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会儿,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来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雨水不断从斗笠的边沿、蓑衣下摆滴落,像小溪一样湍急,很快在脚边积了一滩水。
长廊尽头的烛火晃了几下,忽明忽暗。感受到一股摄人的肃杀之气,青霄手边的刀刃已然拔出几分。
气氛凝固到极致。
“青霄。”来人轻声开口,斗笠抬起,露出一直隐匿在阴影中的那张脸来。
雨珠从挺拔的鼻梁滑下,顺着利落的下颌线一滴滴滚落。那张脸英气逼人,眉眼尤为冷冽。一双深邃的眸子盯着人看时,压迫感十足。
青霄的视线触到对方冰冷的眼神,稍稍一愣,手中的刀立刻收了回去。
“主、主子?”他连忙低下头。
心中疑惑不已。他不知裴寂怎会在此处,方才分明还在三楼厢房中。
若是寻常,他兴许会询问缘由。但眼下,他却默默咽下了疑虑。
裴寂此刻神情格外冷漠,不比寻常。青霄跟随他这么多年,早已摸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
也许主子是亲自前去城门处查探情况。
“主子,商队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出发。”青霄这般说道。
“不急。”裴寂的嗓音同样冷漠,“我身上淋了雨,先去你那处换身衣裳。”
“是,主子。”
……
三楼。
长廊尽头的窗户大开,凛冽风声穿廊而过,雨水四溅。
屋门打开的一瞬间,狂风呼啸着卷入屋内,迅速将脆弱不堪的烛火扑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风雨声充斥着耳膜,似乎将一切都隔绝在外。宋北遥撑起身体,望着屋门的方向,心脏狂跳。
“裴寂?”
四周太黑了,屋内是黑的,长廊也是黑的,没有一丁点亮光。
他的视线没有可落脚的地方,耳边听不到裴寂的回应,一颗心仿佛在狂风暴雨中颠簸,对于未知的恐惧不安感几近将他淹没。
他害怕再次听到系统的死亡通报,那声音简直比恐怖故事还吓人。
时间在此刻流逝得极慢,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宋北遥摸着黑下床,寻了件衣服披上,正要摸索去门边时,屋门啪一声被关上了,门栓扣上。
风雨声顷刻小了许多,黑暗当中,有脚步声不断靠近。
“夫君?”
没听到系统出声,宋北遥心里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动弹。裴寂没有回应他,他呆在原地,戒备地盯着不知名的方向。
忽然,桌上烛火倏一下再次点亮。桌旁站着高大男子一身黑衣,身形尤为焊利,正缓缓朝他转过身来。
宋北遥立即上前,一把抱住裴寂,将脑袋抵在他颈侧。
“夫君。”
他仰起头,轻轻吻了下裴寂的下巴,再一路往上,直到那双冰冷的唇。
心里的担忧顷刻散去,一种失而复得的复杂感觉充斥着心口,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对方越来越僵硬的身体。
他一口一口啄着那双唇,搂住裴寂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道:“做吗?我们还有时间。”
这一刻,再多的限制和约束都被抛到脑后,他只想用身体感受这个人的存在。
对方喉间上下滑动了一下:“做什么?”
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宋北遥的身体瞬间僵硬。
这个人,竟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裴寂没有抱着他,也没有回应他的吻。这具身体冷而硬,腰背笔挺,丝毫没有因为被他环着脖子而垂下头来迁就他。
“夫君。”宋北遥依旧维持着抱紧男人的姿势,没有动,试探道,“你送我的玉钥匙不小心丢了,回大周后,再给我买一个可好?”
男人低沉而略显冷淡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好。”
宋北遥听到这个字的一刹那,浑身的血尽数褪到脚底,后背直发冷,冷到他几乎维持不住现在的姿势。
这一轮的裴寂,还没有将玉佩拿出来给他戴上。
裴寂该有的正常反应,应该是询问他如何得知玉钥匙的存在,而不是单单一个“好”字。
宋北遥压下心头翻滚的思绪,轻轻松开手,后退一步站在男人跟前,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袍,将身体遮住,柔声问道:“夫君,方才敲门的是何人?”
他的视线落在男人英俊的面庞上,余光不断上下打量着。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裴寂没错,但神情过于冷酷,不再有从未在旁人面前展露的,那份独属于他的柔情。
一双眼眸冷漠而漆黑盯着他,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令人心惊,似乎任何细微的变化在他眼下都无处遁形。
“开门后没看到人。”他低沉的嗓音同样不带温度。
宋北遥微微移开视线,不再与裴寂对视。
眼前的情形显然已经超出了他认知范围。系统一直没吭声,说明裴寂还好好活着。
仅是开门的功夫,同一个人前后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吗?绝对不可能。
宋北遥脑中出现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他感觉面前这个人是裴寂没错,却又不是现在的裴寂。
那么他是谁?有什么目的?上一轮杀了裴寂和他的,也是这个人吗?
