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青年仰头仰望夜空。帝国银河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那双黑色的眼睛比夜空更疼澄澈,倒映在他眼里的银河,梦幻得宛如一幅画。
伊野静静地想,他真的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伊野看向四周,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防空洞附近。这里是位于主城区中心的安全场所,周围都有中央军团的士兵严格把守,他们都认识伊野,一见到青年,立马恭敬地举手敬礼。
伊野摆摆手,免掉敬礼这些繁琐的程序,问那些咳血病人的情况。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解释说目前是暂时控制下来了,但不一定能持续很久。
“所有人都在里面吗?”
“主城区有三个地下防控区,这里只有三分之一的民众。”犹豫了下,那人问,“十二席您要去看看吗?”
伊野:“带我去看一眼吧。”
他跟着其中一名士兵乘坐电梯前往地下百米深处的防空洞。
电梯里,那名士兵时不时用余光偷瞄伊野,再又一次偷窥时被伊野正好逮住,立马尴尬地笑了两声,抬手挠头。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士兵讪笑:“十二席,我就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你好像才二十多岁,是怎么进元老院的啊。我还听说五年前你独自面对虫族,要不是炸了那个什么装置,说不定五年前帝国就灭亡了。我三十岁才进入中央军团,可你才这么年轻,是怎么做到的。”
伊野觉得有些好笑,反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到?”
那士兵听出语气里的不愉,连忙说:“十二席我不是在质疑你的意思!就是,就是羡慕,你运气肯定很好,要不然怎么能这么顺利当上十二席,还能从虫族手里活下来。”他表情艳羡,“我运气就不好,试了六次才通过军团的考核,要是和你一样运气好点,肯定第一次就通过了。”
“六次才通过考核不是运气的问题,是你不适合这里。”
青年的口吻格外平静。士兵一直听说十二席性格很好,可是没想到他却会说出这句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我都考上了怎么会不适合这里!我就是运气烂……”
“在战场上你也要靠运气吗?”
“我……”士兵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我知道十二席能力出众,一个普通百姓能走到这个位置,你是很厉害,可你也不能这样随便贬低别人,我不靠运气进军团才正说明我有实力。”
“……”伊野懒得跟他废话,“那我祝你两天后,能在战场上活过五分钟。”
抛下这句话径直出去,脚步干脆利落。
士兵一下子被戳中痛点,气愤地握住拳头:“高傲什么,不就是一个平民爬上来的,说你运气好又不是骂你。”
他愤愤不平地抱怨,眼看伊野就快走远了,立马又追上去。
防空洞内分为A-F六个区,每个区内都有专门配置的各种生活场所,足够民众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伊野身份特殊,贸贸然出现在人群里会引来暴动,所以出电梯后就戴上了口罩。
先前那名士兵一路跟在身后,目光并不友善,含着一股子火药味。
伊野以前遇见过很多这种人,认为他年轻就威名远扬不符常理,不是运气傍身就是有潜规则倚仗。之前被当作他潜规则门路的是江独明,现在,他身边那么多Alpha,这种猜测只会更多。但伊野才懒得去想这些事,也不在乎。如果真要算清楚身边跟着多少人,他早就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揣测烦死了。
他这次来只是想看看地下的具体情况。
A区和B区的秩序都还算稳固,没有出现什么乱子。没一会儿他就到了C区,这里比之前两个地方更为安静,但奇怪的是,空气中的腐臭味和血腥味却成倍的增加。
伊野压了压口罩,沿着长廊进去。
几个流浪汉打扮的人坐在墙角边,三名流浪汉依靠在一块,一名独自躺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他看了眼士兵,后者视线闪躲,见伊野走过去,刚要阻止,就见流浪汉的衣服里飞出来几只苍蝇。
他们没有呼吸,没有温度,轻轻一推就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接连倒下去。
死了。
伊野瞳孔微缩:“怎么回事!”
“……”士兵不情不愿回答,“…就是十二席看到的那样。这些流浪汉身上携带的病菌多,贵族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就把他们赶出来了。”
伊野缓缓收紧五指:“是赶,还是杀?”
