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这绝对没可能。
林万里立足的根基就在于能帮皇帝掣肘江南一派,维持朝堂上岌岌可危的平衡,就算他老奸巨猾从不肯在对付江南士族之事上出全力,但也绝对干不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来。
问题是,代表宋如渊踪迹的红线,的的确确断在了林万里的家里。
各种猜测堵在脑子里,萧扶光一时间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先命人给詹事府的柳主簿带话,说清楚了宋、张二位舍人齐齐告假背后的隐情,交代他千万小心。
在得知自己手下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柳主簿吓出了一身冷汗,幸而他听了常喜公公的话,从未对那二人彻底放心,因此倒也未曾走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不过就算如此,估计等到太子闭门思过完,他这个做主官的也会落个看管不力、御下不严的罪名,说不定还会像前几个倒霉的同僚一样被赶出詹事府,成日苦哈哈地写折子祈求太子宽恕呢。
一想到这里,柳主簿就恨张舍人恨得大半夜躺在被窝里都要咬牙狠狠骂上几句,第二天大清早,他更是顶着娇妻美妾的怒斥,铺盖一卷搬到了詹事府的值房里。希望能用接下来的兢兢业业不眠不休将功补过,换来太子的高抬贵手。
不得不说,柳主簿能在闻承暻身边待这么多年,识人的本事虽然一般般,办事的能力却是实打实的一流。发现漏洞之后及时做出应对,将詹事府本就牢固的篱笆扎得更加密不透风。
至于萧扶光,则是在明里暗里几十号人的护卫下,策马到了京郊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前面,命人用刀清理碍事的枯木荒草,勉强开出一条小道后,利落地翻身下马,领头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和小美蛐蛐:【你确定人在这里?】
小美怒气冲冲:【你老老实实跟着走不就行了。】
地图上线显示都快到目标跟前了,又不差三步五步的,偏偏萧扶光非要损它一句。
老是被宿主质疑能力,高维赛博生命小美酱的愤怒让地图光屏都开始闪烁起来,大有萧扶光再说下去就要罢工之势。
见系统是真被惹急了,蔫坏的小萧同学心满意足地闭上嘴,乖乖按着红线的指引往前走。
他一股脑的向前走,守卫的麒麟卫们也不问,只默默散开队形,将他护持在最中央。
直到前方被枯草和残雪掩盖住的地面明显有些不对劲,便有两人越众而出,拦在萧扶光面前:“前面有些不对劲,还请世子暂避,让卑职探路。”
看着光屏上红线消失的地方,萧扶光默了一默,指着那处地面道:“你们有没有趁手的家伙,这底下或许埋着东西。”
麒麟卫出门当然不会带着锄头铁锹,但冬日的冻土在他们手中精锻的长刀面前也是小菜一碟,十几号人齐齐上阵,很快就将地下的东西给翻了出来。
见到那东西的真容之后,领头翻地的小队长深吸一口气,从坑底上来后先是拿水净了手,才走到萧扶光身前回禀:“世子容禀,兄弟们在地下挖出了具尸首,卑职瞧着像是詹事府的张大人。”
看样子死了也有些天了,只是冬天气温低没有怎么腐烂,才给了麒麟卫把人认出来的机会。
因为早有准备,听完小队长的话后,萧扶光脸上并无惊奇之色,而是吩咐道:“在周围好好找找,能不能发现杀害张大人凶手的线索。”
众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人发现了附近树枝上挂着的一块破布,交给小队长:“这和张大人手上攥着的是一块料子。”
小队长连忙双手捧了过来,萧扶光看了一眼,便默默地将那块破布袖在衣服里,交代他们:“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曝尸荒野实在不像话,将人带回去找个地方好生收殓吧。”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里,萧扶光掏出布条,小美默契地启动万里寻踪,红线在地图上蜿蜒展开,缓缓消失在某个意料之中的地方。
他起身来到窗前,看向被重重屋厦阻隔的某处,心头疑虑重重:【难道宋如渊,真的是被林府的人给救下了?】
可是林府好端端地救宋如渊干什么,平时也没见他们这么热心肠啊。
小美可懒得管那么多,直接道:【哎呀,你把人的下落告诉罗嘉奕不就好了,至于宋如渊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在理。
