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媳妇一样,都觉苏乙这哥儿好,寡言文静,模样秀气,勤快能干,哪里有半点错处。
三人一起商量一番提亲之事,临走前钟春霞道:“明天要是不下雨,我就领着你去请媒人。”
这件事上不说钟洺着急,她也着急,盼了多少年了,不赶紧快刀斩乱麻地定下,心里就不踏实。
次日天公作美,云散天晴。
钟洺昨晚洗了头洗了澡,翻出去年刚做的新衣裳,晨起拾掇完毕后提上东西,跟着二姑去荣娘子船上。
第28章 提亲
荣娘子的“荣”是母姓,因她娘当初是招赘成亲,到了她这里,仍是招赘,育有一儿一女,同样姓荣。
女人当家的船上收拾得齐整利索,船头船尾都摆了鲜花数盆,彰显着媒人的身份,侍弄地很是精致。
钟春霞和她尚算熟识,两人见了面颇为亲切,寒暄几个来回后,荣娘子道:“这么些年,我可算盼到你带着洺小子上我家的船。”
钟洺生了副好颜色,加之娘胎里带的好水性,该是家家争抢的香饽饽,奈何双亲早丧,人不着调,还得拉扯个幼弟,纵然有族里帮扶,在好些人眼里仍不是好选择。
关于他的传闻过去村澳里有不少,有说他打死过人的,有说他在乡里养粉头的,逞凶斗狠,沾花惹草,没半点好词,一味把人往泥里糟践。
如今听闻人学了好,值钱的鱼获隔三差五地捞,各个心思又活络起来,最近几日里就有两家找她打听过,钟家可请了她说媒,提了什么条件。
你看,有些事就是不经念叨,说着说着,这不就来了。
“这小子过去什么德性咱们都清楚,哪个好人家的能瞧上他?人家敢嫁,我都不敢让他娶。”
钟春霞故作嫌弃地说钟洺一句,随即道:“不过现今岁数到了,总算是懂了事,知晓要上进,开始惦记娶亲生子。”
荣娘子跟着附和,只当钟家姑侄是来请自己替钟洺寻门好亲。
“年轻小子都是这般,不乏有那开窍晚的,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说再多,磨破嘴皮子也不及他们自己想开。岁数上不打紧,二十以前那都不叫晚。”
她转向钟洺,笑意盈盈。
“阿洺,你喜欢姐儿还是哥儿,先同婶婶我说说,除却咱们白水澳,白沙澳的人家我也是熟的,”
“谢过婶婶,不过不瞒娘子说,此番上门非是请婶婶为我说媒。”
荣娘子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懂的,不就是早就有了看对眼的人,只差上门提亲一道礼数罢了。
陆上人成亲前讲究个三媒六聘,先提亲再问名、合八字,八字若是合得上,再上门一次下聘礼,俗称“纳征”,之后定下婚期,只待大喜之日。
他们水上人的礼数相对而言要简单得多,一般提亲时就带着聘礼上门,若是彩礼和嫁妆都谈得顺利,婚期当场就能定。
对于荣娘来说,这般她不仅少费许多嘴皮子,媒人礼和之后的谢媒礼更是几乎白拿的。
她当即拢了拢鬓发,在矮桌后坐直身子,笑言道:“我说你迟迟未说亲事,原是有好缘分在后头等着,只是不知是不是咱们澳里的,又是谁家的姐儿或哥儿?”
钟洺没卖关子,“正是咱们澳里的,苏家乙哥儿。”
此话一出,荣娘子脸上肉眼可见地划过一道错愕。
她显然意识到如此不妥,很快变换神情,抬起两边唇角,只是这回的笑容里带了点迟疑。
白水澳姓苏的哥儿不算少,适龄未嫁的没几个,叫苏乙的更是只有那一个。
“阿洺,这提亲可是大事情,婶婶我多问一嘴,免得搞错了人。”
她巧笑道:“你说的乙哥儿,可是甲乙丙丁那个乙?”
钟洺毫不迟疑地点头。
“正是,婶婶没想错人。”
这下荣娘子眼底的错愕彻底演变为惊愕。
试问谁能想得到,那个瘦兮兮、苦巴巴,成日里闷不做声干活的灾星小哥儿,有朝一日居然也能嫁出去,要嫁的还是钟家阿洺!
