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除了父亲和母亲偶尔会拿着国内寄来的报纸, 将书房的门锁上几个小时,低声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某一次虞兰时趁着弟弟沉睡, 偷偷跑到门口偷听,只听到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你觉得会有人杀死它吗?」这是母亲的声音。
「好了, 不要多想了, 那又不是你的责任。」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你的家人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我有时候觉得我在它眼里好像就是案板上的一块肉……」
之后的话,虞兰时就没有再听到了。
因为书房里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于是立刻收了声,收好了所有的报纸, 然后打开了书房的门。
母亲俯身抱了她一下, 笃定她是看多了电视剧, 才听错了他们的话。
年幼的虞兰时很快就被弟弟的哭声吸引了注意力。
那些意味不明的话语好像仅仅只是平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
但平静的生活很快就彻底破碎了。
深秋的夜里, 虞兰时做了很多场怪梦。
梦里有很多被黑漆漆的烟雾笼罩着的怪物,然后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年轻, 但苍白、虚弱,好像一具睁着眼睛的尸体。
虞兰时并没有见过他,却莫名生出几分亲近感, 她也并不畏惧他。
一次偶遇还能归为怪诞的梦境, 连续几日重复同样的梦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年幼的虞兰时眼睁睁看着那具苍白的尸体一点点张开嘴,发出破碎的呢喃。
虞兰时慢慢拼凑出那个怪异的读音——阿珏。
在被同一个梦境笼罩多日之后,虞兰时终于忍不住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正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的母亲脸色刷得惨白, 手一抖, 手中的盘子“啪”的一下摔到地上, 刚出锅的汤汁四溅,瞬间就烫红了她的脚背。
但母亲却全然感觉不到痛一般,几乎跪倒在她面前,用颤抖着的手扶着她的肩,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
虞兰时摇了摇头,她并不觉得那些怪梦恐怖。
母亲执着地追究着每一个细节,到最后已经泪流满面,仿佛正在经受着某种巨大的悲伤与痛苦。
有几个瞬间,她看着女儿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不应存在于世的怪物。
但是最终她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然后,她的母亲——虞瑶用最快的速度离了婚,丢下刚断奶不久的儿子,带着虞兰时回了国。
从此虞兰时不能再叫认知中的父亲为“爸爸”,她和母亲全部都改名换姓,在某个默默无名的小城里相依为命。
当时她年纪尚小,记事不清,只隐约记得有过一段和弟弟一同度过的时光,后来又被她自己刻意地遗忘了。
直至二十四年以后,她遭遇冲击着世界观的种种事件,再回头从记忆之中细细搜寻,才渐渐体会到其中的异常之处。
她的母亲曾将她也当做了怪物。
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女儿。
为了不牵连到其他人,她选择与女儿一同远离所有的故人。
既是监视,也是保护。
幸而那十几年来,虞兰时都像普通人一样平平常常地长大,也有喜怒哀乐,没有什么嗜血的怪癖。
那时候她不太懂,为什么母亲看着她时,偶尔会露出欣慰与庆幸的神色。
直至母亲去世的十年之后,虞兰时才终于懂了。
再回到此时此刻,她与玻璃中倒影出的黑影对视,另一桩异样之处,她蓦地也明白过来。
“那个人在呼唤我。”虞兰时喃喃低语,“是在呼唤我的母亲。”
那个男人真正的意识或许早就已经被吞噬了。
留下的是拙劣地模仿着他言行的怪物,但他毕竟还没有真的死去,最后一点念想全是他爱的人。
她的母亲也曾期待过奇迹降临吗?
或许某一天,她曾经的爱人能够真正清醒过来,平安地回到人间。
黑影的动作顿住了,似乎是在犹疑。
应该是嘴巴的位置张张合合,嘶哑地发出一切气音,如同野兽咆哮,又有点像是困兽哀鸣。
虞兰时应该要觉得恶心,她还未曾习惯近距离面对这样的怪物。
但此刻她的心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真是可惜。”虞兰时露出遗憾的神色。
与此同时,她听见乔星回的声音。
“姐姐!”