萧扶光遂派人将罗嘉奕喊了过来,言明自己已经找到了宋如渊的下落,只是:“人在林相府里,要怎么把人弄出来,就全凭你的本事了。”
罗嘉奕其实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能找到人已经是意外之喜,当然不敢再奢求更多,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走之前还留下厚厚一摞书笺:“这是下官从家中翻找到的管事与江南来往的书信,粗粗翻了翻,里面都是些日常问候。下官愚钝看不出什么,世子或可一阅,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
闻承暻一行人快马加鞭,每日有店投店,无店则就地扎营。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李家商队照管,根本没有宵小和恶吏敢上前纠缠,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淮安地界,坐上了由李家当地管事孝敬的官船。
此时距离他们从京城出发,仅仅是过去了十数日而已。
到了淮安,平南公府的招牌就不好使了,李家船上的打了一对写着“钱”字的红灯笼,高高的悬在船头,桅杆上亦是挂了面钱家的旗帜,白天黑夜都十分醒目。
李家管事解释道:“凡是在苏杭、淮安一带来往的商船,除了在当地布政司挂号外,还要在钱家的柜上领一面通行令牌,以备各大码头官差们的查验。”
“至于咱们家,因为常年做些北地物产的生意,钱家老太太尤喜上好的裘皮,他家便格外行了方便,允许咱家的商船借一借威风。”
管事没有夸张,钱家简直是威风得不得了,商船不过是挂了他家的字号,便有如江面一霸,过往船只见了纷纷避让,腾出中间宽敞的水路随便他们行驶。
虽然对曹陈罗钱几家在江南的威势了然于心,但纸面上的文字和亲眼见到的冲击力终究不是一个量级。
见到在四家里面垫底的钱家都能如此作威作福,闻承暻的脸色一路上黑得锅底似的,吓得就连最粗神经的沐昂之都不敢靠近。
直到上了岸,与早就等在这里的冯修微、闻明钊等人汇合,太子殿下的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问道:“一切都准备的如何了?”
闻明钊道:“曹家人嫡支无论老幼俱已归案,旁支却跑脱了不少,还有本地县令伙同曹家家奴藏匿家财,隐匿田产,士绅百姓一道抗命,臣实在无计可施。”
冯修微也道:“臣这些天暗暗查访,曹家虽不敢养兵,却也有数千家丁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肖似行伍出身,只怕其他几家也是如此。”
曹家俨然苏杭地界的土皇帝,就算曹平芳被下了大狱,本家嫡支也万万想不到会有人敢在江南地界冲他们动手,依旧毫无防范地过着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这才被闻明钊找准了机会来了个一锅端。
有曹家殷鉴在前,其他三家肯定做足了准备,很难能够再兵不血刃地将人拿下。
但闻承暻不辞劳苦地来一趟江南,为的也不是杀几个人泄愤那么简单,他所图谋的,是某样能掘掉江南士族根基的东西——土地。
四大家族的人该不该死?
当然该。
他们死绝了之后能不能解决江南的沉疴?
不能。
权利不会有真空,一个曹家倒下去,千千万万个曹家站起来。
闻承暻不惜牺牲程序正义也要尽诛曹家,为的就是在江南权力失序的混乱期里,迅速地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土地的重新丈量与划分,便是整个江南六道权力格局的一次彻底洗牌。
*
“砰——!”
先是一个茶杯,紧接着又是一个,接下来又是茶壶、砚台、花瓶……各种有的没的东西,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却仍然无法消解半分陈瑛胸中的怒火。
他气得两眼赤红,额上青筋迸起,一旁的闻承晏却老神在在,甚至还悠哉悠哉地重新沏了壶茶水,大方地分给陈瑛一杯:“老世翁何必如此动怒,仔细伤身。”
看着面前的老狐狸如此愤怒,闻承晏心中实在是有些暗爽。
前些天他力劝陈瑛仔细排查太子行踪的时候,这老东西是怎么回复他来着?
闻承晏依稀记得,当时陈瑛好像是一边大笑,一边满不在乎地嘲讽他——
“王爷难道担心,他会神兵天降,奔袭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么?”
结果怎么着?
