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是现在。
教会陛下再一次谨慎地、毫无遗漏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继承人。埃德温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个年轻人有着最无懈可击的能力,或许他生来就注定成为一个非凡的领导者。当他抽取塔罗牌时,神分配给他的牌面不是教皇,而是皇帝。
他灰色的双眸简直不像是人世间存在的任何材料所打造的。
在他处理教会事务时,这双眼睛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虔诚地低下驯顺的头颅,甚至还要敬畏地轻声夸赞他的虔诚;而埃德温能够让这双眼睛显得如此冷漠,无机质的瞳孔几乎不会转动。
这是教皇见过最好的伪装。
他的敌人会说深灰色的浓雾下掩藏着无数把刀刃,全部都淌着淋漓的鲜血,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会使人感到不寒而栗。教皇很高兴自己不曾直接与这种眼神对视,因为他对自己的勇气缺乏信心。
在教皇的目光下,埃德温只是安静地站立着。
至高无上的老人悄无声息地让叹息声从自己的唇边漏过,因为他意识到就算是此时此刻,眼前的年轻人都不曾露出破绽。他最终还是选择表露自己的友好态度:
“埃德温,我的孩子,请到我身边来。”
这并不是他最属意的继承人,不过其他人选都在和主教的竞争中败下阵来,教皇知道他并不是能做选择的人。
埃德温缄默地走近,但依旧保持着符合礼仪的距离。
这个世界上真有能够接近他的存在吗?
空气几乎凝滞住了,这次谈话决定得仓促,似乎不合时宜。教皇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何必专门进行提醒呢,主教是他所见过最聪明的人,他只是一个不讨喜的老人,所说的话并无创见,可以预料。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关于恶魔的事,”老人咳嗽着说,他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如意。
“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可能是意外,或者陷害。我的孩子,我想你无需担心此事,光明神自会做出决断。”
说到这里几乎就够了。
教皇在想是否应该就此打住,随后他就能要求侍奉他的神官为他捧上白毛巾和止咳的糖浆,总是咳嗽损伤了他的心力。但在这一次抬头看向埃德温时,老人萎缩的头颅忽然直愣愣地停下了动作。
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埃德温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不是痛苦,不是仇恨,而是迷茫。他的迷茫像是雾一样轻,很快地从他的眼中掠过,除非像教皇那样饱览过无数人情绪的老人,否则不足以捕获这种情绪。
怎么可能——
老人无法掩饰他的震惊。
埃德温留意到了他的震惊,当然也清楚自己唯一一次情绪的疏漏被老人所窥探。他知道教皇已经有所怀疑,所以才来找他谈话,所以他轻声地、言简意赅地说:
“那就是我的过错。”
一瞬间,室内安静得可怕。
就算是是针掉落在地上,声音也将清晰可辨。教皇还没有从震惊的余韵中脱离出来,老人喃喃地说:
“天呐,神啊,神啊……”
随后,他忽然绷紧了面孔,那双已经沉溺在衰老和日复一日中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发出可怖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埃德温,说道:
“你清楚你要做些什么。”
埃德温没有说话。不,他想要压倒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气势,但主教陌生而锋利的目光还是让他败下阵来。他知道他完全没有看透主教,而埃德温对他的了解已经足以将他制作成昆虫学家的标本。
于是,教皇一下子放软了语气: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当然,舆论大部分偏向你,再加上恶魔并非捕获在你的房间。但是你明白,安其罗那件事情之后,只有傻子才会和魔鬼扯上关系,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为了教廷的门面,我相信你知道什么决定是正确的。”
老人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能够使用的知识,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也曾经历几次惊险刺激的场面,啊,牺牲,永恒的牺牲——
“若你需要,”教皇压低声音,“我这里有解除契约的秘术。”
他的声音渐渐化为虚无,因为埃德温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可悲的存在,或者一截行将腐朽的木头。
主教垂下眼睛,他看着自己胸前银质的纽扣,纽扣上雕饰着玫瑰花的纹样:
“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个保存了很久的秘密。从订立契约的那一天开始,埃德温就命令自己的人去探访解除契约的方法。这是禁咒,但恰好他们遇到了一个活了数千年的精灵,于是第二个星期这个咒语就出现在了埃德温的桌子上。
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但更快的是他改变的心意。他那时还没有动心,却已经下意识想要让恶魔留在身边。
教皇终于松了一口气。
埃德温看上去游刃有余,果然,他这把老骨头还是不该管这些闲事。主教完全能够从这起最后的事件中抽身而去,就连恶魔也并没有将他招供出来——当然,就算恶魔说了些什么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是邪恶卑贱的存在。