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但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乔星回一脚踹开了大门,凛冽的风如同离弦的利箭涌入这个空间,划过橱窗与纸张,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
看到那个黑影抬起手的刹那,乔星回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指尖碰到虞兰时的胳膊,随即便不假思索地将她扑倒在地。
黑影好像突然卡壳了一般,动作停顿了一瞬。
这一点空隙已经足够乔星回转身,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银色手|枪对准了黑影的脑袋,随后是心脏。
沉闷的几声枪响之后,黑影仿佛黑沙堆成的城堡,被打断了地基之后,便开始慢慢坍塌,黑气四溢。
然后就像是装满了水的气球被陡然间压迫到极致。
砰——
黑色的气球猛地炸开。
黑漆漆的黏液仿佛一场黏腻的酸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乔星回抬手撑起一道防护结界,将那些恶心的东西挡在外面。
她们渐渐又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虞总?”陈助理疑惑地敲了敲档案室的门,见门没锁便直接推开门,然后伸手摸索到墙壁上的开关。
啪嗒。
档案室里的灯光亮起。
跌坐在地上的两人也暴露在她的眼前。
虞兰时背靠着身后的橱窗,乔星回半跪在地上,一手撑在虞兰时的身侧,看上去几乎趴在她怀里。
这个姿势……
“啊。”陈助理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空白了脸色,下意识原路退到门外,然后反手甩上门。
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我什么都没看见!”
虞兰时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滚进来!”
陈助理满脸的纠结,但还是听话地打开了房门,眯着眼睛一脸的视死如归:“虞总——”
“只是有野鸟飞进来了。”虞兰时动了动手指,不由地轻“嘶”了一声,“去拿急救箱来。”
她抬起手,掌心被地上的玻璃扎破了,正汩汩地往外流血,没一会儿就打湿了白色的袖口,看上去触目惊心。
陈助理者才注意到碎了满地的玻璃渣,顿时脸色又一白,八卦的神色褪得一干二净,赶紧转身出去找药箱。
翟理跟在她身后推门进来,陈助理并没有注意到后面还有个人。
他往屋子里打量了一圈,稍稍松了一口气:“还还以为……”
后面的话不太吉利,他没有说出来。
乔星回正拉着虞兰时的手往外挑玻璃渣,她倒是想用灵力帮她治疗一下,但被虞兰时制止了。
“多少做做样子吧。”
乔星回仔细看了一眼没有扎进皮肤里面的才勉强作罢:“等下去趟医院吧。”
然后她们才抽出空来回头看了翟理一眼。
翟理说道:“我已经叫人来做检测了,确保没有逃跑的,这会儿是它们最容易被监测到的时候。虞总你最好也一起去做个检查。”
虞兰时点点头:“有劳。”
“你们真的没什么事?”翟理又看了看虞兰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从乔星回冲上来,前后可能还不到五分钟时间。
那个从分析来看格外麻烦的附身魔就这样轻飘飘的解决了?饶是见多识广的翟理也不免生出一点不真实感来。
“它突然停下来了。”乔星回解释道。
“可能还有一点残存的意识。”虞兰时低声接道。
翟理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看到虞兰时略显沉重的神色时,他才想起那个黑影其实是她的父亲。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虞兰时和生父关系恶劣还会有其他什么更复杂的理由。
那就是个脾气古怪且跟女儿毫无感情可言的冷漠父亲。
熟悉他们的人,没有人会认为这位父亲真的爱女儿。
但或许,他真的爱呢?