江南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闻承晏差点没笑出声,因为太子干出来的事,竟然与陈瑛所说的一般无二。
太子领着一队不知道从哪里的钻出来的精兵,先是将曹家嫡支和苏杭两地属官杀了个干净,转手将陈家上下扫了个干净。
更绝的是,陈家府邸本有数十条密道以备不测,谁知道太子就像开了天眼似的,事先命人堵住了密道出口,将陈家嫡系子孙挨个瓮中捉鳖,一气杀了个干净。
当然,江南行事的那人一直未曾言明身份,明面上太子仍然好好地在奉先殿跪灵思过,只是纸包不住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现今太子身在何处。
完全想不到在杀了这么多人以后,太子预备怎样收场,但是闻承晏很乐意看到陈瑛被逼迫到极限、风度不再的模样。
而陈瑛在听闻汴州查出大量无主良田,当地主官黄理乾宣布凡首先发现良田者,一律可登记为田地主人,苏杭等地新到任的主官亦是纷纷响应新政时。
他的绝望和怒火,终于达到了顶峰。
第100章 江南(五)
秋浦州,江南钱氏宗祠所在之地。
钱家现任的家主,如今正面色僵硬地坐在祖宅议事厅的上首,下面乌泱泱且吵闹的人群,则是这些天纷纷从江南各地赶回来的钱家子弟。
其中有人是从苏杭回来的,亲眼见证了曹、陈两家被血洗的惨状,那场景无需任何添油加醋,便已足够骇人听闻:“那伙贼人堵了陈家的大门,径直杀了进去,听说贼首手里还拿着他家的族谱,怕是打着赶尽杀绝的主意。”
太子找上门时,这人正在陈家做客,要不是跑得及时,恐怕也已随着陈家一家大小成为了一缕幽魂。
死里逃生一遭,他的惊恐自不消细说,其他人也感同身受地在心里打起了寒颤。
只是他们群情激奋,上首的家主和几位族老却始终一言不发,肃穆阴沉地仿佛是几具陈年老庙里的泥偶。
等到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后,才有一个族老缓缓开口:“据说,新任的杭州知府宣了太子的敕令,凡发现江南无主之田且主动上报者,只需在衙门登记造册,便可尽归其所有。”
在江南地界,谁的田产最多?
当然是赫赫扬扬了数百年的曹陈钱罗四家。
但为了逃避赋税,拿捏朝廷的钱袋子,他们的田产当然大多数是隐匿起来的,并未为在鱼鳞册上登记。
大雍立国近二百年,江南登记造册的田地竟然拢共只六万六千顷,连北方随便一个繁华些的州府都不止这个数,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廷曾经也想过弄清楚江南这笔烂账,奈何重新度量田亩的工作何其浩大,且需要调动无数本地官员和小吏,几乎是个无法完成的庞大任务。
可是现在,太子竟然不惜将几家人苦心经营数代的产业作为诱饵尽数抛出,用以达成快速厘清江南田亩情况目的。
虽然他需要付出无法收回江南良田的代价,但这仍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
曹陈两家倒下之后,那些本该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二、三等人家,因为眼前的这块香饵,竟根本腾不出手来为倒下来的老大哥喊上一两句冤枉,反而个个丑态毕露,冲着老大哥们尚带余温的尸体狠狠地咬了上去。
世交的下场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如今族老再度提起,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股栗。
只是有些从未离开过秋浦的年轻后生仍然保留了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此时义愤填膺道:“太子无道,那起子忘恩负义的宵小更是可恨,往日曹老大人对他们是如何照拂,现在为了几亩薄田竟然枉顾恩义,实在可鄙至极!”
另一个族老看向钱家主,义正词严:“大哥,太子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得拿出点儿手段让他瞧瞧,钱家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惜,尽管讨伐的话儿说得漂亮,他躲闪地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显得外强中干起来。
他隔房的大哥,也就是钱家的家主,冷冷笑了一声,轻声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那族老当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见解,当下张口结舌的窘态与先前振振有词的模样对比起来,愈发滑稽。
钱家主无心为难他,默默移开眼神,看向下面的诸位子侄:“淮安传来消息,太子每至一地,必先夺取当地驻军军权,控制衙门和城门后再动手。这也是为何陈家明明事先收到了消息,却仍然无一人逃出。”
他嗓音低沉,但甫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仍是齐齐看了过来。
钱家主继续道:“太子能够成事,皆因刀兵在手。如今想要破局,便只能趁他还没顾上咱们家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夺过本地驻军再做打算。”
周围的嘈杂戛然而止,众人被他大逆不道的发言惊吓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滞地望向他。
半晌才有一个声音弱弱地响起:“可若是如此行事,岂不犯下了谋逆大罪?”
钱家主嗤笑:“怎么,你怕了?”
出声的那人连忙移开目光,回避与他的对视,钱家主索性看向所有人:“你们都怕了?”
直面家主的质问,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再出声。
尽管对这场景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家中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人,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际时仍然畏缩不前毫无魄力的模样,钱家主仍是难掩心底的悲凉。
他缓缓起身,目光徐徐扫过堂下诸人,对于他们躲闪的姿态不发一语,径直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
和其余三家老宅的极尽豪奢不同,钱家的这座宅子,除了依山傍水占地广大之外,内部装饰与一般官宦人家并无区别,就连一族之主所居之处也不过只是一处小小的庭院。
院子里种植的尽是些寻常花木,隆冬一至,它们便顺天应时的枯萎了大半,唯有小径两旁的几竿竹子依旧青翠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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