如果是他,上一轮动了手,这一轮为何不直接动手?
真正的裴寂究竟去了哪儿?
脑中一下涌出太多问题,已知的信息太过有限,宋北遥没有办法清头绪。
可他必须冷静下来。不能在这个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怀疑,他要找机会进行试探。
宋北遥转过身去,轻轻褪去身上的外袍,从旁取来衣裳,从白色里衣开始,一件件套上。
“夫君,不知道外面冷不冷,要不要加件衣裳。”
他的动作轻柔,说话语气也自然,让人分毫听不出有哪里不对劲。
这具十八岁的身体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劲瘦纤细,肩不算宽,腰更为窄薄,再往下,是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烛火微光勾勒着如玉般光洁的后背。随着穿衣弯腰的动作,乌发撩开时,隐约可见莹白颈侧落下的点点红印,像雪中绽开的梅花一样惹眼。
待衣服都穿完,宋北遥回过身来,一眼便看到男人双手抱臂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裴寂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的目光中不带有任何感情、欲念,似乎看宋北遥这个人和看别的物品没有区别。但眼神中,又有一丝好奇和疑惑。
“夫君。”宋北遥又唤了一声,走到裴寂跟前,“我换好衣裳了,方才你不是说让青霄来给我们易容,过会儿就出城吗?”
他唇角噙着笑意,眼尾也弯弯的,眉眼温柔,眸子里满是肉眼可见的爱意。
温暖而明媚的爱意,从灵动的眼眸中溢了出来,将人包裹住,仿佛能驱散一切的寒冷。
裴寂的目光从那双眼睛上轻微掠过,蜻蜓点水一样,丝毫不作停留。
“走吧,下楼。”简单几个字说出口,便朝门口走去。
门刚一打开,风卷了进来,再次将桌上的烛火给吹灭了。四周黑得可怕,宋北遥伸出手,在面前摸索着,非常缓慢艰难地朝外走去。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发生,越来越超出常规的事态发展,疑云和恐惧笼罩着他,他只能独自一个人面对。
他担心裴寂目前的处境,心里的慌张在黑暗中不需要再掩饰。
他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极其缓慢又艰难地往前走。如果裴寂还在这里的话,一定不会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
他突然意识到,来到这个世界的三个多月里,他被裴寂保护得太好了。
他生病了,裴寂找医师给他治。他胃口不好,膳房每日变着法儿的研究新菜品。他被人抓了,裴寂想尽办法救他。
他在肆无忌惮地享受这份偏爱,沦陷其中而不肯承认,如今上天要将这份偏爱收走了。
“裴寂……”宋北遥轻轻唤了一声,脚下绊倒门槛,一下摔到地上。
他的手撑在地上,摸了一地的水。
“怎么了?”长廊尽头,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宋北遥仰头望去,楼梯口有从二楼探上来的光亮,高大的男人停在那处,朝这边看过来,丝毫不顾及他摔倒或受伤。
“没事。”宋北遥快速站了起来,疾步而去。
待到了二楼有亮光的地方,他抬手一看,掌心沾满鲜血。
刚刚地上那一滩原来是血。到底是谁的血,裴寂的吗?
心口又是一凉,宋北遥立即将血迹在衣服上擦干净。他现在要想办法弄清楚,三楼是否还有一个裴寂。
一旦这个想法成立,那就意味着,当前时空存在两个裴寂。楼上那个是真正的裴寂,而现在走在他前面的这个,不知从何处来。
宋北遥自己是穿书者,魂穿书中同名同样貌角色,身带系统。这个时空能有他的存在,再出现别的重生、穿书、穿越者也不足为奇。
那么这个裴寂的目的是什么?
是杀了当前时空的裴寂,取而代之吗?
这个恐怖的想法一出现在脑中,宋北遥只觉心底阵阵发寒。
跟在男人身后,进了二楼的一间厢房内,宋北遥看到垂首而立的青霄。
“主子,属下现在就给你易容。”
青霄显然没有发现裴寂的异常,手里拿着一些瓶瓶罐罐。
男人从进屋后,就一直站在一旁,盯着宋北遥。“你先吧。”他开口道。
“行。”宋北遥坐到凳子上,想寻找时机跟青霄说上话。
但裴寂的目光时刻注意这处,青霄也时刻保持着下属应有的分寸和距离,宋北遥根本寻不到时机吩咐他办事。
等两人都易容之后,青霄再次询问起:“主子,咱们是否现在出发?”
