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爱听的话, 弟子可以多喊两声。”闻叙张口道, 意在说明口头上的尊称并不代表任何意思。
“你倒是与我想象当中的救世主模样,有些不同。”温持善的眼睛非常温柔,像是一汪清泉碧波,哪怕是此刻,也没有任何红意, 看不出任何入魔的模样。
就算是闻叙,也很难将眼前的人同一个心魔缠身、被魔种寄生的修士联系在一起,至少跟王继文相比,眼前的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但闻叙从一澄法师那里听过温持善改换宗门的故事,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之后,正常人道心崩溃都很正常,他方才那声尊者,确实是发自内心的。
佛修参禅悟心,多数人修到最后,多有宏愿加身,小一点的便是己身脱胎之法,大一些就是世间之法、天地自然、百姓民生,而往往胸怀天下者,不屑于小乘之法。
持善以善为心中佛灯,长燃于佛祖菩萨门前,他在苦渡寺之时,甚至渡化过极恶之徒、入邪之人,当时在所有苦渡寺弟子心中,持善师兄就是天底下最为仁善、慈悲之人,似忍便是其中最为崇拜温持善的弟子,所以温持善离开苦渡寺,也是似忍反应最为激烈。
可见似忍并不知道温持善曾经经历过什么。
“我并非救世主,这等名头落在身上,是很沉重的。”
温持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低低地喟叹了一声:“确实很沉重,看来师尊已经将我的事都告知于你了。”
温持善曾经与一澄法师有师徒之谊,后来离开苦渡寺拜入合欢宗,师徒缘尽,他也没有另拜高人为师,故而此刻他口中的师尊自然是一澄法师。
“尊者介意弟子知晓?”
温持善摇了摇头,温声道:“并不介意。”
对于那段过去,曾经他很介怀,甚至可以说是难以释怀,温持善修佛修心,明白人心善恶并非一成不变,他哪怕是成佛成仙也无法改变人的本性,但他可以导人向善、劝人放下。以前,他一直都是那个劝人的角色,后来他落入凡尘、方知世人之苦。
庄子《人间世》曾有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温持善当然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明白世人之苦、各有各苦,可若所有人都只发泄心中苦难,世间将会变成炼狱模样。
他所能做的,便是以己身帮扶世人,不叫人误入歧途、辜负一生。
却没想到当他经历人生之苦时,这苦……竟如此的苦涩。
苦渡寺的佛修达成金丹之后,便会入凡尘修行,持善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他盛名在外,哪怕他褪去法袍、打扮成普通和尚,哪怕用上易容丹也很容易被认出来(主要是合欢宗弟子眼尖),所以久而久之,他更喜欢去一些修士少踏足之地。
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相对封闭的地方民风也更加彪悍,对于佛修而言,传播佛法、教化百姓在哪都一样,但能解这种地方的世人之苦,显然更有挑战性。
这一日,持善一身褴褛袈裟,来到了山坳中的一处世外国度。
说是国度,其实也就是一座小城池大小的地方,只是因为相对闭塞、不与外界相通,所以便拥有了高度自治的体系,统领之人便为王,而在王国之中,只有出生时生带异象之人才能成为王的继承人。
持善进入这座国度的时候,刚好是权柄更迭之际,也恰恰巧合的是,这一次身带异象而来的继承人竟有两位,无人可辨其真假,王也没办法。
持善是修士,来时不小心显露了些力量,很快就被上报,更又因他有仙人之姿,很快就被王请去王廷、供奉起来。
这样的待遇,在持善看来自然没什么,但在两位继承人眼中,这位世外高人足矣决定两人的未来。持善眼明心亮,当然一眼就看透这两人的心思,也知道其中哪一个公子更适合当继承人。
但他是个聪明人,当垂垂老矣的王问他哪一位公子才是真正身带异象而生的继承人时,他并没有选择直接挑明,事实上,他很明白这两人都不是生带异象而来,所谓的生带异象,不过是有人故意造势。
至少在他看来,这二人既无灵根、也无天赋,天道连天之骄子都不会过分垂怜,更何况是一个小小边陲之地的国度继承人,不过是人心谋划而已。
彼时的温持善不知道,权柄会让一个人直接化为魔鬼,他看似不经意地涉足,实际上已经卷入他人的因果之中,当他清醒抬头之际,整座小国已经尽皆倾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是与他毫无关系的。
