道:“你照着说。”
什么五雷轰顶的誓言多不吉利呀,他不愿从锦拿自己讲这些。
容从锦想哄一哄顾昭,三指并拢微启薄唇,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尴尬摇头道:“不行…”
他向来不信阴司来世,什么誓言都能说,若让他拿顾昭起誓却是不成的。
顾昭目光中顿时染上失落,低声道:“你骗本王…”
从锦不许自己骗他,却故意欺瞒自己,顾昭别过头去不肯理他,容从锦顿时难安,手掌轻搭在顾昭手背上:“王爷。”
顾昭手抽走一半,又放回来了,斜睨着容从锦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期待,等着他服软。
第46章 酒尊未尽登舟急
容从锦察觉出来几分为难, 王爷很好糊弄,就像他以前觉得亲吻就是行房似的可以轻易对付过去,哄他几十年不成问题, 可是以私心论他并不想欺瞒顾昭, 而且通过成婚后对顾昭的观察, 他并非医书上那些无法行走, 做不了精细的活或是没有正常判断力的痴儿。
只是比平常人反应慢一些,少一些自制力,很多事情要翻来覆去的教他。
倘若皇后并不是每日忙着为储位朝堂之争与太子同心协力, 有时间多花些心神在顾昭身上,教一教他, 或许顾昭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容从锦微微抿唇, 谁都没有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后不得不舍弃顾昭,先帮太子成就大业, 唯有太子顺利登基, 她的两个皇子才都保得住, 这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但他还是很心疼顾昭, 皇后没有教顾昭的,他来教。
容从锦沉默片刻道:“臣不敢欺骗王爷, 臣哪里也不愿意去, 这是真心之言, 只是很多事不得不做…”
“不想做就不要做。”顾昭连忙道, 眼巴巴的注视着容从锦,眸底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恳求,他现在也不想着怎么让王妃哄他了, 只想着留下王妃。
“可是生活不是只有现在,还有以后。”容从锦耐心道,“若疾在腠理不加理会,等深入血脉就悔之晚矣了。”
“能待一日就是一日,管什么以后。”顾昭不在意道。
容从锦竟不知如何反驳,若是旁人大约是目光短浅才有这番想法,顾昭却是因为见惯了皇室厮杀,名门覆灭,那些曾经或欺凌或亲近他的人都已离去,顾昭这是已经看破了世事变迁,只想偷得片刻浮生。
“王爷难道不想和臣白头偕老么?”容从锦停顿一下,低声道。
顾昭一怔,他自然是想的,以前他只想从锦能看看自己,在集英殿见他一面半年都是心生欢喜的,见不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自己心里还藏着一个从锦。成婚后却变得贪心起来,盛暑盼莲,冬季盼雪,他总是期望着从锦能留在自己身边的。
“本王想的。”顾昭点头。
容从锦唇角不由得漾起一抹浅笑,温柔道:“王爷的心意就是臣的心意。”
他期望时间走得慢一些,能让他多留在顾昭身边一刻,多年后雪泥鸿爪,顾昭能记得自己教给他的这些道理,依旧生活得很好。
“你去哪里,本王都跟你去。”顾昭刹那间下定决心道。
容从锦笑容不禁一僵,叱道:“胡闹!”