“一刻钟后出发。”裴寂道。
“是。”青霄先行下了楼,通知几个伙计。
房间内再次只剩下宋北遥和裴寂两人。窗外的暴雨声越发猛烈,雷电轰响不断。
宋北遥默默走到窗边,稍稍掀开一条缝隙。太阳被乌云盖住,外面一片阴沉沉的。
此时出发,与第一次他们出客栈的时间相近。不出意外,白延会在城门口拦着。
到时他若是能寻到机会,让白延帮忙带他离开。
又或者,他可以等待这个裴寂被雷劈死后,自己回来看看。
脑中出现这个念头,宋北遥有一丝诧异。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人,他对这个裴寂的死活却不甚关心。
这个人,很可能是上一轮杀死裴寂的凶手。如果是,他定会不遗余力杀了他。
即便披着一模一样的外表,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同一个人。
但真正让他动心的,是这副面孔下的另一个灵魂。
一刻钟后,两人穿戴好斗笠和蓑衣,从屋内出来,下了楼。
客栈前,两架骡车停着,三个伙计和青霄都在等着。
待到了骡车旁,其中一个伙计围了过来,掀开布帛,露出下面的一批瓦罐:“公子,您瞧。”
他说着宋北遥之前听过的话,“都准备得稳妥儿的,公子保管放心!到时被盘查起来,咱们就说这剑是为了防山贼。出了宛城一路往西,山贼可多哩!”
裴寂神情冷漠地朝他睨了一眼,没有说什么。那伙计自讨没趣,也不再多说。裴寂和青霄在前一架骡车旁,宋北遥在后一架骡车旁,几人踏着积水,往城门的方向前行。
待到了城门口,几名士兵横刀拦下他们,拿出画像,从几人面上一一看过。确认没有问题后,再提刀放行。
宋北遥静静等待着白延的出现。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心。在最开始的初始轮,他担心白延出现,担心白延与裴寂之间会发生冲突。
那时他还短暂拥有了武功。
而现在,他却希望白延能够出现,将他们拦下。他不能就这样离开宛城。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直到骡车缓缓前行,他们即将穿过城门,都没有人将他们拦下来。
宋北遥心知,白延此刻一定正在某个地方监视着城门这处。不容多想,在经过一名士兵时,他突然撞了上去。
那士兵立即用力将他推开,拔出手里的刀:“你干什么!”
宋北遥被推了一个趔趄,一下跌倒在泥水地里,头顶的斗笠和肩头的蓑衣全都被掀翻在地。
暴雨顷刻铺天盖地袭来,从他的脸颊冲洗而过,很快他浑身都淋得通湿。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狂风中颤抖着:“不小心撞到,还请官爷饶命。”
“什么不小心撞到!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士兵不由分说,提刀就砍来。
“公子!”青霄从瓦罐间抽出剑,想要拦下那一刀。
他脚下刚迈出一步,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以更快的速度拔剑而动,形如疾风,一剑挥下,便将锋利的刀刃砍断。
与此同时,一道利箭穿破重重雨幕射了过来,一把将士兵手里的刀给击飞。
“他未曾伤到你,你这般是在作何?”
温润的嗓音响起,白衣男子驾马行到近处,飞身而下,停到宋北遥身旁,将他扶起:“如何,有没有伤到?”
裴寂放下剑,眯起眼眸看着眼前这一幕。
“穆公子。”士兵一见那副标志性的银色面具,立即垂首行礼。
穆离富可敌国,把握着大渝的经济命脉,连皇帝召见他,都要挑在他得空的时候。
这士兵再一看眼前少年这张被雨水冲刷后的脸,想起画像上的人,只感觉自己官职不保。
宋北遥身上的衣裳被泥水沾得通湿,就连面上都脏兮兮的。站起来时,脚下一个不稳,又往旁跌去,眉心蹙起,似是扭伤了脚踝。
白延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宋北遥顺势凑近他耳边道:“白延,能不能带我走?”
听闻此话,白延抬起眼眸,朝不远处站着的裴寂看了一样。
两个身高体长、气质卓绝的男人目光顿时碰上。裴寂面容格外冷硬,冷漠的目光从白延面上扫过,落到他怀里的人身上。
似乎是在意的,又似乎没那么在意。与上次相见时,那个满心满眼都对宋北遥呵护至极的人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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