但持善看不得有人在他眼前死去,两个继承人注定了只能有一人成功、一人死去,但他觉得其中一人心性仁善,有容人之量,故而他虽未做任何偏袒之举,但人心敏锐,远超他所想象,当他意识到的时候,那位仁善的继承人已经死在了另一人的刀戈之下。
老王死去,新王继位,新上任的王残暴非常、苛政于民,甚至将从前支持另一位继承人的属从全部处死,倘若民间有任何人拜祭,他也会立刻下令将之捉拿、处以极刑。
整座国度瞬间换了底色,持善看到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可下一个生带异象的继承人迟迟没有诞生,或者说是新王不愿意看到有人出现取代他的地位,所以但凡有所谓的继承人诞下,他就会命人私下直接处死。
人心之恶,竟能恶到这种地步。
持善原本要离开这座国度,但看到如此景象,焉能有离开的道理。
他尝试着渡化新王,但没有任何作用,此人坐于权柄之上,哪怕如此残暴,只因他是天命之人,臣民依旧对他俯首跪拜,甚至因为他的渡化,新王愈发残暴。持善固然可以救下所有人,但他发现,自己救不了这些人的心。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应该坐视不管。
倘若他一开始就推举那位仁善之君上位,如今的国度依旧祥和无比。持善心中第一次滋生出了后悔的情绪,而当这种情绪达到巅峰时,他忍不住救下了一个被新王赐死的生带异象之人。
他救下了一个王国的继承人,甚至悉心教养长大,将其推到了新王的位置之上,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新王上位后的第一剑,就是刺入他的心脏。
甚至在将他“杀害”之后,命人将他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去,甚至追怀那位残暴不仁的老王,替其诵经祈福,长念往生。
随后,王国似乎恢复了平静,新王是个还不错的人,除了“杀死”持善,他几乎是个挑不出毛病的王。
持善虽然心伤不解,但他觉得这个结果并不坏,至少残暴的统治结束了。可他万万没想到,新王又开始猎杀生带异象的继承人,或者说因他不小心透露了“继承人出现的天机”,这位新王并不愿意有任何人沾染他的权柄。
持善立刻陷入了无止境的内耗之中,他想做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座小小的国度,而当他再回来之时,这座小小的世外国度已经覆灭了。
或许有人还活着,但这座国度已经没有任何属民了。
而正是因为这场“逃离”,持善的心魔开始落地生根。
他甚至诘问自身,如果善没有用,那么什么有用?这个答案持善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这样的自己已经不能留在苦渡寺了。
他一直都在寻找答案,可答案并没有逐水而来。
他不再是一个佛修,尝试着用道修的办法解决问题,他替人伸张正义、替人排忧解难、甚至替人镇压心中邪念,可他明白,这些都不是答案。
“我听心魔说,你曾是凡人境的未来帝星,既是帝皇命格,为何会轻易舍弃?你可知道,帝皇命格背后的含义?”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会迫不及待地找他,闻叙抬头看向一身洁白的人:“其实,尊者并非温持善本人,而是他的心魔吧。”
第400章 两全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敏锐许多。”出乎意料的, 心魔承认得痛快无比,脸上也完全没有被戳穿后的惊愕。
闻叙心想,这倒也不全是敏锐, 主要是心魔也没有任何掩饰,于是他就随口一猜而已。
“所以,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心魔脸上无悲无喜,但声音里却透露着些许急迫, “倘若你是温持善,你会如何解决那个小国的困境?”
小国困境?闻叙又不是慈悲仁善的性格, 如果是他,他根本不会想去解决任何困境,世人有世人之苦,一个国家也不可能永久存在,温持善没出现之前,这个国度以自己的方式延续着国祚, 而他出现之后,它也不是绕着温持善转的。
但凡是靠人来运转维系的统治, 不管谁来了, 到最后肯定都会走向覆灭,之后又会走向新生,以温持善当时极度内耗的状态, 不管做什么样的举措, 可能最后都会因此滋生心魔。
闻叙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白衣心魔:“你觉得,什么样才叫解决困境?是让那个小国的百姓重新回到安居乐业的状态,还是一改风貌、肃清统治者的乱政?”
