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哭一次吧。夫人的呜咽声越来越重,那家的老爷本想安慰他,却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子了,泪水还打湿了胡子,斑斑驳驳,看起来真不像话。
他们越哭越大声,却哭的痛快,哭的无所顾忌。
仿佛有什么横亘在他们心中的堤坝,这次终于土崩瓦解,情绪肆无忌惮地流露。
哭完了这一场,无论死者如何留在了时间的某一角,生者还是要承载着离去的人的期望,好好地走下去。
*
场上的人们并不知道仙尊和魔尊也在此处。
顾识殊想要给这些失去的人足够的空间,因此,他和傅停雪在更高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都能听见人们的哭泣声,却也知道这是积攒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是事情好的一面。
他们又是何其有幸,才没有彼此失去,而是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
仙人是霜雪,是梨花,是月亮。
他几乎要成为自己心中永远的可念不可说,可是爱意不会消散,就算不是数百年,再过一万年,他们还会缄默而坚定地爱着对方,选择对方。
傅停雪浅色的瞳孔映照着所见的一切,他的眼睛那么漂亮,顾识殊不禁温和地拥住他,吻了一下他的眸子。
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只是两个灵魂轻轻地相触。
他真好。
两个人都曾这么想过,如果错过这么好的人,恐怕会永远后悔下去吧。
但他们也曾都为了给对方许下一个美好的期望,而主动放弃了对方的手,只希望他能永远明亮,永远自由,活得潇洒漂亮。
他们是一样的人,都觉得对方对自己的爱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无论如何曲折,再多艰辛,世人诽谤,彼此陌路。这份喜欢不是负担,绝无羞耻,甚至不期望得到回答。
我想要你永远自由。
我想要你永远孤高。
可是回答却终究如期而至,不再失去,不再错过,不再会有分离。
我想要……你。
此生不悔,怜我怜卿。
第34章 番外·红绳
1、折花
魔尊重新拾捡了一个良好的习惯, 每日晨起后折花一枝,聊以赠美人。
他摘花的手法熟谙,利利落落地就是一只覆雪含露的花枝。
这个习惯能够溯源到很久以前,在傅停雪还是他师尊的时候, 他就常为他折花妆点仙宫, 毕竟仙人的居所看上去太素了, 少了些颜色。
在他们分别的数百年间, 那只他拿来的羊脂玉花瓶并没有挪过位置,也没有积灰,像是被人照料着,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却始终空空落落,再也没有人折花枝相赠。
若是瓶中有花, 瞩物思人,多么难堪。
可是瓶中空落,却无时不刻不提醒着傅停雪, 那个为他折花的黑衣少年已经不在了。仙宫那样寂寥,仙人的视线孤寂若雪, 多少次轻轻落在花瓶上,却始终做不到填补那个空白。
那时他想, 顾识殊已经不喜欢他了,这是事实;他没能放下,也是事实。
仙尊从来不自欺欺人。
直到那个清晨睁开眸子, 他的睫毛微颤,窗外的绿意和清风穿过仙人宫室的窗棂,照亮了瓶中那枝琼堆玉砌的梨花,还有梨花边笑望着他的人。
他墨色的衣裳还带着一点外头的凉意, 分明刚从小竹峰走了一趟回来。
顾识殊察觉到仙人的目光,放下手中的花瓶,凑近了他,两人挨得很紧,傅停雪清醒过来不久,眼中还雾蒙蒙的,也不知这情绪有几分算在他头上。
顾识殊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身上带着晨露和花枝的清爽味道,微微发冷,却很是好闻。
傅停雪的手顺着他的领子往上摸索,本来仙人的身上偏冷,此刻却因为在殿中待久了,比才到小竹峰外头的魔尊身上要暖些,只是轻柔地攀附着,肌肤相触,却弥漫出点点烫意。
令魔尊不得不更低了些头,这样就恰好吻到了傅停雪微微启开的唇齿,含住他濡湿的吐息,唇舌交融之间,就像是在品一池清甜的春水。
仙人本来已经半倚在榻边,又被亲的浑身没有力气,腰也被眼前的人搂住。
“停雪,你怎么这么好,”
他在耳边低低地笑,手指划过仙人的腰窝,抵着皮肤上的红痕碾磨,
“看到梨花了吗?”
就是看到才想亲你的。傅停雪这样想,却颤着声音有点说不出话来,怕一开口话音就融成破碎的喘息,他的发丝零落着浮在对方的衣襟上,也恰似一树梨花。
索性就把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任由他采撷。
除了顾识殊身上冷冽的气息,傅停雪这个角度,还恰好能看到那只羊脂玉花瓶,温润的颜色逐渐浸透了仙人的眼睛,氤氲出漂亮而朦胧的光泽。
魔尊的声音嘶哑,却有点蛊惑之意,
“喜欢的话,以后日日都给你折花,好不好?”
