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进来会分发一块乌木腰牌,上头刻有百鬼名号,镶金的进内场,镶银的去外场。
但无论内场还是外场,所有买家互不相见,一人一间屋子对应着腰牌,出价写在特制的笺上,会有专门的小厮前来取笺。
傅行简站定,直到荣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才翻过手掌,亮出了藏于手心里一枚铜钱,引路的小厮看了微顿下,颔首道,
“爷请随小的来。”领的既非内场,也非外场,而是顺着长廊径直向楼上走去。
不同于百鬼堂里始终弥漫的檀香气味,越往里走味道越淡,一直到尽头,几乎所剩无几。
人带到,小厮立刻躬身退下,傅行简刚欲敲门,一阵茶香扑面而来,开门掀起的一阵轻风带起了傅行简稍显凌乱的鬓发——
“哟,来了。”开门的人调侃道,“可比我想象的可快多了。”
傅行简没作声,就连情绪也完美地隐藏在了面具之下,开门的人讨了个没趣儿却也没生气,反倒凑近了神神秘秘道,“意深,想不想看个好东西。”
“人呢?”傅行简环顾着这间一览无遗的房间,里面除了这个戴着獠牙青狼面具的人之外,再无他人。
“人是在我这儿。”玄青大大方方地承认,“本来是想给你送回去,可转念一想,这无赖小子仗着滔天的权势欺辱你,大好前程就此断送不说,就连整个傅家也因他而岌岌可危,岂能不恨。”玄青越说越忿然,抬手将面具取下,掷在一旁。
赫然是萧九渊。
只见他目露森然,沉声道,
“他是先皇遗子便也罢了,还是个嫡皇子。就连市井小民都知道他这身份最后会落得什么境地,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竟为一己私欲将你拖下这浑水来。如今落在我手里,倒不如趁此良机,兄弟我替你解决了如何?”
说着,萧九渊伸出手指勾起窗边的绳子,轻轻一拉,原本遮盖地严严实实的窗帘徐徐拉开,原来这帘下的两面窗竟能同时看到内场与外场。
只见左边内场显然要比外场富丽堂皇,台中央现下正放着一尊足有半人高的晶石佛像,清透如水,不见半点瑕疵。
如此大块且无瑕的晶石世间罕见,就连皇宫里也从未见过这般品相,只见场下捧着笺的小厮奔跑穿梭,显然是各路贵人相较正酣。
而右边的内场此刻却显得平静得多,许是刚竞过一轮,台上几个人正将桌子抬下去,少倾,从台后推出一个用层层纱幔遮盖的东西,竖长的,像是一个立柱。
傅行简眉头微动,转头看了眼萧九渊,靠近窗边,单手扶上窗台向下望去,只见台下正中央,掌槌的并未揭开纱幔,而是抬头向他们这边瞧来,想来是在询问萧九渊的意思,只见他一抬手,掌槌的微微颔首。
两名侍女随即袅袅上台,一人捏起一端,纱幔轻柔如瀑,滑落了一层,里面隐隐约约,只能窥得是个人。
萧九渊关上了内场那边的窗子,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外场这边显然是在屏息以待。傅行简扶在窗边的手,筋络微微凸起,他似乎觉察出什么,同样目不转睛。
纱幔每揭下一层,周围便有五名侍女分别点燃围绕着台子的一个烛台,随着地上轻纱四散,整个台子愈发明亮,
直至最后一层薄纱流淌过莹白如瓷的肌肤,陡然落地。
不若先前略卖的美人衣着薄透华丽,台上人穿着数层蚕丝轻衫,可颜色与皮肤几近相同,再加上蚕丝极为轻薄,光华四溢,让人不禁遐想连篇。
只是立柱上的人却是阖着双眼,头微微倾斜低垂,如缎的乌发垂于两颊,一动不动,若仔细看,外头披着的长衫领口内,隐约可见绳索缠绕。
人是昏迷着被绑在柱子上的。
一直虚扶在窗台上的手骤然紧握,骨节隐隐发白,傅行简的身体已探出窗外,呼吸骤重,喉间迸出狠戾却压抑的低呼,
“萧子羡!”
萧九渊已气定神闲地坐在茶案边上,俊俏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轻笑,更显恣肆,
“他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斟了两杯茶后才抬眼看向傅行简,“当年的救命之恩兄弟我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就唯有替你解决了此事。”
一杯热茶放在傅行简手边,耳边是萧九渊轻声地诱惑,
“意深,是卖了还是杀了,你说的算,我必做得干净。”
第20章
剑啸的铮鸣突兀划过耳内,额前散落的发丝悄然从萧九渊尤在嬉笑的唇角落下,紧接着,目光撼然,
“你……!”