修仙界很早之前,就没有了绝对统治的皇权, 一开始知道的时候闻叙还是很惊讶的,毕竟他来自一个被皇权统治了数千年的凡人国度,很清楚君主统治虽然弊病不少,但至少血缘延续确实可以让一个国家更加长寿安稳。
但很快他就明白,修士的力量太强大了,哪怕正道修士不会强行主动干预人间国度,但那又如何?君权如果不处于绝对统治地位,那就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邪魔从来都不吝啬于对普通人出手,如果修仙界存在皇权统治,那大概率会成为培养邪魔的温床。
都不用仔细去想,闻叙就能猜到君权在衡泽大陆上渐渐消失的原因,就像他能理解那位新王继位后,第一时间对温持善出手。
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新王被温持善教养长大,心里显然很清楚“养父”的能耐,只要温持善还活着,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王。
因为他知道“生带异象”的由来,所以他很明白,他是可以被轻易取而代之的,就像他自己取代残暴的老国王一样。
但凡一个有野心的统治者,都不会容忍这种存在。
“你居然认同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做帝皇的,心性竟都如此凉薄吗?”
“对普通人而言,凉薄确实是一个贬义词,但对于君王而言,它并不完全是,你认为他忘恩负义,是因为站在尊者的角度去看,但倘若你站在新王的角度看呢?”
闻叙负手而立,继续说着,“新王只是一个普通凡人,他自小仰望着尊者长大,知道自己未来是这个国家的王,而当他登上王位时就会发现,自己依旧活在尊者的俯视之下,尊者目下无诟,他这个王势必当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但凡行将踏错,尊者肯定会出手干预,没有一个统治者愿意屈居人下的。”
“或者说,当尊者出手干预王权更迭的那一刻,您就已经是那个国度隐形的王了。除非您死,否则他永远都是一人之下。”
“站在国家的角度,他对尊者出手,完全利于国度、施政,如果让我来评判,他是个不错的统治者。”
心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说辞,听上去有悖常理,但仔细一想,竟真有几分道理:“所以你认为,持善他做错了,是吧?”
行善举,做错事,这两者有时候是可以同时发生的,正因如此,持善才看不开,才会徒生心魔,往后哪怕改换了修行之道,也再也挣脱不开。
闻叙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觉得尊者离开得好,在你看来这是一种逃避的行为,但及时抽身,未尝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
甚至后来小国度的覆灭,本身也只是社会进程的一部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封闭的小国终于走向开放,百姓从山里走出去,王权覆灭,他们终于逃离王权的剥削、开眼看广阔的天地,明显未来会更加光明。
至于进程中出现的流血,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世间极少有两全之法。
“或者说,如果没有尊者的干预,这个小国恐怕在残暴老国王那一代就会覆灭,变成尊者后来见到的模样。”
心魔:……不知为何,突然有种非常无力的感觉。
好半晌,他忍不住开口:“你确实是个天生的帝皇之材。”至少修仙界的修士,很少会有这种领悟,“你该修佛的。”
这下无力的人变成闻叙了,似乎除了师尊,遇到过的其他人都觉得他应该去修佛。他甚至忍不住想,历史上当皇帝的当厌了,都跑去出家了,难不成是因为天生佛性不成?!
“你比持善,更适合修佛。”心魔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满眼都是明珠暗投的可惜之意,当然也暗藏拉踩之意。
闻叙:……
心魔见他沉默不语,也并不觉得冷场,只朗声道:“持善,你听到了吧?庸人自扰,你看不开的东西,在旁人看来根本无需看开,你如今作这副模样,岂不知又是另一场小国覆灭之举?”
闻叙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并未扭头,反正他是个脸盲,也不可能认出来人长什么模样,只静静地等着身后之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听到人开口,嗓音略显低沉,但明显和心魔是同一个声线:“那岂不是也很好,破而后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闻叙实在没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只看到了来人眼中的一抹红意,所以你俩到底谁是本尊、谁是心魔啊,心魔看着像正常人,本尊反而魔气丛生啊。
“雍璐山的小师叔祖,何故这般看向本尊?”
傲慢,这是闻叙对持善第一眼的印象,他想了想,干脆直白地开口:“弟子只是在想,尊者从修佛至修道,修的是什么道?”
“那你觉得,本尊修的是什么道?”
这其实显而易见了,当初从师尊那里听来的相关只言片语就表明苦渡寺和合欢宗在帮助持善尊者战胜心魔,而什么样的道有这般威力呢?当然不是普通的道,当然有且仅有——
“无情道。”
这三个字一出,场面果然立刻冷凝了三分,不论是心魔还是持善本人,显然都没想到闻叙会说得如此干脆,毕竟无情道在如今的当下,是无人会选择走的死路。
是康庄大道也是穷巷死路,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点。
正是因为走不通了,持善才会为心魔所累,才会被魔种趁虚而入,才会有如今的宝塔城。
温持善是清醒着,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你为何觉得,本尊会修这无情道法?须知道,合欢宗有情才生灵,本尊唯一的弟子想来你也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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