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影从未妄想过温妙然可能复活,他一次也未曾敢如此幻想过。
幻想是美好的,可一旦从幻想中抽离,意识到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实,巨大的落差会让他生不如死。
而他答应过他的家人,要活下去。
所以他不能妄想,也不能轻易相信。
以至于,当那天从这间屋子里找到妙妙,当他结束一切回到家,检查信用卡消费账单,确实找到那天在超商的消费记录,甚至能打印出详细的购物明细……
当他收到差李昭截取的沿街监控录像母带,确实从中看到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温妙然的背影时……
段知影陷入前所未有的动摇。
但他接受得比自己想象中更快:
只要有温妙然回来的可能性,段知影愿意轻易颠覆对世界的底层认知,逆转他二十五年的知识与习惯,付诸任何代价。
虽尚未证实温妙然与妙妙的联系,段知影也已然付出了代价——
因常识与理论无时不刻不在对抗,他的精神状态比起先前,可谓加倍糟糕。
毕竟之前,段知影只需自然呈现外在的麻木状态。
可现在,因为小猫或许就是温妙然的可能性,因为小猫就在他身边看着他,因为那个和温妙然的约定,他必须要逞强。
假装自己正毫无副作用地康复中。
假装自己全然享受地好好生活着。
假装自己彻底脱离了消沉,哪怕有混乱,也至少不能被小猫发现。
只是,与自己高度相似的孩子,眼眸是一对镜子。
让一个肮脏的灵魂,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虚伪与无能。
让他此时不得不在沉寂的冬夜里,重新向神明祈祷。
信徒在昏暗的光线下,仰头对着那一点点碎光呢喃:
“那个约定,我现在执行得有些吃力。
“你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
“再来教教我……怎么好好生活……”
*
“呜……”
怀里挣动的小动物,让段知影从无限消沉的意志中抽离。
他猛然回神,低头,看到小猫的鼻尖湿润,应当是被一滴天降的水砸湿。
段知影抬手,抹过自己的眼眶。
转瞬即逝的泪意已然干涸。
“妙妙?”他轻轻唤着小猫的名字。
初醒的小猫僵着身体,好像刚挣脱一场纠缠的梦,还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梦醒了。你已经回来了,妙妙。”段知影深呼吸,莞尔,低声提醒小猫。
小猫仰起头看他,他赫然见小猫的眼神从出离转为领悟,而后是强烈汹涌的情绪。
他听见小猫“嘤嘤嘤”地呜咽着,急切地往自己怀里钻,好像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怎么了?”段知影赶忙用手压住小家伙的背,怕它扑腾间从膝上掉下去,并顺势想检查它的体温,判断它身体是否还有恙。
但从来乖巧的小猫难得不配合,挣动得厉害,不要他检查,就要钻进他怀里。
段知影无奈,干脆松了手,让小家伙缩在自己小腹上,脑袋抵着他的身体反复地蹭。
“好着急啊你,”段知影忍不住打趣,“我都想把你电池抠掉了。”
以往他这么口头“欺负”小猫,小猫会马上从消沉情绪中振作,启动“战斗模式”跟他激情对抗……
可今天,小家伙并未这么做。
哪怕被他威胁要抠电池,小猫还是缩在他怀里呜咽着、颤抖着,像是依赖,像是眷恋。
“怎么了妙妙?”段知影有些担心,“是害怕这里吗?”
他抬头环视一圈四周,心想,不管我的猜测如何,毕竟妙妙仅是这么丁点大的小猫,在与死亡有关的阴沉环境里待久了,还是会本能不适吧?
“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喵嗷!”
小猫却突然尖锐地叫一声,趁段知影尚未反应过来,灵敏地蹿到屋中挂的某幅素描之后,让段知影一时看不见。
“妙妙!”
段知影当即起身,循小猫消失的方向寻去。
他掀开挂着的画纸,便看见其后掩着的书桌。
书桌上摆着温妙然当年为直播新添置的计算机组件,只是时隔七年,配置放到如今,已经有点不够看了。
这不是重点,段知影没多留神,低头继续找小猫,就见妙妙在计算机椅下扒拉。
“怎么了?”
“喵呜!嗷呜!”妙妙朝上方不住仰头。
“想上去?”
