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屋门的那一刻,一块儿头盖骨和四十九块指骨做成的风铃的铃声从头顶响起,那声音空灵悠远,落入耳畔的那一刻,一阵清凉感也扑面而来。
祝明玺手心重新冒出冷汗。
他深深闭上眼。
没关系的。
他想。
就算魔王恢复了记忆,也还有若阿魔法。
只要有若阿魔法,魔王就不会立刻杀了他。
而只要他有时间,就一定会有转圜的余地。
……
在内心建设了许久,祝明玺才睁开眼,可当他看见眼前的景象时,脊背却立刻吓出了冷汗。
只见那些在外面只能看见白影子的亡灵,在这个酒馆装扮的小木屋里,却全都现出了原貌。
每一个亡灵身上都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的兜帽下,是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骷髅头,骷髅头眼部的位置是空的,但又不是完全的空旷,而是一片漆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渊海,又像是能将人吸入其中的黑洞。
祝明玺终于明白,魔法课堂那些同学描述魔王容貌丑陋时,会用“眼睛黑得像亡灵”来形容了。
而这一双双深不见底的眼洞,都齐齐看向刚进门的祝明玺和魔王。
一模一样的黑袍,一模一样的白骨,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眼洞,整个场面诡异至极,祝明玺四肢也瞬间僵硬。
“怎么不走?”魔王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握住祝明玺的手腕,拉着他走向酒馆的“吧台”。
酒馆吧台里也站着一个亡灵,他的骨头比众人更白,眼洞比众人更黑,他身子微微有些佝偻,看起来年纪很大了,可他的骨架上却覆着一层半透明的东西,像是即将生长出来的皮肉。
“魔王大人,”老亡灵恭敬地递给魔王一杯半透明的黑色饮品,“您许久没来过我们亡灵屋了,是有什么吩咐吗?”
魔王手中的刀尖抵在地面上,抬起眼皮看向老亡灵:“我的要求你们都会照做?”
“当然。魔王大人,众人皆以为您是我们黑暗系魔族的首领,您是我们的统治者,您是我们的王,只要您愿意将传闻变成现实,只要您愿意将我们纳入您的麾下,只要您愿意带领我们将圣廷撕得粉碎,我们就愿意成为您的爪牙和奴仆,我们就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魔王眯起眼:“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为什么?您是魔王,您为什么不愿意驱使我们?您觉得我们亡灵族不够强大,不够资格成为您的属下吗?”
魔王:“因为你们太丑了。”
老亡灵:“……”
祝明玺:“……”
令祝明玺意外的是,魔王这么说话,老亡灵竟也没生气,而是忍气吞声道:“那魅魔族呢?魔王大人,他们那么美,连精灵族都可以蛊惑,您为什么也不愿意收下他们?”
“哦,”魔王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太淫乱了。”
祝明玺:“……”
老亡灵:“……那血族呢?他们不丑也不淫乱,绑定血契后就会始终如一,您为什么也拒绝了他们的效力?”
魔王:“脏,连乞丐的脖子都能下得去嘴咬。”
祝明玺:“……”
老亡灵缓缓垂下颈脖,巨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骷髅头。
他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
“魔王大人,那您请回吧,既然您不愿意接纳我们,那亡灵族也没有为外人效力的道理。”
酒馆里的上百名亡灵也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他们向两边散去,给魔王留下一条直通门外的路,像是在赶客。
可他们每一个人都用漆黑的眼洞紧紧盯着魔王,手里拿起了骷髅水晶球或者是骷髅手杖,身上的每一根骨骼都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似乎是在紧张地防备着什么。
魔王苍白的手指却很随意地蘸了一下酒杯里的液体,然后在木质的桌上画了一个魔法阵。
看见魔法阵的那一刻,老亡灵的身子瞬间紧绷,然后又在下一秒放松了起来,他喉咙发出“嗬嗬”的笑声,声音却阴冷至极:
“魔王大人,您忘了吗?您再怎么强大也是黑暗系魔族的一员,即便画出了光明系魔法阵,也根本无法施展出能够彻底消灭我们的圣光魔法。您只能伤害我们,却不能抹杀我们,而亡灵族的脊椎却绝不会因区区疼痛而屈服。”
可魔王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在落完最后一笔之后,偏头看向身侧,语调懒散地喊道:“祝明玺。”
顿时,场上所有亡灵的眼神都死死盯在那个从头到尾都安静低调得如奴仆般的年轻人身上。
祝明玺立刻就在这样的目光里汗流浃背了。
祝明玺:“……”
不是啊,大哥,你这么信我?!