……
然后就是这样一天,傅停雪睁开眼睛。
今天的花和往常不同,那是一枝并蒂的梅花,既有梅的清冷寒香,又展露着殷红的花瓣深藏的秾艳明媚。两只花倚靠着彼此叠在枝头,多了一丝暗示意味的旖旎。
也不知顾识殊是从何处摘来,想来应该图谋已久。
“停雪,”
他的手腕不知何时交缠上红色的丝线,这是灵物,并不真正在肌肤上留下痕迹。傅停雪抬眼看向红线尽头的人,他的衣裳完全还是凌乱的,顾识殊却已经一袭墨色衣袍,周身魔气肆虐,只在仙人面前温和。红线在黑衣上竟称得上融洽。
魔尊眼中藏着笑意,向他伸出手,
“今日是我们结为道侣的日子,仙人对此情此景满意否?”
2、典仪
结为道侣这件事,还是掌门旁敲侧击了两人,才得出结论的。
数百年前,傅停雪就曾经准备过和顾识殊举行结契的仪式,甚至于在情不能已时,早已经交换过心头血,神魂相互联系。
但是变故来的太快,顾识殊的魔族血脉觉醒后,他一身的仙骨被更替成了魔族的血肉,此前所立的契也被强势霸道的魔气所冲散。
再改立两心契固然可行,可惜那时的他们都来不及有这种心思,只是昼夜不停地想着如何解决顾识殊的问题,一直到分离。
这件事不得已之下,便搁置了。
直到今天却又再次提上议程。
或许他们不打算公开——
虽然有这样想过,但掌门却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无论是魔尊还是仙尊,都不像是讳言情爱,要隐瞒这段感情的样子。
他也想不太出这两个人物地下恋情的样子,这对爱人简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至少在他面前是这样表现的。
两界领袖宣布在一起结为道侣,当然会掀起轩然大波。掌门为两人操碎了心,在召开道侣大典之前便设想了各种各样的狗血戏码,愁的连觉也睡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去请示仙尊。
直到这时,傅停雪才知道,掌门大概连他们道侣大典举行时该用什么地方产的玉杯招待宾客,都已经考虑好了。
仙人纵然对除了顾识殊以外的世事大多都没什么情绪,此时却也有些失笑,他笑时是春风化去冰雪,好看到让人心惊。
顾识殊显得对掌门的提前筹划很是满意。
两人都看不出有什么犹疑之色,掌门反而更加胆战心惊,试探性地询问道:
“不知魔尊和仙尊打算……打算请哪些人来?”
“掌门以为呢?”
顾识殊本是随口一问,却见胡子花白的掌门还真从袖口掏出一份长长的名册。他果然考虑得周全,每一个宾客的名字旁都带有细细的朱批,魔尊随意挑拣了几个看,觉得很是不错,并无问题。
他便递给傅停雪过目。
仙人稍读了读,也是颔首。
“可。”
掌门本来还在试图读两人的表情,眼见得两人都无反对之意,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您……您的意思是,这些人都邀请么?”
他瞬间觉得是自己亲自给自己挖坑,虽然名册上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结果,但掌门的本意其实是让两位尊主从中挑选出一些到场的人。毕竟两界尊主结契,也不是谁来都合适,万一有些什么争执,岂不麻烦?
掌门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却听见魔尊缓慢地笑了笑,他周身的威压之势更重,使得这位仙门的掌权者一惊。顾识殊的魔功,甚至比传闻中还要高出几分。
“若是有人有所非议,打出去便是。”
倒、倒也是。
天下虽大,谁想和仙门第一人傅停雪作对,谁又敢同魔尊为敌呢?
只是魔尊的这般发言,算得上是狂佞不羁,与傅停雪一贯的风格并不相符。掌门的视线忍不住往仙人那里飘,却见傅停雪面上的表情并无一点波动,依旧坐在高台上,像是冰雕雪塑一般——
等等。
他浅色的眸子中,是不是闪过了微弱的笑意?
掌门只能捕获其中的毫厘,但他正对的顾识殊应该看得清楚。此时,魔尊的指节微微勾起,看着仙人蝶翅般的睫毛稍稍颤了颤,又开始觉得心中有点发痒。
这不是仙尊的作风,顾识殊开口之前就知道,但他却不仅默许了,还呈现出纵容的姿态,似乎下定决心和魔尊共沉沦。
要怎么为这爱恋做传?