“立刻把他带上来。”傅行简的声音自面具中传来,仿佛蒙了一层凛冽的冰霜,萧九渊的笑仍凝在嘴角,眸色微沉,“今日是他自己踏进了鄢桥坊,若不是我,他现在已经被老蜧绑去下堂贱卖了。”
萧九渊讥诮地一笑,“他不是好龙阳之道吗,瞧见那个送笺最勤的没,那间的买主是北狄人,他们若得了美人兄弟下属皆可共享,保证让这小子尝够男人的滋味。”
外场里往来经商外族番邦居多,谢暄的身份也不易暴露,怕是萧九渊此举并非戏耍,是当真起了此意。
“我只再说一次,马上将他带上来。”
这柄剑是萧九渊的,被他随意靠在了窗下,就在傅行简的手边。然而即便如此,若不是萧九渊完全没有料到,以傅行简的身手也绝不可能将剑架在他的颈边。
“前日晚上,你是不是早就发觉谢兰时在窗外偷听,后走到合欢树那里,你蓦然提及老蜧和鬼市,也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吧。”
剑身倒映的寒光笔直地攀延在萧九渊凌厉的下颌上,他已褪去最初的震惊,轻笑道,“我是发现他在窗外,也故意说了这些消息,可我没想到他还真能摸来,的确是够蠢的……”
话音还未落,下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二人同时向下看去,竟是谢暄的头一下一下地轻点,而后缓缓抬起——
他在骤起议论声中睁开了双眼。
也许是闭得太久,谢暄只觉得四处都是一团团一点点的光,就好像是长了芒刺的球滚在眼睛里,又疼又痒,只要一睁开泪水就不听话地向外涌。
手本能地想抬起来擦拭,可不过轻轻一动,手臂上一圈圈勒得生疼,竟是纹丝不动。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狭窄的巷子,枯瘦如鬼的老蜧,还有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的大汉。
使劲将眼泪眨巴下来,模模糊糊间这才发现自己是被绑在一个台子中央,眼前是三层数不清的窗户,以及那些站在窗边死死盯住他的,戴着可怕面具的人。
惊恐所带来的彻寒自脊背轰然窜起,无尽的战栗一层层咀嚼着谢暄的皮肉筋骨。他想喊,喉咙却绵软,无论多用力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他还被毒哑了?!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谢暄知道完了。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地方凶险,可也没想到楚都之内,天子脚下,他们竟能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可上辈子他也没经历过这个啊!会不会是因为毁掉了那封书信,让事情无法按照原有的路线发展,才变成了这样?
荣德和青柏是不是要找疯了,傅行简知道他失踪了吗,是不是高兴疯了。
咚地一声,木槌敲击的闷响打断了谢暄已经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他红着一双泪眼,脸色煞白地听到掌槌的唱道,
“天刑房拍得,黄金一千五百两。”
“慢!”忽然有人用着不甚标准的官话大喊道,“我再加五百头羊!”
谢暄委屈地想骂人,他堂堂天朝亲王,居然连两千两黄金都不值,不仅如此,竟还要屈辱的以牛羊来定价!
“这位爷,槌落买卖定,您刚才不加,现在就是再来一万五千两黄金,咱们也卖不得了。”掌槌微微笑着,转身吩咐一直候在场边的小厮,“把货送去天刑房。”
谢暄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徒劳地发出嗯嗯的叫声和惊恐圆瞪的双眼来表示自己的不愿。
带着鬼差面具的小厮将他推到后面,绳索解开的同时,谢暄双脚骤然一软,眼看人要倾倒,两个小厮熟练地上前将他架住抬起,放进了一口雕刻精美大木箱中,然后弯腰道,
“小少爷,为了方便买家运出去,只能再委屈一下了。”
谢暄无力地任人摆布,鼻头眼眶红彤彤地映在雪白的皮肤上,泪珠接二连三地往下掉,乞求地看着眼前凶狠的面具。
然而在这里,又怎会有人同情一个货物,一方帕子随即捂在了口鼻上,谢暄浑身一颤,随着盖上的箱盖一起再次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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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北狄人加价可真够狠的。”萧九渊边咋舌,边悄无声息地将剑藏在了身后柜中,“这小王爷虽跋扈,长得却是好,尤其是刚才那副哭哭啼啼的可怜样,不正讨了那群蛮子喜欢。”
木箱已被抬进来,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的正中间。
傅行简蹲下,将面具取下来放在一旁,食指刚放在了木箱上那柄未上锁的铜栓上,闻言后一顿,忽然道,
“你可知这几个北狄人的来历。”
当时下头已经开始出价,若贸然将人带走必然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反倒让人起疑,傅行简冷静下来,用竞价的方式将谢暄“买”了回来。
只是就连萧九渊都没想到,那几个北狄商人竟会疯了一般执着,抬到了一千五百两黄金的天价。
“百鬼堂从不打听客人来历,想知道,那是另一门生意。”萧九渊笑笑,“算作赔罪,我免费奉上。”
“萧子羡。”傅行简蓦地抬起眼,幽黑的双眸透出如一阵寒芒,泛着阴鸷的警示,“再没有下次。”
萧九渊宛若定在原地,看向傅行简的眼睛满是疑惑,“你什么时候这么护着他了,不会……不会也被他美色所诱?”