教会刚刚在和王室的竞争中取得了胜利,胜利是需要时间来填满的,埃德温这段时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教廷只剩下一个教皇的备选。
他会知道该怎么做选择。
疲惫一阵阵涌上教皇的肩头,老人被无法抵挡的倦怠感击碎了。他允许埃德温离开,年轻的主教脚步轻捷而坚定,最后那一眼是深灰色的,深灰色足以掩盖所有东西。
埃德温推开门,走了出来。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去。回到他的房间。房间冰冷而安静,像是他生命中大部分时候看到的房间的样子。
四下无人,教皇的门前静悄悄的,他们的谈话是秘密的,所以没有人被允许靠近。
主教抬起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但是动作让他很熟悉。此时阳光正好,明媚耀眼的光芒铺在地上,像是金子,所有的情绪都在阳光下无处躲藏。
指尖传来柔软潮湿的触感。
埃德温碰到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大概是因为阳光太刺激了。所有的泪水没有来得及流出眼眶,就被他的指尖接纳,湿漉漉的痕迹。
这不算是彻底的流泪。他不是在哭。
他……
他想到恶魔从后面覆盖住他的眼睛,而他眼中湿漉漉的海雾曾经弄湿了塔尔的手。塔尔勾起嘴角告诉他,你在哭,你需要一个拥抱。这些想法让他感到惶恐,他还没来得及做决定,任何决定,却像是已经做了决定。
而他终究要做下决定。
第64章 最后期限
晨祷结束后, 埃德温独自走回白塔上的房间。
他的脚步很轻,就好像害怕惊动什么,主教一级级数着台阶的数量,直到他意识到没有台阶再走,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
门口的防御法阵并没有撤掉, 或许是因为他花了很多功夫所以撤掉浪费,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不能够触碰所有和塔尔有关的东西。
埃德温垂着眼睛, 他安静地关上房间的门,有意避开所有一切——太多能让他想起什么的存在了,塔尔总是坐在书桌边上,双腿悬空;塔尔在床上伸手触碰他, 眼睛明亮如宝石;塔尔藏在衣柜里,后来衣服都有散不掉的玫瑰味。他低下视线, 又看见那块地毯。
有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地毯是他们认识不久时换的,因为房间里恰好有具尸体,而埃德温正在尝试和新室友至少保持良好联系。他们一起挑了颜色, 埃德温觉得颜色太亮了,而塔尔觉得还是有点暗, 但最后恶魔勉强表示了同意。
适应新地毯花了一些时间,适应恶魔留在身边比那还要久。
而失去的代价比它们都高。
埃德温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他点亮了房间的灯, 灯光将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在眼前,在塔尔来到这里之前,主教一个人住这个房间, 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它显得又大又空旷,犹如空洞的墓床,其中摆满了随葬的物品。
就连物品也是有寿命的。
玫瑰花凋谢了。埃德温看见了玫瑰,这朵玫瑰一点点从盛放走向凋零, 没有恶魔,就没有人来维系它的鲜活,它现在完全枯萎,即将开始腐烂,根茎已经发黑,花瓣掉落了一半。
主教知道自己应该将它扔掉,或许换一朵,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这一天是失去塔尔的第五天。
教会的审讯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恶魔将要受到审判,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过程,若不是发现的位置特殊,处置一只低阶恶魔实在没必要像这样大动干戈。
不过,就算这样,结局也已经写定,塔尔预计在流程进行的第七天被处死,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教廷的广场上,那里有着烧死邪恶生物的牢笼。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时间还是太短了。
情况很敏感,教廷里出现了一只恶魔,这个消息被迅速地放了出去。人们对此感到惊奇,充满关心,就算恶魔本身并没有威胁也一样,教会必须妥善处置这个情况。
若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不能够插手过多。权力有时会变成枷锁,似乎有另外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对他并无恶意,针对的仅仅是恶魔而已,下定决心要将塔尔隔绝起来,然后杀死。
时间太短了。
埃德温不相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没有一刻放弃,尽可能利用手中的势力来寻找解局的方法,直到这一天的深夜。烛火在他身边跳动着,他从书页中抬起头,觉得头脑昏沉,但尖锐的思考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也无法得到休息。
主教下意识喊了一声“塔尔”。
就像是玻璃终于破碎,埃德温浅灰色的瞳孔忽然被惶恐和迷茫填满,他感到巨大的不详爬上脊梁,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从远处看,主教仍旧坐在椅子上,只是似乎疲惫了,所以很缓慢地垂下了头。
他知道一切不可能被挽回。
如果说之前还能一直回避这个问题,那么现在是时候做下决定了。
你要救他,还是要放弃他?你甘心把这么多年追逐的权势只当作是尘埃,还是遵从每一个伟大掌权人的道路,把牺牲作为自己走向高位的最后一步?