可当他颤颤巍巍拿起魔棒的时候,却又突然顿住了。
如果……如果他说他不会画……那魔王是不是没办法威胁到亡灵?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恢复记忆了?
可他刚犹豫了两秒,魔王就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
他一把将祝明玺拉到怀里,直接握着他的手拿着魔棒,在桌面上重绘了之前那个魔法阵。
老亡灵紧绷的身躯再次放松下来:“魔王大人,这世界上从来没有黑暗系魔族握着魔法师的手就能画出光明系魔法的道理,除非您这个小奴仆本来就会——”
他话音戛然而止,漆黑的眼洞也被刺目的光映得明亮,他半透明色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他张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祝明玺却似乎听见了他惊恐的惨叫。
耀眼刺目的白光从祝明玺的魔棒下以波浪状荡开,瞬间波及到酒馆内每一名亡灵的身上。
所有的亡灵都痛苦不堪地跪在地上,身上的骨骸一根一根掉了下来,但所有人似乎都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没有皮肉的他们甚至无法表露出任何痛苦或者是求饶的情绪。
魔王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的老亡灵,似乎很不小心地踩掉了他的一只骷颅手,似笑非笑地问道:“亡灵族现在可以为外人效力了吗?”
老亡灵痛苦不堪地连连点头,几乎要把脑袋点掉了。
下一秒,裹挟着暗黑雾气的巨大弯刀砍向光明阵法的正中央,刺目耀眼的白光瞬间消失无影。
酒馆重归一片寂静。
魔王一把将祝明玺搂在怀里,动作亲密到能让所有人都误解两人的关系。
“行了,”魔王半个身子倚靠在祝明玺身上,懒洋洋地说,“去下面谈吧,我有事情拜托你做。”
祝明玺感受到魔王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有那么一瞬在发冷发颤,只不过很快就消失无影了。
老亡灵站起身来,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发出“咯咯”的撞击声,他拾起自己被魔王踩掉的左手安回手臂上,领着祝明玺和魔王一步一步走向酒馆的地下。
祝明玺下楼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碎在地上的桌板。
他静静垂下眼,将桌板上那个已经变得黯然无光的圣光魔法阵牢牢记在心底。
第26章
酒馆下面的楼梯长得看不见尽头, 祝明玺却希望它能长一点,更长一点。
可再长的楼梯也有走尽的时候。
只剩最后一层时,祝明玺脸色惨白地垂下眼, 一脚踩空——
可想象中的滚落并没有到来,身旁的魔王一把将祝明玺捞起, 几乎是单手将他抱在了臂弯里。
昏黄的壁灯下, 祝明玺用仓惶的眸子与他对视。
“你是故意的?”魔王眯起眼看他。
心思被戳破,祝明玺素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连瞳孔都在颤:“我……我……”
他两只手紧紧抓着魔王的肩, 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晶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我害怕……我不想……我们回去吧, 大人,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城堡里找到另外的魔法药水。”
魔王把他从怀里放下来:“事情总要有个了结,只有恢复记忆才能彻底解除魔法阵。”
祝明玺几乎是绝望地问:“那您恢复记忆后还会信守曾经的承诺,放我离开吗?”
