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不能废,时易之恭敬作揖,“小生姓时名易之,虚岁二十三岁,清州人,家中经商。”
字没报,便是没有亲近的意思。
“清州商贾?”何老爷显然是了解内情,眼睛亮了些许。“好啊好啊,如此一来,我何家的家业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就是离洪城远了些,但也不打紧。”
何老爷一边说一边笑,面上的神色显然更满意了,抬手就准备将自己的准女婿给迎上桌详聊。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终于看见跟上来的广寒仙。
眼中闪过一缕疑惑,“贤侄,不知这位后生是?”
既然提到了广寒仙,时易之就顺势将话题带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上。
“这是在下的……的好友。”他答道。
实际他不愿用“好友”二字来介绍广寒仙,但现在他们二人还什么关系的都没有。
无媒苟合,说出口最后还是对广寒仙的名声不好。
他不能这样。
站在他后面的广寒仙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何老爷,久仰大名,在下广寒仙。”接着就不说话了。
索性时易之也没有让广寒仙费心力应付的意思,他立刻结果话头,再次作揖道:“何老爷,承蒙何老爷与何千金厚爱,只是请恕在下不能答应绣球招亲一事。”说着,他双手呈起那颗红绸缎缝出的绣球,“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归还这颗绣球。”
怕何老爷会勃然大怒,他还简短地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我与……与好友追随小贩来此,误入何老爷与何千金招亲现场,原无参与之意,怎知一时不察,这球竟然就落在了怀中。”
此话一出,时易之就清晰地瞧见何老爷皱起了眉头。
这件事情说到底在场的各位谁也没做错,只是时易之毕竟是小辈,就还是拿出了谦逊的态度。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还望何老爷与何千金勿怪。”
何老爷在洪城的好名声也不是作假的,虽然表情有些不快,却到底没有发作。
只是沉吟片刻,而后问:“难道贤侄早已娶妻生子?”
“并未。”时易之摇头。
何老爷的眉头舒展一些,“那可是已经定亲,或者家中长辈要求不得与外地女子成婚?”
时易之再次摇头,“皆无。”
“那又是为何不愿意娶我的女儿啊?可是觉得配不上你?”何老爷一甩衣袍,坐回八仙椅上。“小女虽算不上容色倾国,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的本事也是打小就教的。
“若不是因为我只是一届商人,她就算是大官的儿子也是配得上的。”
这话说得有些尖锐了,时易之却也没感到不快。
毕竟招亲的绣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掉入到他怀中,那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们好事将近,可要是最后此事未成,就多少会对何千金的名声有影响。
自己的女儿自己疼,何老爷说出这些也在情理之中。
“何千金德才兼备,在下怎敢唐突。”时易之垂眸看向手中的绣球,余光瞥向了站在自己斜后方的那道身影。“只是……”
何老爷哼笑一声,“只是什么?是你……”
“父亲!”
两人的对话突然被打断,轻柔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而后一道身影款款走出。
正是何家千金。
离得近了,她的模样才看得更清楚。
何千金面容粉白,上身穿了件月牙白的对襟褙子,下头是一条流光溢彩的八幅凤尾裙,鬓间插着一支彩蝶戏珠的彩色珐琅步摇,坠子垂在颊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整个人都被衬得娇俏生动。
不过非礼勿视,因此时易之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在与她打了个招呼后便不再将视线移过去。
“婚姻大事虽讲究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但还是两情相悦、两厢情愿最好。”何千金也没多看时易之,然而余光却在广寒仙的身上扫了好几遍。“既然这位公子无意,又是意外接到的绣球,那便不必再强求了。”
何老爷听见自己的女儿都这么说,表情十分无奈。“宛儿,可这么多人都瞧见他接了你的绣球了,这……”
“父亲~”何宛挽着何老爷的手低声撒娇,腕上套着的两个白玉镯伴着她的动作在碰撞间发出叮当响。“你就这么想把女儿嫁出去吗?是不是这么多年已经厌烦女儿了?不想再看见女儿了?”