在太子没回来前他还要留在望京,等商议后再做决断,顾昭却是别想跟着他的。
顾昭肩膀笔挺,像山脊下的一棵青松,山洪暴雪都无法压弯他的肩背,唇紧抿着星眸里流露出一抹坚定神色。
容从锦望进他的眸底,就像是落进了一泓深邃幽寂的潭水里,漩涡似的刹那间吸引住他的目光。
“王爷…”容从锦不由得放轻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想再哄一哄他。
顾昭起身就走,容从锦愕然怔在原地,袖口轻拂过他的面颊,檀木微带着苦涩的宁静香气在他鼻尖下萦绕。
“殿下。”容从锦连忙追在他身后,试图去拽他的衣角,顾昭走在前面却似身后生了一只眼睛,倏然扯走了他刚拽到手里的一片衣角。
柔顺布料从指尖滑落,容从锦心底倏然踏空,心摇荡在半空无着无落的。
“王爷。”厚实的门扇推开,碧桃本在管着几个侍女洒扫,立即转身行礼道。
“你先下去吧。”顾昭微微颔首道,声音比平时稍显低沉。
“是。”碧桃借着下拜的机会,微掀起眼皮视线斜向上飞,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
顾昭年轻俊美的面庞上无端显出几分阴郁,双眸似夜幕下暗淡的流光倾泻着颓然,整个人散发着失落的气息,跟在他身后的公子却是面露焦急神情,虽然一闪而过但碧桃还是从他眸底捕捉到了一丝踪迹。
这两人怎么调转了过来?碧桃心中暗自生奇,却并不显露神情依旧沉稳,先指挥侍女放下手中的活,将粉彩花樽放在案几上,等侍女们鱼贯退出后亲自关上了房门。
顾昭不想在众人面前大吵大闹,虽然他经常在太子兄长的书房里滚地撒泼,逼得兄长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但他还是很在意自己在容从锦面前的形象。
他不想见到从锦失望的神情,而且…他在地上撒泼也会影响到从锦的形象吧,有一个一言不合就满地打滚的夫君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
顾昭又气又难过,以前他想打滚就打滚,在永宁宫绝食就连兄长都拿他没有办法,何曾像现在一样,还没打滚呢就先担心起王妃的颜面有了顾忌。
偏他是个没良心的,顾昭瞥着身边微垂着眸小心翼翼的轻睨着自己的王妃更生气了,深觉明月照沟渠,一口气梗在胸间,真是不上道!怎么还不来哄他。
“王爷别生臣的气了。”容从锦软语道,顾昭从未对他发过脾气,他倏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容从锦俯身半蹲在他面前,微仰起头注视着顾昭低声道:“是臣…臣妾不懂事,哪里做得不好王爷教我就是了,切勿自己生气…”
顾昭听到他这像哄孩子似的口吻更是生气,明明王妃已经服软道歉了,他却似秋日干燥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落进了一粒火星,刹那间就燃起了燎原大火。
“本王什么都愿意给你,但是在你心里我是什么?”火光烧得顾昭心头炙热,他忍不住问道。
“从锦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本王,上次跑到益州一个月,还偷偷跟兄长说话。”顾昭掰着手指算着王妃的罪证,越想越气。
”从锦真的把本王当作你的夫君么?”顾昭沉声问道。
容从锦微微一怔,维持着仰首的姿势,望着面前的相貌俊逸英挺的公子,声音很轻道:“是,王爷是臣的夫君。”
说着他稍倾身,头微伏在顾昭膝头,云鬟雾鬓,翡翠簪在他青丝间泛着莹润的光,顺从而驯服,像一簇柔软的雪。
他不按套路出牌,顾昭心头的怒火刹那间就熄灭了,王妃总是清冷冷的,唯有床榻上耳鬓厮磨间,才会卸去冰冷的伪装,桃花眸染上一抹氤氲着的水汽,像茶花间的朝露,那时候的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甚至有几分可以摆布的温驯。
顾昭几次想重新聚起怒火,好好给容从锦“立一立规矩”就像是父皇对待他妃嫔一样,但努力聚集起的一星怒火,都在王妃柔和的态度里消弭了。
顾昭深吸一口气,溢出长叹:“从锦就是仗着本王喜欢你!”
“是呀。“容从锦尴尬得身躯一僵,被他雷的说不出话,片刻才缓了过来,依旧半倚在他膝上,眸底涌过温柔的光,“就像臣也心悦您一般。”
他和顾昭性情里都是骄傲的,顾昭是因为皇室出身,气度自然不凡,他却是从边疆长大,看人间疾苦又饱读诗书,将理想和实际结合,感情在他眼里实在是太渺小了,他懒得去争取。
指望他说一句软话或是去挽留情郎,还不如指望望京的军队一路打到突厥草原。
但顾昭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只希望他抚平眉间郁色,依旧阳光恣意。
顾昭拽起王妃,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修长有力的手臂环抱着他的纤腰,微摇晃了两下像是在讨好他,低声问道:“什么时候从锦能什么也不做,就我们安静的待着。”
看微风拂过满池芙蕖轻柔摇曳,浮香绕衣裾。
“大钦皇子是要去封地生活的,有朝一日等我们到了封地,就让吉祥生一只小狗…”
“还要挖一个莲花池。”顾昭眼前一亮。
“好呀,再挖一个莲池。”容从锦眼眸轻轻的弯了一下,手臂自然拥在他的脖颈上,“那时臣就可以陪着王爷,什么也不做了。”
看月落星沉,云卷云舒。
顾昭垂首露出沉思的神情,容从锦只安静的注视他,任由他自己思索。
“在莲池里养几条鱼吧。”顾昭忽然道。
“是,养些锦鲤。”容从锦莞尔,竟没看出来顾昭也颇有几分情致。
“养鲤鱼吧。”顾昭摇头,质朴道,“鲤鱼好吃。”
容从锦无语,是他高估了王爷,顾昭喃喃道:“可以炙、腌还能做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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