面对这么个提亲对象,好些原先说惯了的词又被她咽回去,她暗中瞥钟春霞一眼,见这个与钟洺最亲近的姑母依旧是一副安然模样,显然也早已认了这门亲。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克亲的哥儿钟洺也敢娶,钟家也敢要。
钟春霞适时给钟洺使了个眼色,后者提过一路拿来的包袱,先将里面的红封双手递给荣娘子。
同时钟春霞含蓄笑道:“乙哥儿这孩子我们一家子都喜欢得很,阿洺这个性子,正该有个文静妥帖的夫郎管束。”
荣娘子掂量着红封重量,加上钟春霞的说辞,脑筋一转,心想自己管那么多作甚。
当即熟练地把红封揣进袖口,又见得那一条腊肉和一包糖,好处近在眼前,媒人礼如此周到,事成之后的谢礼只会更丰厚。
她现下脸盘上挂的笑容纯是发自心底,从今日起,钟洺和苏乙在她这便是教那月老红线打了结,除非海娘娘显灵,谁也别想拆了去。
相比成亲挑日子,上门提亲没那么多说法,荣娘子搬出黄历翻了翻,说了四个日子,都是月内的。
“上旬的初六、十二,下旬的廿三,廿五皆可。”
钟春霞算了算道:“今天是初四,初六不就是后日?”
一旁的钟洺果断道:“那就后日,后日提亲,下旬过门。”
至于廿三还是廿五,到时再商量,不过总之是越早越好。
就连钟春霞也没料到他如此“猴急”,一记隐晦的眼刀丢过来,钟洺硬着头皮不为所动。
早成亲一日,苏乙就能早一天离了那个家,若不是有礼数拴着,他恨不得现在就直接上门抢亲去,管它三七二十一。
“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事,到时需要劳烦婶婶帮忙周全。”
刘兰草不是口口声声说,这些年她从苏乙手里刮去的银钱是为了给小哥儿存嫁妆,既如此,现下也到了该让她往外吐的时候。
七月初六。
寅时末苏乙起了身,往船板上去打水洗了脸。
凉水激去残留的睡意,他烧起陶灶煮了一罐水,又在上面落了个笼屉热米糕。
自上回撕破脸后,虽然还要面对刘兰草一家,但他的心境却变得比以前自在许多。
自己不欠卢家一条命,更不欠卢家一粒米,当一个人意识到过去十几年所谓的“愧疚”,都是外人强加到头上的枷锁,并将其甩掉之后,反而再没什么能让他害怕。
更何况他已不是一个人了。
天色微明时,垫饱肚子的苏乙提着一个装满水的水罐、挎上装针线的竹筐,背篓里塞上虾网等物什,大包小包地下了船。
他近些日子都是如此,除了睡觉、吃饭,几乎不在卢家船上停留,免得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看两生厌。
寻了处僻静的礁石上坐定,他借着晨光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快做完的褡裢,继续做起来。
褡裢是一种布口袋,一般前后两个兜,刚好能挂在肩头,容量比腰间的荷包大,而且不占手。
上回给钟洺补衣裳时,苏乙注意到钟洺肩膀上磨得有些厉害,应当是扁担所致。
而且对方每次去乡里卖鱼获进项多,铜板一堆,寻常荷包装不下,揣怀里鼓鼓囊囊不好看,放在筐里又怕贼惦记,还是褡裢更合用些。
他为此拆了一件自己的衣裳做褡裢,布料有些旧了,遂合了两层做底,现在只差往上缝口袋。
按理说哥儿送汉子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绣些花样,一来是好看,也可借花样传递心意,二来是显示自己手巧。
可惜绣花需先有花样子,以前苏乙给卢家人做针线时都是用的刘兰草攒的花样,现在他没法去要,也没有徒手画花样的本事,只能尽力把褡裢做得结实,好让钟洺能用得久些,弥补不那么好看的缺憾。
想到钟洺,苏乙出了会儿神。
自雨天过后,这两三日两人未曾见过,钟洺好像很忙,或许就是在忙提亲的事?
