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骤然恢复安静。左沐没有说话,黎晔也没有。
左沐先是对着门的方向,一身散漫地站着,而后搓了搓脸,缓缓蹲下身,两条胳膊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头也随之垂了下去。
这半年里发生了太多事。
他直面过、逃避过、对抗过,也消沉过。但不管是以何种形态,始终是一个人孤军作战。
奶奶过世时,孟渝曾主动借钱给他应急,他那时真把对方当作恩师孝敬。没想到很快孟渝就提出让他打假球赢钱,不照做就扣留的他的每月工资,他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只讲利益,没有真情。
这一刻各种情绪散尽,一种深重的疲惫感涌起,他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在生存的夹缝中缓一缓。
片刻后,他听到平稳的脚步声靠近,继而是另个人缓缓蹲下的动作。
一只温热的手掌随即盖在他头上,继而很慢地、也很温柔地,揉了揉他抓乱的短发。
第14章
黎晔走的时候在,屋内的那个人还蹲在原地。
头也没有抬起来,两条胳膊仍是那样搭着,保持着一种颓然而又固执的姿态。
黎晔离开得很安静,走时轻轻带上门。
每个人都需要保留一点尊严。哪怕是负隅顽抗的尊严。
黎晔没有打扰左沐,在兜着他的脑袋揉了两把以后,决定暂时什么都不问,留给他独处以及平复的空间。
由于当天是周末,黎晔必须回到别墅和家人共进晚餐,当晚他只在睡前有些时间,上网搜到了左沐签约的俱乐部,及其关联的体育用品公司,再根据注册信息查到了公司背后的法人。
当看到整间公司的注册资金不过百万时,黎晔心里有底了。
解约这件事不难办,凭他自己也能搞定。左沐很快就不必受制于俱乐部。
黎晔阖上电脑。这一晚他睡得还算踏实。
隔天回到公寓,他给母亲潘雅齐相熟的律师打了一个电话,请对方推荐一位熟悉合同法的律师。
黎晔做事讲求效率,律师那边也不含糊。黎晔很快与合同律师联系上了,他讲完大致情况,律师提出要与当事人见面。
听律师这么一提,黎晔心里掂量了下。
这一次是他主动替左沐出头。按照以往的经验,左沐未必领他的情,说不定还会彻底把他拉黑,到时候恐怕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
这件事必须办得有技巧,才不至于弄巧成拙。
既然左沐不喜欢欠人情,不接受黎晔主动,那就换个方式,等左沐自己找上门来。
黎晔和律师讲明了利害,让对方绕过左沐去和俱乐部谈解约,必要时采取手段施压,确保一个月内左沐恢复自由身。
对于专业律师而言,处理这种解约纠纷驾轻就熟。黎晔与律师保持着联系,一直隐身幕后了解进展。
至于左沐,自从那天离开他家,黎晔便再没有与他联系过。
大约一周后,黎晔接到律师的电话,说是俱乐部和左沐在合约期间各有违约,俱乐部此前试图将左沐的合约转卖给其他俱乐部,属于过失更大的一方,他们能够主张的违约金至多不过六位数,其中包括一笔十几万的签约费。
考虑到左沐的实际偿还能力,律师会代表左沐主张分期退还。
这本来已是最佳解决方案,然而黎晔在听后思索片刻,向律师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
——不逼迫俱乐部在违约金上让步,不签署分期偿还协议,违约金全由黎晔支付,律师负责搞定俱乐部,不留后患。
律师不免感到诧异,他接待的客户无数,少有这样甘愿多花钱的主。但律师恪守本分,并未多问。
就在这次通话的三天后,黎晔的微信跳出一条验证信息。
左沐请求加他为好友。
黎晔读了消息,还点开左沐的微信头像看了看,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他没有确认添加。
隔天傍晚,黎晔的手机接到一通陌生来电。此前他已经通过律师得知左沐的一些个人信息,这个号码对他而言也有些印象。
他握着手机,从书桌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那个号码在屏幕上反复闪烁,直至最终挂断。
大约一小时后,同样的号码又一次打来,黎晔仍然没有接听。
他当然能猜到左沐联系自己的缘由,但他不打算与他在微信或电话上对话。
他要等他出现,与他面对面交锋。
尽管这个化被动为主动的方法并不高明,但应该足够让左沐印象深刻。
黎晔以前从未利用过自身的优势,比如人脉,或是财力,去试图引起谁的注意。
他觉得这种做法太幼稚,也没人值得他这样做。
唯独左沐办到了。
那个陌生号码果真没再打来。