何老爷被怼得没了话说,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也无可奈何了,“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为父又不是什么欺男霸女的坏人。”
语罢,他又看向了时易之。“看来小女和贤侄确实是有缘无分了,方才我一时着急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还望贤侄莫怪。”而后对着身后的小厮喊道:“富贵,将时公子手中的绣球收回来罢。”
时易之将绣球递给那叫富贵的小厮,“何老爷言重了,都是误会一场。”
将最重要的事情讲清楚后,所有人似乎都不再拘谨。
而只是方才那么简单地交流了一番,那何老爷竟然就已经对时易之另眼相看了,两人再互捧了几句闲话的后,他竟然还有心将时易之留下谈谈生意上的事情。
换做往常,时易之兴许还不会拒绝,可眼下他心中还记挂着另一桩事情,万不敢再耽误时间。
于是,便以“不便耽误何千金招亲要事”为由告了退,又再约定如果有机会便登门拜访后才终于得以离开。
掌柜带他们从侧门出的酒楼,帮他们免受了大门底下百姓围观起哄之苦。
侧门通向的是一条僻静的巷道,墙院的隔壁就是大户人家的宅院的小门,院中种植的大棵柿子树攀上墙头、露出枝桠,半青半红的果子挂在将秃的树枝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落的枯叶堆积在墙脚,平添几分萧瑟。
时易之与广寒仙沉默地在巷道中走着,谁也没开口说话。
然而只是堪堪走出了几尺远,时易之就忍不住了。
他停下了脚步,侧身看向自从他接了绣球后就变得寡言少语的广寒仙。“寒公子,你可是……可是生我的气了?”
“生气?我不生气。”广寒仙瞥了一眼时易之,又很快收回视线去看那棵柿子树。“我怎么会生气呢?你又没做错什么。”
时易之也不是广寒仙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因为这种时候的不气听起来就像是气话。
而且虽然在何老爷面前他确实没做错什么,可在广寒仙这里,他就是大错特错了——他哪能接别人的招亲绣球呢?像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于是他立刻开始道歉,“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了,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哄……赔个礼。”
“哄哄你”几个字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不用你赔礼道歉。”广寒仙彻底背过时易之,抬手去伸出虚虚地拨弄那颗柿子。“本来也不是你主动接的绣球,要是真的赔礼道歉了,岂不是显得我很无理取闹?
“而且我倒觉得其实是我的错呢,害你错过了一桩好姻缘,你与那何千金本来也是相配的,你是家财万贯少爷,她是一县首富的女儿,只是因为先遇见了我,所以没法子了。
“可我是什么呢,我不过是个任人买卖的玩意儿罢了。”
听着这些话,时易之心中一缩。
“玩意儿”几个字,几乎道尽了广寒仙这些年受的苦楚!
他两步走上前,认真地看着广寒仙。“姻缘二字,两情相悦便是相配,至于家世、钱财、容貌……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外物。何况你会如此也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世道艰难磋磨了你们。
“所以,别再用那样的字词来轻贱自己了,好吗?”
说完这些,广寒仙才终于愿意看时易之了。
他偏着头,长发丝丝缕缕地挂在肩上、垂在身前,“你真这么觉得吗?”
“当然。”时易之斩钉截铁地回答。
然后广寒仙就笑了,笑着靠近时易之。“时少爷,你可真好。”
寂寥萧瑟的巷道在他的笑中泛起生气,如工笔画一般的柿子树也成了陪衬。
不过只是一会儿,他的笑就又变淡些许。
“你这么好,我就又想叹气了。”广寒仙重新举起自己的手,袖口顺着手臂往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你看何老爷与何千金穿金戴银的,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你若真与何千金成了事,跟他们一起出去也不会落面子,哪像我,什么也没有,怕是会让人看低了你。”
时易之听不得这些话,听不得广寒仙对自己的轻视。
于是他当下便郑重地说:“我们之间不谈你我,我的就是你的。
“到底还是我的疏忽,带你出来这么久都没想着为你买些什么。洪城的玉饰是远近闻名的好,左右无事,若你不介意,那我们便去逛逛?”
