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遗憾。人的一生都在面临遗憾与失去的课题,与之对抗,与自己和解。”对方似乎拿起什么柔软的织物,窸窸窣窣地摆弄着。
“或许,我应该劝宴先生放下它,往前看。”宴凉舟感觉到对方渐渐走到病床前,“但人总是需要留下点什么,才能稍稍补足心中的缺憾。”
对方翻开了他的手掌。
紧接着,宴凉舟感到手中一轻,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入了他的手心。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辨别。
是一朵用手帕叠出来的兰花。
沈医生的声音在微笑:“如果那束兰花盛开,就会是您现在抚摸到的模样。”
宴凉舟用手指轻轻感受着,柔软细长的花瓣,优雅拱起的弧度,俏丽收紧的花萼……
“很漂亮。”宴凉舟捧着那朵已逝的缺憾之美蜕下的外壳,仿佛正捧着一颗小小的清淡的心。他不由微笑起来:“所以这是沈医生今天为我带的花吗?”
“唔,当然不是。”沈医生回答道,“虽然昨晚平忠先生联系我,说如果我想每日为您带花的话,他愿意负责账单。”
“可是我觉得,比起一直感受离别与缺憾之美,或许长久的陪伴和收获更容易让人感到幸福。”
宴凉舟怔怔的:“就像你和妹妹种小麦那样吗?”
“对。”沈医生走动起来,似乎从桌上拿了什么过来,“所以我今天给您带了一株花苗。”
他的手被对方引导着,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花盆,以及里面只有几片叶子的细弱枝条。
“它好小……”宴凉舟有些无措,“这是什么花?”
“是无尽夏,绣球花的一个变种。”沈医生仿佛有些无奈,“别看它小,想要带进您的病房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宴凉舟疑惑地把头转向沈医生的方向。
“因为平忠先生不愿在您的病房中摆放易碎物品,而又坚持塑料花盆没有品味,坚决拒绝。”
“那你怎么办?”可以想象得到忠叔嫌弃的模样,宴凉舟有些好奇地去摸花盆的材质,冰凉凉的,边缘光滑,盆壁上却有暗纹。
“所以我最后找到一个黄金花盆。”那声音轻描淡写。
“黄金……”宴凉舟很难想象这金灿灿地摆在自己病房里会是什么场面,一时被震撼到了。
“平忠先生还是很嫌弃,但在我的劝说后,捏着鼻子认下了。”沉甸甸的黄金花盆被沈医生放回桌上,轻轻一声,清脆的碰撞,“而且他已经去准备更大的,雕花更精美的黄金花盆了。”
“等小盆换中盆,再换到大盆,夏天就到了。它会开出热闹而饱满的花球,拥有与兰花的清寂幽雅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美丽。”
“为什么是无尽夏呢?”宴凉舟问道。
“因为它代表着期待的团聚与圆满,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我自小继承了她的喜好。”
真是和他截然不同的答案。宴凉舟的情绪又沉寂下来。他最讨厌百合,就是因为那个糟糕的女人最钟爱百合。
“不过我与母亲也有不同之处。”在他的情绪滑入更阴暗的谷底之前,沈医生的话又将他扯了回来。
“她喜欢粉色的无尽夏,而我喜欢蓝色。我小时候,我们常常会拉帮结派,动员身边的家人、朋友加入自己的“粉夏”或“蓝夏”大军,然后根据阵营人数比拼输赢。
“父亲总是会屈服于母亲的微笑,而那时候妹妹又太小,还是个花心的‘都要’派,我不得不去学校宣讲拉票。
“然而我的同学们虽然都愿意支持我,可母亲的同事和客户总是人数更多,我常常是惨败的那一个。”
陷入回忆的沈医生停顿了片刻,声音带着些许怅然:“所以我至今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拉票呢。我在想,宴先生似乎没有特别喜欢的花,既然如此,就有和我一起喜欢蓝色无尽夏的可能吧。”
几乎是立刻在心底决定了以后就喜欢蓝色的无尽夏,宴凉舟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喜欢蓝色呢?”
“因为那是天空、海洋和远山的颜色。”
真是一个浪漫的答案,宴凉舟怔住了。同时他听到了沈医生的问询,“宴先生喜欢什么颜色?”