现在黎晔的手机里有一个未通过的好友请求,以及两通未接来电。他甚至开始期待,下一次左沐联系自己,会是以什么方式。
-
周五下午
第一节课,国际部高三一班在化学教室做元素实验。
化学老师先讲解一些基本原理,然后点到黎晔上台,让他给全班做演示。
黎晔经常被老师点名做表率,对此早也习惯了,实验在他手里进行得很顺利。
绿色的火苗逐渐从本生灯中窜起,说明检测结果呈阳性,实验即将完成。
就着这时,黎晔突然听见坐在前排的任俊元向他发出“哔哔哔”的暗示声。
黎晔视线稍稍抬看,一下愣住。
教室窗外的走廊上站了一个人,公然在国际部的校区里穿着校本部的校服,正隔着两块玻璃看向他。脸上神情淡定,又隐隐有一丝嚣张。
黎晔没想到左沐竟然直接找上自己,他不想引起老师怀疑,假装专注回手里的实验。
很快他把提取结果交给老师,回到自己的座位。
此时左沐还站在走廊上,从黎晔座位的角度能看到他的半片衣角。
任俊元偷偷给黎晔发信息:左沐怎么来了?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吧?
黎晔回复他:别多事。
继而举手示意老师。
国际部的课堂纪律比较松散,学生要去洗手间只需举手后就能离开。
黎晔从后门走出教室。左沐仍在原地站着,一侧肩膀靠着墙,冷冷打量黎晔,并不主动往上迎。
黎晔走到左沐跟前,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小会儿。
黎晔有阵子没见左沐了,上回在左沐家里也没有机会好好聊聊。现在见到左沐出现在教室外边,他面上虽不显露,心里还是有些惊喜的。
到底没忍住,黎晔先开口,“怎么进的国际部?”
学校有明文规定,校本部和国际部分开管理。除非举行校庆活动期间,两个校区的学生一般不通往来。
左沐不答腔,抿着薄唇盯住黎晔,眼神里有种压抑多日的戾气。
黎晔被他盯着也没觉得不自在,反而淡淡笑了下,说,“一会儿回去把校服外套揣着,免得被找茬。”
两个校区的学生之间多多少少有些互相看不上眼。像左沐这样穿着本部的校服在国际部招摇路过,很容易惹上麻烦。
左沐嗤笑了声,说,“你不加好友,不接我电话,不就想我当面找你?”
“我现在亲自来了,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黎晔看着他,也不故意装傻充愣,平声问,“和俱乐部顺利解约了吧,他们有没有再为难你?”
黎晔的语气平常,就像是付钱买了一杯奶茶,钱货两讫那么简单。
左沐眉棱皱了皱,冷硬道,“我没要你帮我。”
黎晔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是,就当我多管闲事。”
他的平静,他的对答如流,都源自与生俱来的底气,却让处于这段关系偏弱势地位的左沐感到一股怒从中来。
这不是欠了一点人情那么简单。这背后是高达百万的欠债。
左沐对于黎晔的存在,感受一直很复杂。现在同学成了债主,关系就更混乱,更解不开了。
处在左沐的位置上,冒然被黎晔施恩,未必就比被俱乐部挟制着更好受。
他一下子情绪难平,咬牙骂了一句,伸手揪住黎晔的校服衣领。
黎晔抬眼一瞥位于走廊角落的全景摄像头,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掌盖在左沐的拳头上。
“左沐,这里不适合细说。”他劝慰道。
“你先回去,放学以后我去你家找你。”
说着,黎晔的手掌收紧,捏了捏左沐握拳的那只手,温和眼神中透出一丝魄力。
第15章
左沐没有立刻松手,黎晔用自己空出的另只手拿出手机,解锁操作了几下,通过了左沐的微信好友。
“我会给你解释,换个地点行吗?”他把互为好友的微信页面拿给左沐看,以示诚意。
马上要下课了,很快走廊上就会人来人往,的确不是对话的地方。
左沐这才收手,退了半步,惜字如金地说,“好,我家。”
黎晔目送左沐走到楼梯拐角处,嶶博 餀喲嵔妠吖倻这才折返回教室。
临近傍晚七点,黎晔打车从学校一路堵到老城区,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敲开了左沐的家门。
左沐已经换了一身便服,黑色T恤,银灰色休闲裤,置身一间光线不算明亮的客厅里,也掩不住他锋利俊美的眉目。
他让黎晔进屋,表情比起下午略显平静些。
两个人都没说话,在客厅沙发上各选一边坐下。
刚才在过来的路上,黎晔一直在考虑如何措辞,但还没有想出一个能让左沐轻易接受的说法。
这么相对沉默着不是个事,就在黎晔准备开口时,左沐先从茶几下面摸出一叠纸和一支笔。
“我是听孟渝说的,有人帮我请了律师,很高级、能当律所合伙人的那种律师。”
“还有人帮我解决了违约金,退赔了我的签约费。”