广寒仙怎么可能会介意。
他收回自己的手,笑着往时易之的身上靠,柔声道:“时少爷,你对我可真好~”
-
因着买东西这件事儿,他们二人便决定在洪城多逗留几日,给出充足的时间来好好地逛。
哪知第二日天刚破晓,洪城就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何家千金不见了。
作为一县首富,何姓一家的事儿向来惹人关注,如今何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不见了,整个县的人都开始讨论起来。
而还未等时易之将这件事情给消化完,广寒仙也不见了。
第10章 第十枝 晚夜山林
“这批货不错啊!还有一个上上等的,这能卖不少的钱。”
“那是个男人。”
“哈?”
谈话的二人沉默半响。
好一会儿,那女人才又开口道:“男人也行,也有就好这一口的,而且现在男人和男人都能成婚了,应该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是,是这样的。”另一个男人应了几声,语气也转好些许。“不过这男人身上还怪香的,一股子桂花味,这么久了也没变淡。”
“熏的香?”
“不像。”
这句不像勾起了女人的兴趣,她慢慢悠悠地走近,裙摆一捞就蹲了下去,而后凑近仔细嗅闻。
“嘿,你别说,还真的是!”语气兴奋,声音也就大了些。“该不会是他自带体香吧?”
广寒仙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他用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睑,眼前虚了好一会儿才变得清晰。
晚夜、山林、火堆、被束缚住的手脚、陌生的男女。
这些要素汇集在一起,不过一会儿他就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被拐子给抓了。
这事情他并不陌生,因为他就是在三岁时候被拐子给送到湄洲南风馆的,跟其他十多个小孩一起。
然而那些小孩是被拐走的,他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给卖的。
但他也并不在意,毕竟那时他才三岁,又能记得什么事情?
记不得了,所以他不在意。
做寻常农家打扮的女人正在和穿着短打的健壮男人低声聊天,两人谁也没发现被丢在暗处的广寒仙醒了。
广寒仙也就没有打草惊蛇,开始半阖着眼睛细细地打量周围的情况。
环视了整整一圈,在最后看向身旁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二人绑的不止他一人。
而另外一个身影,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些眼熟。
盯了半响,广寒仙才终于看出了身份——洪城何首富家的千金何宛。
刹那,他就想到了今早在城中流传的关于何千金失踪的消息。
想来这就是失踪的原因了,就是不知道一个千金大小姐是怎么落入到几个乡野拐子手中的。
至于他自己……
何宛失踪的消息他和时易之醒来后也知晓了,可虽然他们与何宛有过一面之缘,却到底也不是多亲近的关系,而且何老爷作为洪城首富,钱权皆有,因此这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去操心。
所以在唏嘘一番之后,时易之就说要带他出去逛逛,为他买些东西。
他当然不会拒绝。
何曾想到街上因为何老爷重金找何千金一事人变得愈发多,他们二人走着走着就被人群给挤散了。
等他回过神来想要去找人时,视线中已经彻底不见了时易之的身影。
又因为不识得路,最后竟然转着转着误入到了一条僻静的巷道中,然而还未等他转身回去,就被一张带有怪味的帕子给蒙住了口鼻,人立刻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是现在了。
广寒仙慢慢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被束缚了一日的手脚酸胀无比,身上带着被磕碰过后的钝痛,长久未动的肢体也突然开始发麻。
他不耐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可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厌烦和疲惫。
——或许命不好的人就是如此,风波与麻烦总是接踵而至。
任由糟糕的情绪蔓延了一小会儿,但是很快,他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慢慢抬眼去看天,发现墨色浓稠,唯有月光明亮,大抵已到了亥时,这个时辰,离这两个拐子入睡或许也不久了。
无疑,等他们熟睡后是最好的逃跑时机,即使有人守夜,一个也要比两个好对付得多。
想清楚这些后,他屏息凝神,用被绑在身后的双手缓慢地在墙上、地上摸索着、挑选着。
终于,他找到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尖石。
于是他重新闭上眼睛靠回墙上,装作一副还未苏醒的模样,但是藏在身后的双手却已经握着尖石动作起来了。
生怕会被那两个拐子会听见动静,他的动作幅度放得非常小,棱角处在麻绳上慢慢慢慢地细致摩擦着。
可不知是被绑着还是他不熟练的缘故,那尖石每蹭动十下就最少有三四下都戳在他自己的手腕上,麻绳一寸一寸地被割开,他的手腕也一点一点地被磨烂,最后两只手都开始发麻发颤,他自己还隐约地嗅见了一股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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