“喵呜~”妙妙点头。
段知影把小猫抱起,坐在计算机椅上,将小猫放到桌面。
小猫在键盘上游走,抬头看计算机屏幕,见其一片漆黑,又低头在键盘上游走,再抬头看屏幕,仿佛那里本该出现什么变化。
“你最近跟礼颜待久了,都有网瘾了?”段知影揉它,“计算机现在没开机呢,你玩不了。”
“喵呜!”妙妙急切地抬爪反复踏键盘,键盘不堪其扰,发出老旧的劈啪声。
段知影不想破坏温妙然的遗物,便想把小猫抱下来,可妙妙敏捷躲开他的手,等他收手,又爬回键盘上,明显态度坚决。
段知影没办法,只能妥协,“这么多年没开机,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伸手按底下的主机按钮。
幸而,计算机虽多年未启动,还勉强能用,机箱发出风扇沉重吵闹的嗡鸣,显示屏待机许久,才缓缓一层一层点亮屏幕。
骤亮的明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段知影微眯双眼,感到刺激的第一反应,不是遮挡自己的眼睛,而是先抬手去挡在小猫的眼前。
“喵呜……”
“好了,”稍等片刻,待他自己适应,他才缓缓撤回遮在妙妙面前的手,问,“你想玩什么?”
“喵呜!喵呜!”
段知影把小猫抱回来,自己手拖鼠标,让光标在软件间游走。
他本不期待小猫给出什么明确反应,可当游标停在“word”图标上时,妙妙却兴奋地扭动身体,给出了迫不及待的表情。
段知影将其双击点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新建空白文档页面。
“上面什么也没有……”
段知影正说着,却见妙妙又用爪爪扒拉他的手指,示意他把手指放上键盘。
小猫爪爪毕竟不便,敲到键盘上,容易误触许多按键,无法选定自己想要的单元格。
所以它只能用爪爪推着段知影的手指,让他悬在自己想要的格子上,再按下去。
如此具有人类智慧的动作,令段知影诧异,“这是礼颜最近教你的吗?你居然会打字了?”
“喵呜!”妙妙点头,将第一个字母“W”敲在输入法待选项中。
妙妙就这样打出了“我是”两个字。
这超乎寻常的一系列动作,让目睹全程的段知影呼吸略微急促。
他压抑着心底莫名燎起来的燥火,深呼吸,勉强逼自己冷静。
他在小猫的指示下,继续敲击键盘。
W、E、N……
段知影手指僵住,喉结艰涩滚动。
一种猜想在他心口翻腾,让他胸口犹如被骤然掏空,一瞬产生了逃避的怯懦,没有面对的底气。
M、I、A、O……
期年夙愿一朝应验,恐惧与惊喜并存,将段知影的理智全然淹没。
他眼前画面晃动,他双颊被热潮吞没,他感到自己牙龈隐约发麻,是自己不自知时咬紧了牙关。
R、A、N……
输入法的记忆功能,将真相预显示在段知影面前。
他按下空格键,首个候选被自动选定,正式将句子补完——
我是温妙然。
第58章 复活
(1)
段知影失眠的原因, 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其实很简单。
因为只要他清醒地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温妙然倒在血泊中丧命的画面。
这一幕的冲击性,不仅仅只来源于痛失挚爱的心理创伤。
更源于, 段知影在事实上,将这一幕刻在了记忆浅层, 轻易便可调阅。
七年前,车祸现场。
当段知影隔街, 亲眼目睹向来喜静的温妙然被路人喧闹地簇拥时, 他是难以置信的。
他移开视线,看向天际,看向街道, 看向店铺, 再重新挪回视线。
他看到从来穿搭干净、色彩纯净可爱的温妙然, 倒在一地的污泥中, 身体里往外掉着殷红的血肉,那是过于艳丽,与温妙然平日风格迥异的颜色。
他移开视线, 还是不信, 再重新看回来。
他看到道旁散落着沾了血与灰尘的肉桂曲奇,他想起温妙然给他展示的烘焙书,上面有这些饼干的成品展示图。
他走近, 嗅到温妙然身上浓烈的血污味,掩盖了其毛衣上淡淡的洗衣剂花香。
他蹲下,触摸温妙然的手,那个向来体温比他高,总会在冬日主动牵他手温暖他的人,此刻手指僵硬冰凉, 犹如坚冰。
他在众人诧异的视线中俯身,贴在温妙然的胸口上。
昨日他只是靠近,只是隔着距离与其对视,都能听到温妙然快速搏动的心跳声……
此时他几乎要埋进温妙然的胸腔里,却也听不到一丁点动静。
颜色。气味。温度。声音。
段知影何其严谨。
他搜索多方证据,充分论证了心上人的死亡。
直到温妙然的死亡,成为真理,刻进他潜意识里,再也忘不掉。
所以他不曾梦见过温妙然,所以他不曾妄想过温妙然会复活。
所以他只要清醒闭上眼,视网膜上的每个细胞,都会从他脑海中找出线索,将这深刻一幕重新在他眼前还原。
一个人要如何接受深爱的人,重复在自己面前死去?