傅行简眼神微微一敛,沉默不语。
萧九渊眉尾轻挑,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过你还不打开箱子吗,我们这儿为了给买家助兴,拍下后都会下些春心萌动之物,若是尽快不纾解了,以后恐不能人道。”
萧九渊被傅行简投来的眼神噎了下,一拍大腿道,“好好好,我是瞎编的,但确实下了迷药,这东西久了对脑子不好,若不快点醒了恐怕……不是,你要干嘛?!”
原本只是轻抚在箱盖上的手忽然骨节泛白,傅行简弯腰转身,待转回来后,一瓢清冽冰凉的泉水自上后下尽数浇在了箱内昏迷之人的头上,萧九渊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你!哎呀我没说完呢,你拍醒就行了,这可是我从玉明顶的泉眼里汲的水,抬下来多不容易啊。你,你说你急什么!”
第21章
蚕丝这东西不禁水,一瓢清泉下去,霎时间若有似无,流淌之处一览无遗,被凉水激醒的人冷得直颤,好不容易掀起些眼皮,迷茫地盯了少倾,才用还未完全恢复的嗓子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行……简?”
萧九渊轻嘶一声转过身去,“我先出去了。”
“去找身衣裳来,别太显眼的。”傅行简叫住他,“青柏和荣德都在你监视之下吧,你秘密将他二人送出去,然后找顶严实些的轿子来。”
“放心,肯定都把你们密不透风地送回王府。”萧九渊看了眼那口箱子,还有在里面哼哼唧唧伸手拉傅行简衣角的谢暄,“迷药消退还需要些时候,这期间……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萧九渊推门而出,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行简,行简。”
谢暄身上的迷药应是消散了些,叫得愈发清晰,手上也有了些劲儿,指头绕着圈攥他的衣摆,一下一下地往下拽,想把他扯下来。
傅行简弯腰,轻易地就将他的手拂下去,转身去关开向外场的那扇窗,嗡嗡声顿时消下去不少,屋里也昏暗了许多。
关完窗的傅行简径直走到屋内的盆架处,手刚刚触碰到干燥的长巾,就听到身后咚的一声,他霎时回头,只见谢暄倒栽葱式的挂在木箱边上,刚才那一声,正是额头撞上了箱壁。
动静不小,人好似又昏迷了过去,就这么挂着,一动不动。
傅行简抓下长巾几步跨过去,单膝跪地去托谢暄,可手刚刚触碰到他的脸却微微一滞,而后才从腋下托起了谢暄的身体。
他并没有再次昏迷。
谢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冰冷湿透脸上不断滚过温热的泪珠,他牙咬得紧紧,无声地哭着,额上被撞的地方已经开始泛红。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扶着他的人,涣散的眼神聚了几次才凝在一起,委屈地抽噎道,“我以为你走了。”
傅行简沉默了下,“没有。”
“有,你总不要我。”谢暄打着颤控诉着,“我冷。”
“你叫我什么?”傅行简忽然问。
谢暄疑惑地抬起头,“行简呀。”
话音刚落,谢暄被打横抱起,几步就到了炭火边,被水贴在身上的蚕丝氅衣瞬间如化作了一滩白蒙蒙的水雾堆在脚边,寒冷不过一瞬,尤带体温的氅衣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别乱动。”
“嗯。”
比起这几日一身的反骨,现在的谢暄乖得有些过分,说不让动就老老实实地垂着手任傅行简擦拭自己身上的水迹,只是一双眼瞳殷殷切切的,一直随着傅行简的脸而转动。
“行简。”
“嗯。”擦拭的手停留在额上红肿的边缘,绕了过去。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谢暄忽然停住,摇头道,“那个梦不好,不说了。”
敲门声响起,屏风后是萧九渊的声音,“衣服我放边上了,轿子也已经备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暄忽然瞪起双眼,扯着傅行简的袖子就强要站起来,“好啊, 你都把人带王府来了,你们都背着我做什么了!”
“子羡!”傅行简横臂轻松挡下躁动的谢暄,皱眉道,“你到底下得什么药。”
“真没事!”萧九渊无奈道,“迷药消散总有个过程,谁知道他怎么跟撒酒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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