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啊,按照生灵的完整度来讲,他是不完整的,你的朋友不是说曾在街边的地痞流氓手里救过他吗?作为被姞族后裔以命换命制造出来的生灵,他受规则束缚,应当无法对没有因果之人动手。’
换句话讲,雁无川今日来杀林星衡,本就没有离开的打算。
闻叙心中不免震撼,按照师尊所讲,雁无川从名字到自身,都不属于自己,而是……雁曦意志的延续。
他忍不住想,雁无川怨过吗?委屈过吗?他口中一句句的阿娘,是当真出自本心吗?
闻叙今年虚岁二十七,如果没有遭遇那一场无端的追杀,或许他早已金榜题名、步入官场,以他这个年纪,必然也早就成婚生子,但哪怕是最亲近的枕边人、甚至是血脉相连的儿女,他也无法认清楚他们的脸。
闻叙得承认,他装瞎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不想睁眼看到所有人明明清晰却丝毫没有记忆点的脸。
如果他不曾知道自己眼睛的特别,那么他或许可以淡然接受这样的世界,可偏偏他知道,并且他还得努力伪装成和他人一样,这种生活实在很累。所以当他误入修仙界,得知了这里的修炼规则后,他立刻就选择了装瞎。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眼睛,但他可以选择把眼睛闭起来。
与雁无川相比,他自私得简直明明白白,所以闻叙无法理解,居然有人可以无私到只为别人的意志而活吗?
‘阿叙很好奇吗?’
闻叙也很坦诚:有一点。
‘简单,问问当事人不就知道了。’
什么简单?师尊你要做什么?!
还未等闻叙反应过来,一阵清风自他袖中疾驰而出,刚好便将林芝年暗藏袖中的毒招击碎,这招清风看似绵软无力,却将林芝年打得没了再战之力。
合体大能的一拂,哪怕只是随手一动,也不是低阶修士可以硬抗的。
“谁!站出来!”
闻叙站在原地,眼看着站在他前面的人如同摩西分海一样分开,他心里开始有些庆幸,幸好戴了面具。
‘阿叙,为师不便现身,就劳你自己去问吧。’
雁无川如今的状态实在狼狈,但他的眼睛却很亮,甚至在看到旁边的陈最后,对着人无声开口:我说的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陈最:……这人对他动什么嘴巴?好无聊一人。
“是你,你是谁,凭什么干预我和他之间的事!”现在的林芝年,简直就是一条疯狗,他自知筹谋无望,干脆就直接发疯了。
“我无意干预你们之间的算计。”闻叙说得冷淡,但既然师尊都出手了,他不问问确实有点亏,于是他开口,“雁真人,你来之前,可曾有过半分的犹豫?”
这问的,好生古怪啊,卞春舟心想,闻叙叙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内情,看来他这个瓜是可以吃全乎了,舒服了。
雁无川闻言一愣,终于将视线落在了这个莫名相帮的青年身上,然后说了一句同样让人一头雾水的话:“你是第一个关心这件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第146章 真实
师尊说, 雁无川是雁曦用自己的性命创造出来的生灵,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但闻叙在听到这句话后, 就确信雁无川一定已经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人格。
人都是利己的,哪怕是被当做他人意志延续而诞生的生灵,也会拥有他人意志之外的思想。如果雁无川没有,绝不可能好奇他的名字。
但众目睽睽之下, 闻叙绝对不可能大喇喇地将自己的名字报出来,这和摘了面具覆上缎带有什么分别。虽然说, 他暴不暴露身份都没什么影响,但最近有关于他的传闻有些太多了,他还是低调些为好。
“我的养父临死前,曾给我取名不惊。”
闻不惊,如果他没有误入修仙界,这个名字绝对比闻叙被人提起的频率更高, 读书人自傲于普通人,除了有名有姓外, 还会取字、别号等等, 自有一派交际规则。但修仙界强者为尊,闻叙二字足矣。
事实上闻不惊这个名字,他也只告诉过春舟一个人。
“你叫不惊, 我叫无川, 我们的名字还蛮相配的。”雁无川语气带着一点儿纯然的天真,显现得他愈发不似常人,“那么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没有犹豫过,这是我的使命, 也是我生命的意义,阿娘给了我生命,这就是生命的代价。”
雁曦是个爱恨都非常浓烈的人,姞族血脉本身就自带偏执,若不然拥有那么强悍的天赋,如果禀赋中正,不至于被天道贬落人间、逐渐消弭。
她爱林星衡的时候,可以爱到毫无保留,一腔爱意可以让这世上最缺爱的人感受到被爱包围的温暖,可当她觉得自己的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时,她的恨意也同样地热烈焦灼。
雁曦自知以自己的能力,绝对不可能主导林星衡的生命和意志,甚至根本活不到爱人死亡的时候,所以她穷尽一身血液和秘法,浇灌了一颗种子出来。
这颗种子,就是雁无川。
雁曦临死前,将这颗种子埋在了自己早已择定的墓穴之下,她知道她死后,林星衡对她势必心怀愧疚,必然不可能动她原本的墓穴,有她的尸骨作为养料,这颗种子势必能够破土、生根发芽,长成她期望的样子。
雁无川的名字、雁无川的使命、雁无川的一切,都是雁曦赋予的,一颗种子而已,她从未想过对一颗种子平等视之,更不知道在雁无川生出灵智后,会将她视作母亲。
姞族秘法失传、断代得太严重了,雁曦天赋很好,却根本不知道这个秘法真实的用途,她只知道自己的一腔爱意只是情郎修行的登天梯,他对她或许有几分情谊,但浅薄粗俗得像是从街边赌石里开出来的劣质玉佩。