“我喜欢……金色。”
“是太阳和星辉的颜色呢,看来我的花盆选得还算不错。希望来年六月,这个由黄金盆盛着的,无尽的仲夏夜之梦,能给您带来圆满和幸福。”
……
宴凉舟从回忆中醒来,习惯性地去摸枕头下面,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猛然坐起身:“忠叔,忠叔!”
第10章
忠叔匆匆赶来:“怎么了少爷?又做噩梦了吗?腿感到不舒服了?”
宴凉舟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手心:“我想要的那个工作证,还没做好吗?”
忠叔满眼忧虑,如实答道:“上次你说照片不够像还需要再调整,我打回去让他们重做了,明天应该就能送来。”
“好。”宴凉舟长舒一口气,“送来了第一时间拿给我看。”
忠叔离开后,宴凉舟又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依然毫无睡意。
他坐起身,拨通了宴乐逸的电话。
“喂?小祖宗……您是又有什么事忘记吩咐了?”宴乐逸刚收拾完准备睡下。
“表哥,你开的那个传媒公司,是不是有私人订制有声书的业务?”
他记得宴乐逸当时觉得好玩,在岩市影视基地附近开了一个叫“亮晶晶传媒”的小公司,专为搜集俊男美女养眼用。
“亮晶晶那里吗?有啊,你也确实该找点助眠的音频听一听了,天天跟熬鹰似的……”宴乐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掀开被子上|床,“说吧,你选中了谁的声音,我给人加钱先录你的单。”
宴凉舟立刻“嗖”地给他发过来一个一分钟的音频,并标注要下单里面台词少的那个声音。
宴乐逸躺下后眼皮子直往下耷拉。他强打精神点开音频,里面话多的是个比较浑厚的嗓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当时为了“集邮”签的一个肌肉猛|男型艺人。
至于另一个辅助搭了几句简短台词的,音色清越,声音好听是好听……
“这谁的声音……我怎么没印象呢?不应该啊。”
宴乐逸在自己困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搜索着。
突然,他灵光一闪,那个肌肉猛|男不是沈游川的朋友吗?
宴乐逸垂死梦中惊坐起:“这是沈游川的声音吧!好你个宴小舟,半夜给我在这儿玩心眼子暗度陈仓呢!我都说了不许你再和他接触,不许!你听到没?”
宴凉舟“啪”地一声,十分叛逆地挂了电话。
*
沈游川把那个小姑娘送到医院,帮她付了医药费,并等到她可以依靠的朋友匆匆赶来,才抽身离开。
在回岩市的车上,他靠着车窗,本想趁机打个盹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倒不是他烂好心,只是那小姑娘和山晴年纪相仿,令他不由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妹妹。
虽然他们每周都会视频通话,但受制于经济和时间因素,他已经好几年没能去看她了。
前两天主治医生告诉他,经过多年的治疗调养,山晴的身体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
再经过最后一个季度的减药调整和观察,没有问题的话,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她已经住了近8年的医院,去追求丰富多彩的新生活了。
这大概是近几天唯一能令他感到开心的好消息了。
说起来这周还没有和妹妹打电话,等晚上收工后吧,正好也问问上次给她买的新轮椅觉得怎么样。
想到轮椅,沈游川的思绪又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宴影帝。
虽然当时只是一瞥,但对方那双错愕的,波光粼粼的眼睛又在他脑海中浮现,仿佛诉说着未能说出口的委屈。
当时他匆匆推着人,花了近半个小时赶到后花园出口准备打车,却发现附近医院的救护车恰好赶来。
在车上,医护人员做了紧急处理后告诉他,她们差不多也是半小时前接到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清冷的男士,说有人误服了不明药物。
等到沈游川又在轮椅上看到了刻着“宴”字的铭牌时,他不由想到毕业典礼那天宴凉舟身体不适时,腿部无力的情况。
难道这轮椅是宴凉舟自己用的吗?
可他当时身姿挺拔,不像是生病难受到要坐轮椅的样子。
不不不,他不能动摇,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为什么要为对方找理由开脱,想想宴凉舟的经纪人前脚刚走,姓庞的后脚就找他麻烦……
可说到底,他又没有证据证明魏德嘉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万一魏大经纪真的只是来谈项目的呢?
那么那群二世祖们的骚扰短信里提到的“宴”又怎么说?