最好的方法,或许是消耗到某一天,这个人对那死者再无爱意。
对爱人的执念消失,那因执念而生的画面,必然不会重复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对“不爱”最好的呈现,并非“恨意”,而是“遗忘”。
只可惜,段知影愚钝。
他花了七年时间,都没能学会这“最好的方法”。
他笨就笨在,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这么做。
于是这七年,他清醒地破溃,直到内里血肉模糊,直到精神一片癫狂——
他再也无法自然入眠。
(2)
段知影不曾主动回忆温妙然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不敢。
怕喝酒产生幻觉,怕听音乐产生联想,怕与人相处产生“美好”的印象,怕和小动物互动给出“可爱”的评价……
怕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指向温妙然。
怕他因此一遍又一遍重温心上人的美好……
对比发现,没有温妙然的世界总归无趣。
然后,段知影就会没有勇气也没有动力,重新面对现实。
而对家人做出过承诺的他,不得不活在这个没有温妙然的世界。
在那场被以为是梦境的告别里,温妙然和他约定要好好生活,段知复印件没打算遵守承诺,因为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没有温妙然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
可当他得知温妙然可能复活的可能性,得知小猫或许可能就是温妙然……
动力凭空产生。
康复的动力。
改变的动力。
热切且强烈。
哪怕不能做到发自真心,至少可以伪装。
哪怕再微弱的可能性,只要能让温妙然出现在段知影面前,他就会迫不及待地改变自己,甚至改造自己。
哪怕过程要拆解重组、要剖骨割肉,段知影也甘之如饴。
比起痛苦,他更怕温妙然发现他现在何等糟糕。
比起痛苦,他怕在温妙然看清他现在多么狼狈。
这百分百的动力,源于危机感。
而这确切的危机感,仅源于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被危机感驱动,好好地扮演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3)
然而现实的人心,不是按指令行动的机器。
旧日的惯性是形影不离的怪物。
段知影的症状,比过去更加混乱,更加失控。
以前还只是睡前,现在他已经泛滥到在日常生活中闭眼,都能看到温妙然死去的那一幕。
他的常识和习惯在跟他对抗:
温妙然已经死了,我给你回放证据。
而你呢?你的妄想,有没有半点理论依据?
内心如此矛盾,段知影却不能崩溃。
毕竟小猫就在身边,歪着脑袋,疑惑地观察着他。
于是他笑。
笑着在眨眼间看到爱人的死状,笑着在睡前对上爱人无法瞑目的回望。
与父亲彻夜喝酒的那个夜晚,他将云雾中的弦月幻视成温妙然的笑眼。
还能再看到这样的笑眼吧?刚接受“复活的可能”,段知影自然会如此想。
于是他眼前当即呈现温妙然的死状,脑内另一个残忍的声音趁机肆意嘲笑:
想吧!想吧!等现实狠狠打你的脸,让你有了妄想的希望之后,确定温妙然不可能复活,你就彻底完了!
段知影在理智的拉扯间濒临死亡。
他幸存下来。
给母亲探班、亲子团聚的那个白天,他在微风和煦中感受到美好。
他想:等温妙然回来,就给家人们正式介绍。
逐渐与温妙然形象绑定的猩红色,便在当时漫上脑际,污染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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