念头是颤抖着的,埃德温想起塔尔在酒馆眨了眨眼睛,递给他蜂蜜酒,告诉他“你不够贪心”。那时候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可以将所有东西牢牢攥在掌心。
但是,世界并不是如此运行,你总是只能二中择一。
他必须认清,人类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那一霎那,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像是潮水一样涌入,埃德温几乎溺死在情绪构成的深海中。他双手撑在桌上,脸低低的,和落在桌面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但他的头脑仍旧锋利而一刻不停地思考着,违背他本人的意愿,在这种时候仍旧做理性的决定。
放弃他吧。
你不能被毁掉。
放弃恶魔,不会有任何阻碍。他知晓解除契约的方法,就算不用,恶魔的死亡并不是他直接导致,他或许也能瞒下契约造成的伤势。圣殿骑士告诉他恶魔并没有招供任何话语,所以塔尔显然不打算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知道这个念头是如此锋利地割裂了他的心脏,但他此时只能选择忽略它继续想下去。
他不可能放弃现在手中的一切,从童年就开始了,每走一步,埃德温都会牢牢攥紧手中的一切。他走上至高点的道路由他一次次残忍地摧毁别人或者摧毁自己而构成。
他手上必须有刀刃,这样才能让他安心。
而背叛教廷毫无疑问会让他失去一切,不仅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声名,还有他所有的力量,因为这力量由光明神藉由信仰提供,收走它轻而易举。
他将会声名狼藉、一无所有,就算侥幸能够免于死亡,也将踏上颠沛的逃亡之路。
诗人赞颂爱情,认为在爱情的黄金面前,权力就像是尘土一样。但诗人从未拥有过权力。
对于埃德温来说,野心是组成他的骨骼和血肉,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抽去他大主教的地位,就像是抽去他的肋骨,他无法在那种前提下继续活着。
“我……”埃德温让自己冷酷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我应该放弃他。”
一边是低阶恶魔,一边是尊崇无上的教皇之位。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主教这样告诉自己,他伸手触摸自己的眼睛,没有泪水,就像一口干涸的井。牺牲和死亡在井底黑黝黝地看着他,他徒劳地张开手指想要接住眼泪,然而手中空空如也。
蜡烛烧到了最后,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烛火倏忽一闪,室内陷入昏暗,外面的光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尽数遮挡,这使得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再度被蒙上了朦胧的阴影。
“塔尔。”
埃德温喃喃道,他又忍不住叫了恶魔的名字,甚至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知道这是错的,既然已经做下了决定,就应该忘掉这个名字。
忘记。一想到这个念头,他那双已经张开的手忽然收紧,就像是想要捕获些什么。主教无法控制表情,直到他流露出一个轻蔑而嘲讽的笑容,这是他的灵魂在摈弃他自己,他张开嘴唇,微弱的气流从唇齿间流淌出来,他轻声念着,一遍又一遍,又像哭又像笑,
“塔尔,塔尔,塔尔,塔尔。”
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近乎气音般出现了不同的音符,“……我的塔尔。”
*
塔尔从近乎刺眼的明亮中睁开眼睛。
教廷按理来说不会对捕获的恶魔用刑,当然,不包括最后的火刑,还有无时不刻不投射在身上的圣光。圣光既能消减邪恶生物的力量,又能让他们皮肤刺痛难忍。
为了凸显出救赎的得之不易,诺亚特意要求圣骑士长同时点燃两根圣烛,这会使得恶魔被迫承受双倍的折磨。
他身上的束缚都带有尖锐的棘刺,那本来是被用来束缚更加高阶恶魔的道具,能够深深扎入恶魔的血管,将神圣之力注入其中。
反正是圣子的一点小要求,骑士长毫不犹豫地照办。诺亚看着他,用柔软的眼神和捂住嘴的笑意,这就使他感到晕乎乎的。他已经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全然沦为了美貌之下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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