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话是塔尔的提议,但是,就连神也想象不到局面会发展成这样。
“喜欢我到这种程度吗?”
恶魔蹭了蹭主教微凉的黑色鬈发,声音因为压得很低而显得有点闷,这勉强算是一个问题。
“喜欢。”
埃德温不假思索,轻声说道,就像是捕捉一只易于飞走的敏捷的鸽子。只要再晚一秒钟,他恐怕都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
“假如我说我不想继续留在你身边,你会强行留住我吗?”
接于近步步紧逼,塔尔紧接着在他耳边问。
主教沉默了。
塔尔知道他陷入了两难的局面,的确,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生物,愿望和愿望之间会相互碰撞。主教绝对不愿意放手,紧紧地攥紧着手中的东西。他每天早晨认真检查房间的门锁,带有禁咒的法阵无时不刻不在稳定地运行着。
“要说真心话。”
塔尔提醒,不过这只是一个口头承诺,起不到实际作用。除非拥抱着他的那个人被言语触动,声音就像是带着叹息:
“我会……,”
埃德温抿着嘴唇,灰色的眼睛无声地酝酿着一场风暴,“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猜到了。
这一次,塔尔有一点无奈,但生不起太多的苛责。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类方才的话语太过于动人,稍微有一点触碰到了神明真正的核心。这仍旧不是一个合格的交易,但是,至少此情此景下,没必要拒绝。
这个答案还是太坚硬,所以说出答案的人有点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开拥抱恶魔的手,在他非常决绝地说出了“对方必须留在身边”这种话后。
然后,他的手被塔尔轻柔地按住,恶魔稍微挣脱开他的桎梏,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主教的瞳孔微微放大。
“希望你出的起价格,我不保证我不会改变念头。”
恶魔有很长的寿命,在一个人类身边停留,占用不了太多的时间。为了交易陪伴就献上珍贵的一切听起来很愚蠢,但埃德温想,简直找不到更好的买卖。
他乖乖在恶魔授意下喝掉了最后剩下的半杯蜂蜜酒,塔尔没有解释原因,不过他的回答确实很不怎么样,值得被惩罚。
“塔尔,”主教忍不住说,酒馆简直是温床,在这里,所有夸张恣意的念头都疯狂生长,
“你是自由的。而且你之前说的很对。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约定。”
“嗯?”
恶魔终于好好地坐了回去,他们方才太过于亲昵,酒馆算是一个半私人的场合,这一切简直称得上一场名正言顺的约会。
此时,埃德温的杯子里没有酒,他也无意再要求侍者添酒。
主教没打算让自己真的喝醉。
塔尔的杯子里还有半杯酒。恶魔侧过头看着埃德温,眼中是询问的意思。
“早晨你说的巨龙山脊的流星,”
明亮到不可思议的念头让主教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他额头上方才被亲吻的位置还在一点点发烫,
“我会亲眼看到,所以——那个时候,你陪在我身边,如何?”
塔尔笑了。他笑起来很漂亮,
“好啊。”
*
埃德温知道,他本来应该到此为止,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充斥着尖锐的不满足,那是另外的疑问,触及到最深刻、最隐秘的核心,似乎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刻宣之于口。
但是,可是,或许,
“塔尔,你爱我吗?”
他问的小心翼翼,就像是一个渴望水源的旅人伸手去触碰眼前的绿洲,试图确定那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爱并不是一个必需品。主教知道他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东西仅仅是陪伴而已,但是,他渴求着,期许着,不知不觉,这种莫名的欲望就充盈了他的一整颗心脏。
他几乎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黑发赤瞳的小恶魔就在他的面前,伸手拿过了眼前的酒杯。深绿色的酒液晃动着,嫉妒的话语,主教想,人类的原罪就是这样浓重的绿色,来自于对未知的渴望。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塔尔的瞳孔微微转动着,看向他,坦然而没有一点躲避。然后,他将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勾起嘴角朝埃德温伸出手来,
“很抱歉,或许有一天我能给你答案,埃德温。不是今天,不过作为交换,你今天表现的很让我喜欢,我想送给你一个愿望。”
“……愿望?”