想及此处,他拈着针埋下头,觉得心跳都乱了。
关于对方具体哪日上门提亲他也并不知晓,他独来独往,连个能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当然小哥儿自己去打听这等消息好像也不太妥当。
他红着脸继续缝针,加两个裁好的口袋并不难,只是为了让走线整齐,针脚好看,他刻意放慢了速度。
忙活完后天已大亮,褡裢完成,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看,自觉没什么错处,满意地叠整齐放回竹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看日头已经过了辰时,如果钟洺今天不忙别的,要去崖壁附近下海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快来了。
苏乙含着隐秘的期待,盼着他今天能来,这样自己就能送出褡裢,下回钟洺去乡里时,指不定就能用上了。
“哎呦,乙哥儿你怎在这里,快回你舅家船上去,一大伙子人可等你好半天哩!”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苏乙扭到一半的脖子骤然拧回来,害他听见“咔嚓”一声。
他有些紧张地看去,见来人是王家嫂子。
她家船离卢家船不远,不过和刘兰草没什么交情,上回他和刘兰草吵架,这人倒是有出面看热闹。
不过话中说的有人在船上等自己,又是为何?
王家嫂子看他还傻愣着,当即跺了跺脚,几步上前扯他腕子道:“提亲的人都敲锣打鼓上船了,你还在这发呆呢,真是好生能沉住气!快些跟我回去,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苏乙在她的催促下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堆东西,王家嫂子过去和他见了面也未见得会打两声招呼,今天却是热情地不行,主动替他提着水罐。
“你也不容易,为了躲你舅母那张冷脸,大清早地避到这处来。”
苏乙除了去乡里卖虾酱,被迫与人说些卖货的漂亮话,其它时间都不怎么擅交际,尤其是对着村澳里的人。
他都觉得这些人多是皮笑肉不笑,哪怕面上客气,背地里还不知怎么编排自己,久而久之,他宁愿沉默。
回去的路上,王家嫂子说个不停,在她的滔滔不绝之下,苏乙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要去干什么。
才过了三日光景,钟洺不仅真的不曾食言,且竟然已备好了聘礼,请了村澳里的媒人,上卢家船上提亲了!
苏乙深吸一口气,两条腿差不多成了木头做的,任由王家嫂子拽着才会往前摆动。
这条路去时不长,归时更短,还没等苏乙平复心情,熟悉的住家船已在眼前。
因着太过匆忙,他甚至顾不得查看自己的衣裳头发是否妥帖,懵懵懂懂时已进了船舱。
在印象中,卢家船上还从未这么热闹过,苏乙本能地打量一圈,先是在一堆人头里一眼看见钟洺,见对方对自己温和一笑,心下初定,下一刻,另一道如有实质的怨毒视线径自刺来。
苏乙察觉到什么,不闪不避地直直回望。
但见打扮地花枝招展,身穿鲜亮新衣,甚至在辫子上簪了朵花的卢雨,正脸色青白地狠狠盯着自己。
一张脸因为咬牙切齿的缘故,显出三分狰狞。
在他身边,刘兰草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唇角不见弧度,崩成一条直线。
卢风靠在她怀里,傻傻地嘬着手指,口水都连成线淌下来了,刘兰草都没给他擦一把。
全场只有钟洺和他二姑钟春霞泰然自若,当中的媒人荣娘子,更好似全然看不见刘兰草母子俩见鬼的脸色,快步起身迎向苏乙,满面春风道:“我的好哥儿,快快进来,婶婶今朝是来给你报喜嘞!”
话音落下,不等苏乙回话,她自己便乐呵呵地说下去。
“钟家洺小子和你年岁相仿,八字相合,正是那佳偶天成,良缘天定!如今钟家出银钱三两、细布两匹、白米二斗、红鱼一对聘你过门,婶婶问你,你可愿意呐?”
第29章 彩礼
水上人结亲,常见的彩礼是二两,若是条件好,往上拔高些的当然也有。就拿当年里正嫁女来说,因其女容貌出挑,嫁的人是平山岛的里正之子,可谓门当户对,光彩礼就有八两八钱之数,还有一艘簇新的大船来接亲,风光极了。
普通门户哪里有本事和里正家相比,愿意拿出三两的已是少有,这和男方家砸锅卖铁置办新船给小两口是两码事,新船到底是男方家的财产,彩礼却要给亲家。
因此当媒人说出“三两”之数时,苏乙第一反应甚至是,钟洺疯了不成?
他没记错的话,刘兰草嫁长女,彩礼也仅收了二两银,这还是姨表的亲上加亲。
遑论在这之上,还有两匹细布、两斗白米和红鱼,哪里是娶他用得上的阵仗。
细布、白米价昂,对水上人而言是奢侈物,红鱼下聘虽是水上人的传统之一,但因稀少难捉,这些年往往被用其他大鱼代替,愿意给出红鱼的,说明对想聘过门的对象十分满意,为此才愿意多花心力去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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