应值得这世间最盛大的见证。
一生只有一次,飞蛾毫不犹豫且跌跌撞撞,终于扑向了他的火焰。
3、梳发
尽管提前进行了种种预期,但掌门也不得不承认,结契大典进行得比他想的要顺利多了。
最困难的环节反而是发放请柬,毕竟这听起来太像一个荒诞的传言。
还好,掌门提前让两人在请柬上留下了独特的灵力痕迹,这算是做不了假。于是客人们就算不相信也不能不信了,至少打算到现场去看看真伪。
而此时的大典现场,主角却还未上场。
顾识殊从背后用一把凤凰木梳轻轻梳理着仙人的银发,手指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一点点地贴近他霜白的颈子。
亲密的肢体接触对于傅停雪来说也是喜欢的。
今天仙人仍旧着一袭如皎月一般的雪衣,这是最适合他的颜色。
只不过,毕竟是永结为好的日子,还是得添上几分颜色。顾识殊的手指灵活地绕了绕,便系了一条红绳在仙人的发上。
红绳颜色秾丽,与他一身深深浅浅的霜雪相映,更显得明艳脱俗。
就这样取得了微妙的平衡。无论谁一眼看去,都会承认,傅停雪从来不变,仍旧是那个孤高出尘的仙尊。
但若是细看,却无论如何也展露出一点不同。
比如他眼中潋滟的颜色,或者他微微发红的耳垂,以及他染上深深浅浅的绯红的唇珠。此时仙人手腕上缠着红线,拉住了顾识殊的衣袖,线的另一头已经缠上魔尊的手腕。这是象征姻缘的红线,也有相思的寓意。
仙界的红绳自有灵性,只要两人心意相通,不论多远,只要心念微微一动,腕上红线的痕迹便会显露出来。
道侣结契的典仪前,更是要求红线展露在众人面前,以此证明两人真心相爱,心念相通。
顾识殊替傅停雪整理头发,仙尊此时坐在榻上,一时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便盯着手腕上的红线,是深红色,像是陈年的红豆。
很漂亮。
也来的很不容易。
凤凰木梳最后缠绵地绕过头发,傅停雪坐着,而顾识殊放下手中的梳子,微微俯下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只是亲额头而已。仙尊的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点失落。不过他们此刻差不多该到典礼上去了,确实也不方便再做些什么。
何况他看见顾识殊的眼睛,眼中相似的情绪流转,黑沉沉的瞳孔像是酒酿,只消凝视着就几乎要人醉过去。
往后还有很多时间,他们可以慢慢来。
4、见客
饮酒的玉杯是上好的和田玉,在日光下莹润欲滴,是掌门的得意之选。
这些客人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都是三界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却没有什么掌门预期中的不耐之色,只是时不时向高台背后的宫殿投去窥探的目光。
直到雪衣的仙尊和身边一袭墨袍的魔尊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十指交扣之下,暧昧的氛围弥漫开来。
竟是真的!
就算这一幕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也抵不住他们满心的震惊。看着这些大人物直愣愣地呆在当场,连酒都忘了再喝,掌门一时说不出自己什么滋味——
怎么说,有种提前知道内幕的愉悦感?
傅停雪抬起眸子,他身上那般霜雪般清冷的气息犹未散,更何况还是最常穿的雪衣。就算在座的人算得上有头有脸,却也难得见到高高在上的仙尊几面。
他身上有疏离的剑意,凛冽到使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惊。不是说好了青城剑尊数百年前与魔尊针锋相对,清霜被毁了一半,
如今怎么一点也没有残损之意,反而像是剑道还有所突破?
比起表情不那样鲜明的仙人,顾识殊的情绪显然丰富些。对于在座的宾客而言,这位才是真的不能招惹,甚至到了此时,仍旧忐忑不安。
毕竟,掌门所请的贵客中,不乏正道的领袖,听说仙尊要同魔尊结为道侣,第一反应自然是惶恐的。莫非是魔头耍了什么花招胁迫了仙人?但请柬上出于自愿留下的印记又不似作伪。
左右为难下,不愿意推拒,唯恐得罪任何一个人,所以还是来了。
但此时所见——仙人的剑道不仅毫无破绽,还锋利胜过当年,而两人手腕上的红线则为他们添了一分秾艳的颜色,红是红豆般的深红。
道侣仪式使用的姻缘线,情愈是浓重,则颜色越深。仅仅是胭脂般明艳的颜色,已经足够人们挂赞这是一对爱侣,何况如此之深?
一时之间,客席中多少人闪过思绪。不过却都精得很,到头来一点震惊的情绪也没有外露,只是纷纷起身,要敬新结的道侣一杯酒。
玲珑的金杯也被送到顾识殊手上,他只是眸中笑意很深地摆了摆手,便饮尽了杯中物,喉结随着下咽的动作滚动,颇有一番潇洒恣意的气度。随后,金杯酒再度盛满,这都是烈酒,正合适用来添上几分大喜之日的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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