“今天是你的生日。”
恶魔将手覆盖在主教的手上,干燥柔软,就像是将什么东西交给了他,并且没有错过埃德温错愕的眼神,
“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就算那个喜欢瞎嚷嚷的男人把这件事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了。血脉当然无关紧要,但降生是值得庆祝的,总而言之,亲爱的主教,生日快乐。”
埃德温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他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生日。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作为被遗弃的孤儿,他既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来为他庆祝。到了现在,他更是对自己的身世毫不在意,不再关注一个毫无意义的日期。
“谢谢,但是……愿望?”
主教凑出了这几个字,大概能表达疑问吧,眼前的恶魔一副万事都在把握中的样子,他稍微转过头,打了个响指。大概过了一分钟,他们这一桌上了新的菜,或者说,一小块蛋糕。
“这不是这家酒馆的专长,”
恶魔耸了耸肩,“苹果派改造的蛋糕,老板说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了。不过他们烤苹果派倒是不错,所以还是可以抱有期待。”
切开蛋糕,热腾腾的苹果夹心流淌出来,夹杂着肉桂粉的香气,香甜而迷人。
而对面的塔尔,比这还要甜得多。
“我想不到合适的生日礼物。”
恶魔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背,埃德温努力不让他看上去太过于惊讶,但眼前的一切真的超乎他想象。这一切简直美好得像是一个幻梦,他只能勉强维持注意力听塔尔说话,
“所以,一个愿望。只要我能做到的,当然,不能够太难,我都尽量帮你实现。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我希望不会显得太敷衍。”
蛋糕又甜又松软。
埃德温开始想关于愿望的事,惊喜忽然砸在他的身上,他从来不敢祈求自己足够幸运,而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他最想要的礼物。
“不用急着许愿。”
恶魔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手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蛋糕的截面在琥珀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主教,今天晚上还有很长——而且也不用急着今天晚上,我是说,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我想我们还能做很多事情。”
接下来的记忆甜美而昏沉,就像是踏进一个又一个的幻梦,恶魔就在他身边,在他能够触碰到的地方,耐心而温柔,直到最后,他甚至来不及许下那个愿望。
直到最后,他的喘息已经不稳。
塔尔在他耳边说话,一字一句铭刻在他的灵魂上,那不是失而复得,就是生命中唯一一次得到。
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轻如羽毛地触碰到他的心脏。
第61章 心怀鬼胎
教廷银色的大门无声地滑开, 往日肃穆的建筑在这一天显得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埃德温扣上了教袍最上面那颗扣子,浅色的布料,搭配纯金纽扣,上面镂空着雕刻了玫瑰的纹样。
塔尔觉得挺好看, 他之前没见过主教穿这一身, 是为教廷的慈善晚宴特别设计的。
在白塔之外, 虔诚的人们已经鱼贯而入, 在神的光辉下满怀感恩地分享着恩典;与此同时,四匹黑马拉着精致华贵的马车,载着最尊贵的国王陛下和安其罗亲王,朝教会赶来。
马车之上, 王宫名义上的掌权人,伟大的国王陛下, 此时瑟缩在马车的一角,感受到车内有什么可怕的存在盘旋着。而安其罗亲王用右手覆盖着左手的脉搏,清晰地, 他感知到魔鬼存在于他的身边。
现任大主教非常危险,无论如何他必须让萨塔保证自己的安全。
与此同时, 他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出尽底牌。
白塔之内……
恶魔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对局势缺乏概念, 他一向不关心这个,埃德温没有瞒着他,却也没有特意把当下的关键告诉他。他修长的指节穿过塔尔的头发, 心里一点一点想着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手上的动作却很稳。
塔尔的头发柔软,微微带一点凉意,像是上等的绸缎。
主教专注地、近乎虔诚地为他束上发带, 猩红色的宝石在恶魔纯黑的发丝上闪烁着,他的动作娴熟,塔尔最多觉得有一点儿发痒。
全部完成以后,埃德温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眼前的杰作。
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恶魔。
他转过椅子,就像之前每一次他出门以前那样看着他:
“埃德温,你该走了,”塔尔轻声说,“晚上见。”
这并不是一次百分百胜利的赌局,但埃德温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失败,他战栗着,感受到从血管深处流淌过灼热的欲望,就像是已经摘取了甜美的果实。
今天晚上站在这里的,只会是他。
主教享受着离开前最后一点温情,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充斥着危险气息的日子,他无比想要和塔尔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所以到现在,马上要到必须出发的时辰了。埃德温的手指眷恋不舍地离开发丝,他俯下身,而恶魔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容。
“要抱一下吗?”