青年没有转身,音量明明很轻,却莫名像极了一把穿透性的利器,令士兵后背冷意直冒,突然怂了下去。
他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答案,心里却骂着各种脏话。当然是被那群贵族以莫须有的借口,命令下人揍了一顿扔出来的。人跟人本来就是有差别的,这个地下防空洞要不是有富商贵族们给钱,哪里建得出来,他们想让几个流浪汉滚出去而已,有什么不行的。
十二席还因为这件事质问他,他难道想不明白吗?他原本还以为伊野有点眼力见,结果没想到连这种事都要问,果然是靠运气才当上十二席的吧。
“十二席,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了,你——”他看到伊野抬手,话音怔住。
伊野伸出那只白皙精致的手,覆盖在流浪汉的眼睛上。
这一幕看起来太过违和了,穿着军校生制服的长发青年,帝国最尊贵的十二席之一,现在却蹲在满身脏污的流浪汉跟前,用手为他合上双目。
士兵完全理解不了,一个流浪汉而已,有什么值得他纡尊降贵的。在这逢场作戏吗?可是演给谁看?这条长廊上就只有自己跟他,装什么呢。
他越看越莫名地感到气愤,就好像是觉得像伊野这种人,就应该和那些贵族一样自私自利,满身污点才对。可那些普通人,就连富商和上流人士都把他像神明一样供起来,还有那个什么Beta自由社。Beta就是社会底层,难道他们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士兵烦躁不已,忍不住拔高音量:“十二席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连叫了几声,一群仓促的脚步声突然靠近。
士兵和伊野皆错愕地看向声音来源,猝然间,一群人鱼贯而入地冲出来。
他们像压抑凶猛的黑云涌来 ,有人立马伸手指向玻璃花窗前的他,大喊着十二席。一双双眼睛锁住他,人们团团围住伊野,争先恐后的仿若一层又一层鬼影叠加,很快就把青年水泄不通地堵在中央!
背后的落地窗户里投射出光怪陆离的颜色,狭长的走廊里传来可怖的低语。
流浪汉的尸体被踩踏成肉泥,但没有人在乎,他们像渴到快死的旅人一样跪在伊野面前,一只只手伸出去抓青年的手和衣摆。惊慌中脸上的口罩被拽掉,露出那张惊心动魄的脸,无数只手把他的黑发长发牢牢抓着手里,剧烈的痛楚从头皮绽开。
他们说:“十二席,救救我们吧,只有你能杀死虫族,只有你能拯救帝国于危难啊!”
他们说:“您可是十二席,我们相信您一定不会拒绝的,只要您在,帝国一定会平安度过危机!”
他们说:“求求您十二席,求求您,我想回家,我不想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我不想死在虫族嘴里……”
“十二席!”“十二席!”“十二席!”
……
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呐喊在逼仄的长廊内回荡。
士兵被人群撞到外围,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吓到了,急急忙忙拿出终端通知战友。他努力垫脚看向人潮中心,但看不清那位十二席的脸,只看到青年的背影,薄削纤瘦,莫名的让他想奇一片从风雪里飘落的白色羽毛,即将被黑色的泥潭吞噬淹没。
伊野无处可逃。
他的手被很多人抓着,低头就能看到那些人的眼睛。
每个人都将浓烈的求生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极度渴望地请求他张口说出“我会救帝国?”几个字。
这些话写起来好像很容易,说出口不需要多少力气,可对于曾在战场上生活过那么多年的伊野而言,那却是他永远,永远也不想回去的噩梦。
太重了。
好多好多的尸体像压在他背上,他没办法呼吸,想要逃跑,四圈却是人形成的高墙。人墙推着他往后退,后背贴上冷冰冰的砖石,硌得他骨头都在疼。
“对…不起……”他艰难挤出声音,“我没办法……”
“你怎么能说没办法!”人群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你是人民的象征啊!五年前你能救帝国一次,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你是不是不想救我们,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十二席您别生气,我知道您肯定会救我们的…都是,都是他们乱说!您不会没办法的对吧!”
“我还有孩子啊!十二席,我要是死了,我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办啊!”