她曾经觉得好友选夫君的眼光十分不行,却没想到……她们既是如此要好的友人,眼光又怎么可能相差很大呢。
她的寿数越来越少,形容也越来越憔悴,相反林星衡则修为强大、灵光自蕴,雁曦恐惧于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而她这样的情绪,作为最知心的爱人,林星衡毫不关心,并且甚至提出要与她孕育一个孩子。
一个人爱的时候,可以爱得完全盲目、义无反顾,但当她想要清醒时,只需要一瞬。雁曦在爱人提出想要一个孩子时,她就明白了。
眼前俊朗的爱人并非没有注意到她的状态,而是注意到了,但有恃无恐,甚至觉得以她对他的爱意,必然会非常愿意生育一个后代来延续对他的爱。
雁曦不蠢,相反她很聪明,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准确来说,是自己这份爱对林星衡修行的重要性。
于是一场被悄悄进行的报复行动缓缓展开,雁曦赌上自己的命,赢得了这场行动的胜利。
或者说,这场复仇行动里,没有赢家。
到此刻为止,林星衡陨落,兮山城易主,林家算计一场空,属于雁无川的使命在这一刻已经画上了句点。
“其实你刚才不用救我,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雁无川的语气相当得云淡风轻,他的态度平和得堪比庙里的佛陀,“我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坦诚了,坦诚到直接打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大家都能看出雁无川不是真正的人族,但……鲜少会有如此从容赴死的生灵。
“不惊,很高兴在消失之前认识你,还有你的朋友,他虽然很奇怪,但他救过我。”
闻叙心想,陈最只是耿直,论奇怪,哪里比得上你。
雁无川却自顾自说着:“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破土而出的了,当我离开兮山城时,阿娘的坟墓就变成了一座空坟,阿娘的血肉都用来浇灌我的成长,当我长成、完全认知到自己的使命,阿娘的尸骨就消失了。”
“我知道,我终有一日也会不见,但我已经见过很多东西了。”雁无川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存在,他似乎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哪怕是对于雁曦的遭遇,他也并不带任何强烈的情绪,刚才闻叙就注意到了,哪怕是诘问林星衡时,雁无川也保持着几乎淡薄的情绪状态,所以他才会好奇,对方是否犹豫过?
“你看我今日上门来抢亲,是不是有模有样?”雁无川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很,“在今天之前,我已经见识了大陆上许多的风景,许多人对我深藏恶意,但我在没完成使命之前,是不会死的,他们叫我妖怪,可我并不是妖。”
“人类,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认知中的固执。”
闻叙讶然:“其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世上许多人的心思,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但我不讨厌你,不惊,你是个很真实的人。”
迄今为止,闻叙被夸过聪慧、天才、英俊、善谋等等,很多人愿意将一些溢美之词堆砌在他身上,但唯独只有眼前的雁无川,仅仅只用真实二字形容他。
朴实、平淡又寻常。
这个字眼,似乎跟闻叙天然没什么瓜葛,毕竟哪有人会活在虚幻之中的。
**
距离城主府的抢亲闹剧过去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雍璐山的招新报名也已经进入了尾声,原本滞留城中的婚礼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
林星衡的遗体早就已经装殓好由夏淮南亲自送往兮山城林家,至于夏家这边,自然是权当这场婚事不存在了,虽然林芝年本人天赋依旧了得,但夏家主的所求并非是一个天才女婿,而是与兮山城城主府的联姻关系。
现在兮山城易主,他才不舍得将女儿嫁给对方呢,当然了,夏巍更加不同意,至于夏蕤本人,醒来后也似没爱过一般,只是性子愈发沉郁了。
林芝年当日疯癫得很,可大家看在他大喜之日丧父,便也无人找他的麻烦,雁无川当场消散后,便消失不见了。据小道消息,他并没有回兮山城,似乎是怕兄弟姐妹们寻他的麻烦,整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当然了,这些事跟雍璐山上的闻叙没什么相干,只是在雁无川消失后,闻叙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有被影响到,甚至连承微神尊都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或许不应该让小徒弟问得这么清楚。
但转念一想,总该是要经历的,只是稍微提前了一些而已。
“还在想那天的事?为师都有些吃醋了,阿叙居然还有别的名字,都不告诉为师诶。”
闻叙:……
“没有不告诉,只是……不惊二字,是我养父对我的期待。”至于是什么期待,那自然是科举之后,官场上的宠辱不惊。
“阿叙似乎很少与人提起养父,他对你不好吗?”