可魔王却并未点头。
他苍白冰凉的指尖轻轻揩去祝明玺脸颊上的泪水,语气毫无波澜,平静到残忍:“恢复记忆的我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祝明玺脸色惨白地笑道:“原来您自己也知道您恢复记忆后不会放我走。”
魔王移开视线。
祝明玺却紧紧抓住魔王的手, 声音一点点变得高昂激愤:“您恢复记忆后会重新变得不可理喻, 您不会放我走,不会解除魔法阵,甚至不会解除若阿魔法……您会将我重新圈进在那个城堡做成的囚笼里, 扮演我的主人,情人和狱卒!您会折掉我的羽翼, 加固我的契约,日日夜夜折磨——”
魔王一把捂住祝明玺的嘴。
“能不能别在外面说这种事!”他咬牙道。
祝明玺看了一眼提着油灯站在楼梯尽头, 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地底的老亡灵,冷笑道:“您现在知道不能在人前说这种事了?您之前不是还在人前做——”
魔王再次用魔法封住了祝明玺的嘴。
昏黄的烛火映照在魔王的脸上, 照亮了他眼底显而易见的烦躁。
祝明玺红着眼眶死死盯着他。
可数秒后,他又垂下了眼。
他上前一步,在魔王手心写下一行字:【我有一个办法。】
魔王抬头看了他一眼,解开他的嘴:“你有什么办法?”
祝明玺:“大人,您是至高无上的魔王大人,您有没有想过您为什么会突然失去记忆?”
魔王眯起眼,缓缓问道:“为什么?”
“或许这是众神的旨意。”
魔王:“什么旨意?”
祝明玺道:“众神不忍见您困于情爱,癫狂疯魔,不忍见您同我纠缠不清,丧失自我,所以就暂时抹去了您的记忆,给予了您理智,让您可以拯救自己。”
“哦?怎么拯救?”
“您可以用有效的契约或血誓约束自己,让您即便恢复记忆后也不至于走火入魔。”
“比如说?”
“比如说……您可以立血誓,只要您恢复记忆,就要解除我身上的所有契约并放我离开,从此死生不与我相见。”
魔王缓缓眯起了眼。
祝明玺心脏提到喉咙眼。
魔王:“唔,好像有点意思。”
祝明玺心脏砰砰乱跳起来:“那您……”
“但誓言的内容可以改一下。”魔王说。
“改成什么?”祝明玺急忙问道。
魔王:“可以改成,只要我恢复记忆,就要解除所有契约,并亲手杀了你。”
祝明玺:“……”
祝明玺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空白。
“为……为什么?”他声若蚊蝇地问。
魔王:“当然是为了磨炼我的意志,并让我不再有任何二次发疯的机会。”
祝明玺:“……”
“要不现在就立誓吧,现在正是好时候——”
祝明玺神色仓惶地一把按住魔王的手。
魔王却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极冷,眼底也没一点儿笑意。
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抬起祝明玺的下巴,慢条斯理道:“祝明玺,我是失忆了,不是失智了。你想逃离我,可以,但你想哄我立下誓言?不行。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逼我立下违背自身意愿的血誓,哪怕是我自己。”
他停顿片刻,又嗤笑道:“还有……众神?你怎么会想到用众神做托词?你难道不知道魔族是被众神抛弃的族类 ?哪怕是最低等的新生亡灵,也不会去祈求神明。”
祝明玺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了。
他不知道魔族不信众神,他只是见过镜子里的魔王以众神的名义起过誓……
祝明玺闭上眼。
……是他自作聪明了。
可是。
他又重新睁开眼:“……您现在不怕您恢复记忆后重新爱上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手里粉嫩闪亮的魔棒,好让魔王记起他曾经的“爱”是多么地丧失理智。
可魔王的脸色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变得漆黑难看,烦躁不堪,而是将视线缓缓落在祝明玺的脸上。
年轻人指尖已经紧张到发白,可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如果忽视掉年轻人难以自抑的身体语言,比如说惨白的脸色和微颤的指尖,单看他的眼睛,你是察觉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紧张或畏惧的情绪的。
他眼睛同魔王的一般黑,却又比魔王亮上很多,昏黄的壁灯在他眼底燃起烛火,像是扎根成了永生不灭的希望。
“啪!”
烛火乍然灭掉。
年轻人眼底却仍旧闪动着微弱的光。
魔王垂眼,一步一步往下走,声音却比以往更冰冷了些许。
“这就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了。”
.
祝明玺跟着魔王走下楼梯的尽头,脸色也一步比一步苍白。
楼梯的尽头还有一个狭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个黑色的木门,推开门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为宽敞的房间。
房间里黑雾弥漫,大得看不见边角。
老亡灵提着油灯走在前面,昏黄的灯光破开黑雾,亡灵的脊背也渐渐挺直。
突然,他停下脚步,手中油灯的光变得更亮,映照出他脚底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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