这件事黎晔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一开始左沐发觉空降律师相助,整个人都是懵的,后来才逐渐联想到黎晔身上。
他拿笔头敲着茶几,语速慢下来,“......一共多少钱?孟渝说有一百万。”
“我写欠条给你,也可以找你的律师做公证,我会想办法还你。”
左沐手头有些闲钱,当年的签约费还有小半剩余,现在住的这个小区面临拆迁,也许再过一年半载就会落实补偿条款。到时候他可以不要产权置换,只拿补偿款,应该足够将违约金还给黎晔,只是暂时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
见到左沐提笔要写欠条,黎晔内心长叹,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赔付的违约金对他而言是完全可以负担,他没想让左沐这么快就背上新的压力。
但这一时间......好像很难将百万援助一笔抹去......
黎晔摁住那张信签纸,不让左沐动笔。
“别着急写,我暂时不急用这笔钱。”
“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黎晔转移话题,改问左沐的想法。
左沐愣了下,这段时间他都在为解约的事焦头烂额,根本无暇考虑以后。
“还要继续打球吗?”黎晔又问。
左沐没有迟疑,说,“打吧。”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没道理因噎废食,就这样中断了。
“那你先恢复训练和比赛。”黎晔尝试把事情引向正轨,“等你赢了比赛,拿到奖金,我们再讨论怎么还钱。”
左沐直视着他,嘴角抿紧,流露出一种警惕又怀疑的表情。
半晌,左沐问,“为什么帮我?”
黎晔迟疑了下,他既不愿意违心地说一个答案,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坦诚心迹。容易给人一种以钱交换感情的错觉。
“黎晔,你知道一百万对普通人意味着什么?”左沐质问的语气逐渐生硬,淡漠眼底有了些许波澜,“有些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你随随便便就替我还了,你问过我什么感受吗?”
说到底,平白承受一个大恩,对他这样自在惯了的人而言,无异于芒刺在背。不管黎晔做这件事出于什么动机。善心也好,喜欢也罢,左沐都无福消受。
他心里那股执拗的劲又起来了,认定欠条非写不可。
拔掉笔帽,他将信签纸从黎晔掌下抽出,“违约金赔了多少?我现在就写。”
黎晔见他执意要打欠条,只能尽量拖延,“我们另找个时间,请律师在场,拟一份有法律依据的借款。”
“什么时候见律师?”左沐不给他糊弄。
黎晔被逼无奈,慢慢叹了口气。
“左沐。”他十分小心地措辞,“那天我走的时候,你蹲在墙角那儿,一直没起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和俱乐部之间有什么纠纷,但我没办法看着你被人拿捏。”
“在我这里,谁也没资格拿捏你。”黎晔强调。
尽管话里点到为止,但以左沐的敏锐,完全能明白那一点言外之意。
左沐微微挑眼,看向黎晔的眼神有些复杂。
“我倒宁可是孟渝那帮人,用违约金拿捏我......”
无非就是利益往来,一笔欠账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现在你砸下来一百万,成了我的新债主。”
左沐说着,嘴角一扯,露出一个近似嘲讽的笑,“难道换成是我欠你的,我就会比先前好过?”
左沐很少这么较真地与人论及自己的感受。
说到最后他觉得受不了了,一下站起身,走过餐桌时不忘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包烟。
就在他走向门口时,黎晔跟了上去。不待左沐伸手拽门,黎晔将他拦住。
“你可以当作没有这笔钱。”黎晔的语气不似先前温和,手下摁住门把,不让左沐逃避,“接受朋友帮助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
“现在你不用担心俱乐部再找你麻烦,可以先恢复训练,专心打比赛,等你赚到钱了,我们再讨论这笔违约金。”
两个人就在门口对峙着。
一个人想出去,一个要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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