岩市影视基地到了,沈游川头昏脑涨地下了车,买了杯美式浓缩一口灌下去。
他自嘲一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纠结宴凉舟到底是好是坏。就是因为宴家先动了手,那群二世祖和他之间的平衡局面才被打破了。
破窗效应下,那群人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之后的麻烦大概会越来越多,他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分析宴凉舟的眼神和心理。
沈游川呼了口气,直接向剧组的方向走去。
他一路走到化妆间,看见副导演搬了个小马扎正坐在门口低着头抽烟,地上已经掉了一地烟头。
听到他的脚步声,对方抬眼望过来,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又连累别人了。
沈游川停下脚步。
*
他的角色被砍掉了,但制片人和导演为人仗义,片酬依然全数发给他。
沈游川与送自己出来的副导演王哥握手告别,感谢对方这段时间的照顾。
王哥动作突兀地摁亮了自己的手机屏幕,沈游川看到对方一闪而过的屏保换成了讽刺漫画里的人物——一个秃头大肚子喝酒的中年男人。
是姓庞的啊,他速度可真够快的。沈游川心中冷笑。
“小沈啊……”见他已经明白,年近半百的王哥叹息道,“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昨晚收到消息后我想了一夜。有时候觉得不然就劝你妥协算了,至少走得更顺一些,可有时候又盼望着能看到你绝不妥协,成为比我们更好的人。”
两鬓已经斑白的他紧紧握住沈游川的手,似乎想用滚烫的手心传递某种力量:“孩子啊……熬过去,熬过去吧。年轻人,未来可期。”
*
沈游川回到家,先闷头睡了一觉,醒来收拾好自己,和妹妹打了视频电话。
尽管他对自己的演技有信心,也在尽力粉饰太平,但他总觉得妹妹似乎看出了什么,通话最后她忧心忡忡地不停重复着手语动作,要他注意自己的身体,要开心一点。
挂断电话,沈游川抹了把脸,呆坐了一会儿,打算先去填饱肚子。
他猛然打开房门,把正在客厅看台本的伍山吓了一跳:“你这会儿没在剧组吗?”
见他一身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打扮,刚才房间里又没有任何声音,伍山顿时了然:“又和咱妹打电话了吧?”
虽然沈山晴能听懂人说话,但沈游川为了不让妹妹觉得孤单,和她一起学习了手语,两人日常都是无声交流。
沈游川穿过客厅,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苹果汁,又丢了一罐啤酒给好兄弟:“陪我喝点?”
伍山帅气接过:“怎么了这是,今天看起来情绪不佳?”
沈游川喝了口果汁:“角色又被砍了。”
伍山唰地一下坐直了:“又是江俊达那孙子?”
沈游川叹了口气:“不是他,他巴不得有别的剧组绊住我呢。”
他向伍山讲述了昨天的“精彩一夜”。一通讲完,沈游川苦笑道:“我现在算是四面楚歌。如果背后真是宴影帝,那我可真是蚍蜉撼树,无从下手。”
伍山听完,吨吨吨灌起了啤酒。
沈游川知道好兄弟是在替自己难受。他放下果汁,表情茫然:“大山,我也有想过,是不是我自己有什么问题,才总是诸事不顺。”
“可我想要的明明不多,我只是想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给山晴提供安稳快乐的生活。”
“我父母都是很正派的人。我在想,如果人死后真的地下有知,我希望在他们偶尔向人间一瞥时,看到的是我已经如他们期待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值得让他们骄傲的,正直的,勇敢的,善良的,能照顾好妹妹的人。可是……”
“你能有什么问题!你好得很!呜——嗝……”伍山眼圈通红,一把捏瘪了易拉罐大声吼道。
沈游川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难得出现的多愁善感立刻烟消云散了。
“叔叔阿姨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伍山哇哇大哭,发出像牛叫一样的打嗝声,“我们游崽,嗝、怎么就这么难呢……”
被好兄弟紧紧拥抱住的沈游川:……
他哭笑不得:“大山,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先替我哭上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更加响亮的“牛叫”。
沈游川无奈扶额,反倒成了安慰人的那一个。
但奇异的是,他心底原本如暗火一般烈烈灼烧的情绪,竟在这场啼笑皆非的吵闹中慢慢平静下来。
就好像所有的惊疑、不甘、悲伤与愤怒都已经由伍山替他发泄出来一样。
“大山,别哭了。我们去吃点好吃的,我还想请你帮我想想对策呢。”沈游川点的外卖到了,满满一大桌子。
“其实关于‘庞总’,我已经有思路了。”沈游川啃完最后一块排骨,擦着手说,“就先拿他开刀吧,能打下来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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