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当然。”
“还是去老地方。”
“去我家吧,我得喝点醒酒药,不然谁知道你会写下什么胡言乱语来抹黑我们。”
“我猜你没忘了我也是同性恋的一员。”
弗莱迪哼了一声表示不认同,斯克内尔耸耸肩,他早就习惯了这人的态度,收拾了纸笔跟在男人的身后。
他和弗莱迪沃尔什是在志愿者中心认识的,他在年初正好有一段空闲时间,便去了那里为患病的人做些能做的事,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沃尔什,一位十多年前就开始发声的活动家。
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沃尔什找上门说他想做一本书,由他自己来讲述,关于过去十几年间发生过的事,而斯克内尔负责记录和书写。
斯克内尔一开始拒绝了他的提议,先不说他是否有那种影响力,他现在还是个半藏在柜子里的人,一旦写出这本书,他目前还算满意的生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但沃尔什坚持有些事由斯克内尔这样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来记录最好不过了。
总之。斯克内尔最后还是答应了沃尔什。
弗莱迪家在老街附近,离斯克内尔很久之前住过的街区不远,但现在斯克内尔觉得自己和这里的年轻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你要喝什么。”弗莱迪一进门就打开冰箱。
“我的啤酒又被麦克扔了,只有饮料。”
“可乐就挺好。”斯克内尔当然没在期待一杯热茶。
他把扔过来的汽水炸弹放在一边,在弗莱迪去找醒酒药的时候打量这个屋子。
欣赏完那些裸体艺术拼贴后,他很快被一面挂满照片的墙壁吸引。
这面墙上的相片各异,上面是不同男人的单人照或合照,彩色或黑白,看起来年代跨度很大,没有规则地挂在墙上。
“我原先还想摆得艺术些,但人一多,后来的就只能挤在一起。”
弗莱迪来到他的身后,指着两个紧挨着的相片。
“彼得和里昂,他们互相仇视,结果死在一块了,我不得不在一天内准备两场葬礼。”
斯克内尔看着相片里两个年轻的面庞,再转向临近的照片一一看过去,最后注意力被立在柜子上的相框吸引,弗莱迪单独在这幅相片旁放了一些摆件。
“利普玆,我的爱人。”
弗莱迪把歪倒的摆件扶正,然后坐回客厅的沙发上,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斯克内尔把录音笔放在一旁,轻轻嗓子:“好。那么,弗莱迪沃尔什,这是我们的第四次谈话……关于你提起的“午夜皇后”,能更详细地讲述一下吗?”
“我们的容身地,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弗莱迪的眼神越过斯克内尔落在那副立着的特殊相片上,流露出怀念。
“杰夫利普兹,我的爱人,他在1989年去世……”
斯克内尔和弗莱迪约好了下周末的时间,还是在后者家里,到时他会给记录者展示一些纸质文件。
回到伊斯灵顿的家后,斯克内尔给自己煮了一壶热柠檬红茶,这还是他年轻时从一个美食家那里学来的,可惜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他改良后的口味。
与以往无聊的夜晚不同,他现在手里有一箱旧录像带亟待观看。在弗莱迪家时他看了几卷,但讲述者的话太多没法好好记录,他只能回家后录音,然后继续看剩下的。
“你可不要对着这些年轻面庞做些什么。”弗莱迪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斯克内尔当时在不要和一个病人置气的良好道德下,忍住了给上一拳的冲动。
录像带是按年份排好的,斯克内尔挑出了标着1982年一月的那卷。
糟糕的画质和失真的声音在屏幕上出现,开始的画面像是在夜店里,镜头对着在舞池里摇摆的男人。
斯克内尔一下下点着快进键,终于画面来到外面,被称为乔的变装者正在检票,画面在乔和进去的人来回变动,紧接着,拍摄者发现了什么,镜头摇晃。
一位漂亮的红发男孩出现在画面里,他看上去有些迟疑。
“嘿,这里,新来的。”
“很高兴见到你,呃,先生”
“别来那套了,叫我利普,你叫什么,我带你进去。”
“莱德。谢谢。”
1982年三月——
“你才二十岁!小心那些男人,你现在还不到合法的年纪。”
“我知道,谢谢你的提醒。我要去老船长了。”
“那里可比这好玩?”