或者说,他确实爱着爱人与自己的孩子。
在他残存着的那一点点意识里面。
那并非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甚至一个真正的人完整的情感,仅是残存的一点执念。
最后的关头,这一点执念变成了最后一个指令——
保护他的女儿。
翟理轻叹了一口气:“你们没事就好。”
陈助理带着药箱和医务室的医生一起回来的时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看到了一只黑鸟的尸体。
黑鸟很大,乍一看足有成人小腿那么高,陈助理分不清楚是什么品种,可能是鹰但又不怎么像,但她确信这只鸟确实长了一副破坏力非凡的模样。
虞总说她已经打电话给专业部门,到时候会有人来处理现场,暂时不要在外面声张。
陈助理点点头应下来,看到她手上的颇有点吓人的伤口,忍不住说道:“虞总,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说着她一边用眼神暗示了一下旁边的乔星回。
乔小姐揽着虞总的胳膊,撒娇似的眨眼,连声说:“去吧去吧,我陪姐姐去。”
虞总果然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下午的会议被推到了第二天,面对其他人旁敲侧击的追问,陈助理暂时不好说那只鸟的事情,思来想去只能给出另一个答案。
“虞总和乔小姐出去约会了。”
-正文完-
第43章 尾声
夏天过去之后, 虞兰时去了宁家一趟。
宁文月强行撞开了父亲的房门,挤进了父亲和姐姐的座位中间,坚持要当这一场秘密谈话的听众。
得知宁文月已经知道了某些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的父亲宁丛并没有表现得太过于吃惊。
他只是低叹了一口气,便默许了儿子坐在这里。
然后他说起他和两个孩子的母亲之间的故事。
宁丛年少时便在外求学, 某次回国探亲时偶遇了唐珏,并对她一见钟情。
但彼时唐珏和虞珩郎才女貌, 已经是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一对, 宁丛便没有插足, 只是总忍不住远远观望,时常打听她的近况。
某次聚会活动,听说唐珏也会参加,宁丛便也接了请帖。
宁丛常年不在国内, 因此熟识的人寥寥无几, 又不敢上前打扰, 便独自坐在角落里, 时不时看一眼唐珏。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可能直到聚会结束, 他们都说不上一句话。
但就在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宁丛感觉自己被一道莫名的目光锁定住了,带着野兽一般的戾气与恶意。
当他看向四周, 却只能看到一张张和煦的笑脸。
分神的时刻里, 唐珏不见了踪影,宁丛以为她可能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就离开了。
他没有准备去找她,但也确实因此觉得聚会彻底变得索然无味, 因此便起身向聚会的发起人告辞离开。
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时, 他听见诡异的咕吱声, 好像野兽在啃食着什么东西的骸骨,令人毛骨悚然,并且在逐渐向他靠近。
他加快了脚步,但没能甩掉那个如影随形的暗影。
最后是某个人忽然从拐角处冲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向一边,一边低吼:“快跑!”
利爪似的东西几乎是擦着宁丛的头皮飞过去,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至少两厘米深的划痕。
宁丛冷汗直流,来不及多想便随着对方的力道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外。
之后还反客为主拖着对方继续跑。
直到跑到人来人往的街上,那种被当做猎物紧盯的感觉逐渐散去,宁丛才注意到拉着自己的人是唐珏。
唐珏因为他看起来还完好无损而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们真正成为朋友的契机。
宁丛被一个有悖于常理的怪物给盯上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该向什么人求助。
那时候所有的除魔师都隐姓埋名,根本没办法主动寻求他们的帮助。
唐珏恰好比普通人知道的稍微多那么一点点。
宁丛运气很好,凭借一点小小的误导就摆脱掉了那个麻烦,但不幸的是有另外一个人替他承担了那个恶果。
用生命的代价。
那并不是宁丛的错,因为他不可能预见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的死亡,也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但他猜到真相,有种呕吐的冲动。
唐珏也是。
因为共享着同样一个秘密,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得更加亲近,宁丛也渐渐从她那里听说她对虞珩的担忧与怀疑——
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身边那个人已经不是原来那一个了。
外人看起来他们恩爱和睦,实际上在唐珏面前,“虞珩”反倒越发容易失去理智,就好像将她视作自己的私有物品一样,不能容忍她半点反抗。
——私有物品的意思是,真的将她当做没有生命的塑料玩具一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脆弱的人类。
有时候他会清醒过来一会儿,脸上满是痛苦和愧疚。
这段关系对他们双方来说都已经变成了一场折磨。
直至唐珏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或者说,逃跑。
宁丛帮了忙,甚至邀请她去了自己留学的国家。
他们之间的交集难以向外人言说,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他们是朋友。
刚离开的那一阵,唐珏有如惊弓之鸟,时常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宁丛一直陪着她直到她生下女儿。
万幸那确实是个人类,所有的指标都很正常,一个非常健康的人类女婴。
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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