闻叙一向内敛,但他自从来了修仙界,几乎不谈从前的旧人,哪怕是帮扶他立身科举的老秀才养父:“不,他对我很好。”
老秀才除了对于功名有着常人没有的执着外,平日里并不是喜怒不定的人,只要他读书认真、成绩出众,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平和的,甚至闻家并不算太富裕,为了他读书,老秀才甚至会将自己的支出节省下来,给他买上好的纸笔。
闻叙非常感激养父,所以会拼命地念书,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回报对方了。
“既然很好,为什么表情这么悲伤?”
闻叙很擅长如沐春风的笑,毕竟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总归不使人厌烦。他看不清别人脸上的表情,当然也看不清自己的,脸盲带给他的并不仅仅是交际困难,更是对自我情绪感知的迟钝。
乞儿要如何乞讨获取食物和铜板?当然是赔笑和卖惨,闻叙一度觉得这很合理,因为他看不清别人脸上的表情,就觉得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但后来他渐渐能够感知到别人传递出来的情绪,他才知道,人可以通过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原来他也有自己的情绪,只是他自己感知不到而已。
就像现在,师尊看到了他的悲伤,但他自己其实感知不到。
闻叙常常自省,试图拓展道心,但自己察觉不到的东西,又如何自省呢?他自小就很会压抑自己,包括命格、包括情绪、包括自我,压抑久了,便成了常态。
谁都只能看到他的笑容,这个谁,也包括他自己。
真实?闻叙心想,他可能配不上这两个字。
生活,亦或是命运从来没有给过闻叙悠闲度日的时光,他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看上去对所有事情游刃有余、从容不迫,不过是因为只能依靠自身而已。
哪怕来到了修仙界,这里的一切看似都对他敞开了宽厚的怀抱,但闻叙的性格早已养成,不可能因为短短的六年,就将过去所有的自己抹平,成为一个拥有崭新面貌的人。
第147章 不惊
承微神尊陡然意识到了一点——
他的小徒弟阿叙, 似乎是一块天生修无情道的料子,比他曾经的那位无情道好友更加地适合修行无情道。
他原本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叫他震惊了, 但显然还是他太过自信了一些。
天生的帝皇命格,拥有对无情道完全不同于常人的异样理解,可却非常说得通,甚至以他一个老东西的眼光来看, 可行性比什么杀妻杀子高多了。最关键的是,阿叙天生就无法辨别他人的脸, 他甚至缺乏对自身情绪的关注。
世人都说他承微对人族的归属感很少,但……他的小徒弟似乎也不多。
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是可以影响一生的,承微自小生活也非常颠沛流离,但他半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泯然众人,哪怕是他还未踏入修行之路前, 他从来都是天地第一、老子第二,我与天地好兄弟的人生态度。
自卑、敏感、怯懦, 这些字眼跟他承微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天生就可以读懂别人的情绪,这与生俱来的能力让他足矣在大多数情况下横行无忌。
当然,阿叙身上也没有自卑怯懦这种东西, 甚至可以称得上心神强大, 但独自成长的强大,势必需要付出一些不菲的代价。
“阿叙,你哭过吗?”
闻叙讷讷地点了点头,他当然是哭过的,印象里哭过很多次, 年幼时受一点伤就会落泪,好心的小姐老爷们就会多给他几个铜板,眼泪是小乞儿乞讨最好的武器。
承微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够准确:“你的养父离世时,你哭过吗?”
他哭过吗?
闻叙想,应该是没有的,他与老秀才是半路父子,老秀才没给人当过爹,只给人当过老师,所以大多数时候对他的态度更像是夫子对待关门弟子的态度,而他也没给人当过儿子,只知道听话努力的孩子才能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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