“是工作,我得交房租。”
“我以为你是不会缺钱的那种人。”
“你可以当成我离家出走了。”
1982年五月——
“看,我和莱德正在参加的是布里卡斯卡特的葬礼,多酷的葬礼啊,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是啊,他骄傲地活过。”
1982年,这一年的录像大多出自利普兹之手,同志游行、集会宣传、他的男同女同朋友……更多是一些日常记录,绝佳的探究八十年代同志群体生活的一手资料。
斯克内尔又接着放剩下的,反正是周末,中年人也可以偶尔熬个夜。
随着日子一点点前进,大概在1984年的时候,即使那些人和事都没什么差别,但就是能看得出来,有些事发生了。
这些旧录像带是从不同人手中收集来的,拍摄者们不约而同以各自的方式记录真实,病患与眼泪,病房与葬礼……
越是看下去,一种残酷的现实越发凸显,斯克内尔终于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酒。
1985年六月,伦敦同志骄傲大游行,这一年来自威尔士的矿工加入了他们。
“利普,你换了新相机?”
“弗莱迪的,我今天可是摄像师。”
“真不错,人和相机都是。”
1985年九月——
“利普?你没事吧。”
“阳性,我刚拿到了检测报告。莱德,不用担心我。”
1985年十二月——
“圣诞庆祝活动,你不来参加吗。”
“我得回家,你知道的,我很久没有回去了。”
“那太棒了!祝你圣诞快乐,莱德。”
接着是1986年,斯克内尔决定看完这一年份就去睡觉,他低估了自己熬夜的能力。
1986年十一月——
“太可怕了,弗莱迪!地铁起了大火,我看到许多人倒在那里!”
“你现在安全了,利普,我在这里。”
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卷,国王十字地铁站的大火带走了许多生命,斯克内尔看着结束放映后布满雪花点的屏幕,电流声催促他赶紧回收这盘录像带,但他仍没有动作。
斯克内尔只是沉默地点了一支烟。
“为什么你不见了?莱德……”
第52章
番外 未相遇的人
1997年,英国约克郡
斯克内尔花了几天时间把剩下的录像带全部看完,并为此写下了很多字。
利普兹的录像带1988年就停止了,他最后作为主角出现在1989年,躺在病床上。
周末,斯克内尔和弗莱迪结束对话后开始闲聊。
“麦克没发现这两瓶啤酒,我藏了起来。”弗莱迪把其中一瓶递给斯克内尔。
“录像里的人有些倒下了,但更多的人活到了现在,瞧,我和麦克甚至还举行了婚礼。”
斯克内尔看过婚礼的录像,那场婚礼更不如说是一个派对,弗莱迪和麦克在男人女人们的起哄声中交换了戒指。
他终于忍不住关心道:“你的身体还好吗?”
弗莱迪喝了一口啤酒:“他们在尝试新的药,有希望延长我的生命。救命药,在之前是不敢想象的。”
“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想法吧,科林,那些录像带有给你什么灵感吗?”
斯克内尔也不再追问,开始和弗莱迪谈起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并读了一些写下的文字,难得弗莱迪没有异议。
“我注意到那位莱德先生,利普兹的朋友,1985年之后他就没再出现在录像带里,我也没在你的墙上看到他的相片。”
“哦,你说那个红头发的男孩啊。”
“是的。”
也许那位年轻人幸存下来了。
“很遗憾,他死了,在1985年的平安夜里。”
“这样啊。”
这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可是斯克内尔的心在为一个陌生人的逝去而疯狂悲伤。
他想起录像带里莱德常望向其他地方,偶尔才会直视镜头。
当那双眼睛注视镜头时,斯克内尔也就和他对视了。
一双浅色的眼睛,在久远画质下显出无机质的灰色,但那真正看上去应该是浅蓝色。
远不如他的红发一样温暖。
“见鬼,德国佬,你不会真对着一个去世的人干了什么吧。”
“我只是好奇,他最后看上去不像个病人。”
弗莱迪也收起了戏谑:“总有朋友会突然离开不是吗?”
“他离开了伦敦?”或者离开了英国?