伊野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努力想抽出手,但怎么都拽不开,掌心里黏黏腻腻全是来自别人的汗水,那种恶心的触感似乎快蔓延全身,那些逼近在眼前的扭曲脸孔,让他陡然想起那沉睡的五年间,噩梦一样的地狱。
他陷在黑暗里,仿佛被淤泥裹挟,被迫地做着纵横交织的噩梦。从年幼时被母亲丢弃,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小野,等我赚了很多钱回来我就带你去过好日子。
又到后来,他以为自己从地下室逃出来,却看到满屋子被丧尸吃完留下的尸骨。
为了掩盖气息,浴缸冷冰冰的池水,很多次都让他差点窒息死掉,可他不能死,因为妈妈说等赚到大钱了,就回来带他走。他要乖乖的,一直等在原地,不然妈妈回来了,就会找不到他。
他一直等,一个人待在废墟般的城市里整整六年。
可他分明知道妈妈已经不会再来找自己了。也许是因为他不够听话,也可能是因为还没有赚到足够多的钱,但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她已经被丧尸吃了,尸骨无存。
再后来,他杀了一名老兵,抱着他的枪去找基地。那条路,比易野这辈子去过的地方都要长。期间经常会下起大雨,他硬着头皮往前跑,刺骨的大雨落在身上,就和他把自己泡在水池里时一样疼。
那种折磨进骨髓里的痛苦,他记了好久,怎么也忘不掉。
他一直以为自己长大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了。可没有想过,后来把他淹没的,却变成了血。
这个世界,上个世界,很多人欣赏他,崇敬他,渴望他。
可也有很多人,在无形地逼他走向末路。
伊野声音干哑地说放手,但人们置若罔闻,疯狂地想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快要窒息了,小时候那种被冰水包裹身体的记忆再度浮现上来,让他感到恐慌。
忽然间,接二连三的枪声响起。那枪声惊醒了疯魔的人群,接着有人强硬地闯进来,拽住他的手腕。那人的掌心很烫,像炽热的泉水贴着他的皮肤,伊野没来得及抬头,被那人大力带出混乱的人群。
乌压压的群影从身后追上来,男人头也没转脸反手直接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吓得人群紧忙停住,满是不甘心地四目相对着,眼睁睁看他们离开。
……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地下长廊,回到地面。男人这才转过身,看见青年木木的表情。他两只手都冷得不像话,握在手里都嫌冰,男人气急败坏,想也不想用力把人拥进怀里。
“你怕什么!”凯撒怒火冲天,“他们想闹事就一枪崩了,大不了我给你顶着!”
“伊野,你他么的怕什么!”
第170章
怀里的青年颤了颤,像是才恍然醒来,声音苍白而模糊:“我可能只是…愣住了,我怎么会怕。”
“我要是不在你都要被那群人吃了!”凯撒气不过,音量在愤怒时格外响亮。随后忽然皱紧眉头,拽起伊野的手握住他的掌心,“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不等伊野回答,他重重骂了句脏话,脱掉自己的军装风衣披在他身上,摁住他想要动的手:“穿好!冻死了我不想再花五年时间去找你!”
伊野只好闷不做声。
他被结结实实的裹在银白色军装里,凯撒的动作有点粗鲁把他的长发都弄乱了,头顶翘起几根黑发。
但青年安安静静的样子,特别像只小黑猫,凯撒瞥了两眼,忍不住轻手帮他小心翼翼抽出来。一边给整理头发,一边问:“以你的能力,要从人群里逃出来明明很简单,可为什么刚刚傻站在那儿不动?”
“我说了,我愣住了。”
“你放什么狗……”把脏话忍回去,凯撒低啧,“算了,我不是很想知道,但下回别再单独来这了。继位仪式那天是全帝国直播,他们亲眼看着你一枪击中虫族,现在教皇又没了,他们正愁找不到一个精神寄托,恨不得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甩到你身上。假如那天枪杀虫族的人是我,我也一样会受到这种待遇,你别多想。”
“我知道。”
“那你还恐惧什么?”
“……”伊野仰头看他,“你觉得我在恐惧吗?”
“不然呢。”
伊野忽的笑了笑,看起来很牵强:“那可能是吧。但我刚刚站在那里,不是怕他们冲过来乞求我。”
“我怕的,大概是我自己。”
“为什么?”凯撒不解。
“越是濒死的人,越是会想抓住什么,不管是断肢还是骷髅,只要能活,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牢牢握在手里的。我理解他们那样做的理由,所以我不怕他们,我怕的是自己,凯撒,我怕自己会输。”
“你是伊野,你怎么会输?”凯撒反问,“而且他们怎么期待你重要吗?你又不需要对他们负责。”
“那如果你的下属希望你带领军团走向胜利,你也回说‘不用负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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