塔尔轻快地说,然后张开双臂。
拥抱妥帖而柔软,恶魔身上玫瑰的气味稍微沾染到主教大人的身上。埃德温浅灰色的瞳孔在拥抱中微微融化,就连灵魂都有了安放的地方。
在临别之前,他还得到了一个甜味的亲吻作为赠礼,黏糊又绵长。
“等我回来。”
主教低声说,随即又忽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太过于典型,就好像恶魔和他已经是一对谙熟的伴侣。
他有点尴尬又有点期待地沉默了一秒钟。
塔尔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带着一点戏谑——有时候,他会觉得是对方在纵容他。
没有更多时间了。
“好啊,”恶魔勾起嘴角,“我等你回来,亲爱的主教。”
埃德温此时已经推开了门,三重防护阵将恶魔庇护在后面,神圣的力量筑造起强大的守卫,却被用来保护一个弱小的低阶恶魔。就像是巨龙守卫他最珍贵的宝物。
他最后看到的颜色,是属于塔尔瞳孔独特的那抹明亮的石榴红。
房门锁上,顺着台阶走到白塔的尽头,那一抹红色仍旧烧灼在埃德温的眼前,主教为自己过于在意塔尔有点羞愧,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好。
不过,随着主教的脚步声逐渐离开栖身的白塔,走向那些已经被布置好的更加宏伟的舞台后,红色的意义就变了。
红色也是权力的颜色。
埃德温拥有的权杖,上面点缀着硕大的鸽血石,然而王室的冠冕上有更大的宝石,据说价值连城,那是连遥远某处的巨龙也觊觎的珍宝。
红色同样是鲜血的颜色。
通往至高无上位置的路上,牺牲太多。埃德温同样曾被荆棘刺穿,祭品的鲜血在王座前流淌。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主教想,不惜任何代价,他终于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权势、名利、金钱、力量。
野心藏于深灰色的大雪下,如今随着温度融化,一切尽数展露。
主教的眸色转深,他走进礼堂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敬畏而悄无声息。年轻俊美却身居高位的神官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宴席的最前端,和垂老的教皇站在一起,更显得他锋利非常。
王室的马车停在了王宫门前,他到来的时间刚好。
*
在踏进礼堂的那一刻,安其罗就感到一阵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没有根据,正相反,他非常清楚地感知到不安的来源,就在礼堂中焚烧的熏香之中。
“您觉得熏香很有趣吗?”
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埃德温主教亲自到门前迎接他和皇帝陛下,一举一动挑不出错处,礼数周全,就像是惊讶地注意到了他的注目,于是解释,
“这是神赐福过的香料,非常珍贵,有着驱除邪祟的作用。教廷和王室向来友好往来,想必在今天使用它们恰到好处。在亲王殿下之前,来过问的权贵也不少。”
驱除邪祟。埃德温说的比较委婉,事实上,这就是教会围猎魔鬼时使用的道具之一。
它当然不能致魔鬼于死地,但毫无疑问,能够削弱它们的力量,而且使用邪恶力量的生物在这种熏香之下会非常难受。
安其罗熟悉这个手法,这和他当年在亲王的府邸诱使埃德温的血脉发作一模一样。
绝对不能离开的场合,无法抵抗无孔不入的气味。
……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亲王纯净的蔚蓝色眼睛悄无声息地布上了一丝阴霾。他有点歹毒地想:
难道埃德温真以为自己能以人类之身撼动魔鬼?不过是一点上不得台面的香料,这种愚蠢而顽固的抵抗,当然会被高阶恶魔不容质疑的实力碾碎。
要是领主恶魔能够轻易被教廷驱魔的普通手段影响,那魔鬼如何还能在自己的地界上猖狂?
他想的很对。
可惜,不,应该说所以,情况并不完全尽如他的意思。
埃德温当然知道驱魔的香料还不够,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他借助熏香往里加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材料很复杂,处理起来也有难度,其中最重要的一味,是魔鬼的鲜血。
鲜血一向是最好的媒介。在这片大陆上,数千年前智慧生物就开始借助血液下咒。这种东西,就算是离开了它宿主的身体,也有一部分始终和他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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