“不,我们都没想过他会选择离开。”
“你是说他……”
“没错。”
十年前的平安夜,莱德缺席了弗莱迪和利普的圣诞晚宴,年轻人说他要回家过节。
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对他们这类人来说,和家的关系总是很极端,离开或留下,莱德一直是前者。
然而在节礼日那天,他们没等到朋友,却等来了警察——莱德在圣诞夜里逝世了,在伦敦的公寓里,他的邻居发现并报了警。
“我们一直知道莱德姓菲尔普斯,有名望的那个。”弗莱迪回忆那个久远的圣诞。
“他的上流阶层的家人要求警察给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所以警察就来调查我们,但很遗憾,结论就是我们这位可爱的朋友自己决意离开这个世界。”
“是因为他感染了吗?”
“我们没有听说过,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
弗莱迪本打算像以往一样准备葬礼,他们会经常聊起这个,葬礼要有鲜花,要有音乐,还要有所有的朋友,但是千万不要太肃穆了。
但是他们无法从菲尔普斯那里要回他们的朋友,没人知道他的葬礼是怎样举行以及他葬在了哪里。
就这样,1985年的圣诞之后,红发的年轻人就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那些记得他的朋友逝去或向前走,现在已经是1995年。
“莱德的家人收走了他的所有东西,而莱德留在我们这里的东西也不多,利普兹去世后他的东西有些也丢失了。很奇怪,我这里甚至没有他的一张相片,他好像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但是十年过去,我还能记得住什么呢。”
……
告别弗莱迪后,斯克内尔出神地想着那些故事,不由自主上了一辆巴士,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皇家司法局前。从老街的公寓到舰队街的《时刻报》大楼,他的身体还记得这段路程,但这里是一丁点油墨味都闻不到了。
巴斯克维尔酒馆由原来老板的女儿接手,烤牛肉的味道和记忆中没差。
斯克内尔一边进食一边思索关于莱德的事,菲尔普斯,依靠这个姓氏去寻找过去的事并不难,他正在写的这本书正需要这样一个事例,显赫姓氏与背离者,时代与个人,太值得探究和挖掘背后的故事。
但我只是为了这个吗?
他向窗户外望去,二十多年前,他追随新闻一个人来到这条街,舰队街的街景犹如昨日,但映在巴斯克维尔玻璃上的脸提醒他岁月的逝去。
在一天日暮低垂的时候,斯克内尔一个人离开了舰队街。
——
1997年春天,和阴沉的伦敦不同,东约克郡的天空湛蓝,绿意萌发在这片土地上。
斯克内尔在下午到达彭顿火车站,他不常坐火车出远门,这下算是体会到英国铁路私有之后的高昂票价和晚点率了。
彭顿是个小集镇,有着乔治时期的建筑和工业革命时期留下的运河,偶有观光客为这里的田园风光和静谧古朴停留。
是在伦敦见不到的风景,在这个典型的英格兰小镇里漫步时,斯克内尔感受着阳光晒在脸上的暖意,觉得他有些风湿的膝关节都没有再隐隐作痛。
他在前往镇中心教堂的路上买了一束花,缀着金盏菊的鲜花,很漂亮,是春天的花束。
在一天阳光最好的时刻,斯克内尔慢慢踱步到教堂后面的墓园,青草和灌木已经长满了园子,墓园的外围立着一圈低矮的灰白色石块,里面长着高大的山毛榉,还有几株开着花的野樱桃。
没什么人,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
他沿着形态各异的墓地往里走,绕过那些东倒西歪的墓碑,越来越僻静,树荫笼罩了深处,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变得阴冷,斯克内尔觉得自己的右膝盖又疼了起来。
很快斯克内尔就来到一处精致墓碑的聚集地,在看见上面的刻字后就停了下来,这是他要找的地方,一处有着悠久历史的家族墓地。
他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十字架形墓碑。
他直觉就是那里。
他拖起腿走过去。
他的右膝盖真疼。
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感读出那些词的呢?
“莱德斯图尔特菲尔普斯:1962——1985”
十年前的刻字落在窄小的十字架中心,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其他的字。
斯克内尔用手指轻划过字母的凹陷,喉咙发紧,他曾参加过一些葬礼,也曾为谁扫墓,然而他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自己狼狈,他支撑身体的力气突然耗尽,右腿猛地抽搐,只好忍着痛跪在莱德的墓碑前,把手中抱着的花轻轻放在石头底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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