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再次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南归山脚下捡到我的。”
谢以令点点头,表示了然。
“怎么样,”阿四两手捧着小脸望向他,“你想起我来了吗?”
谢以令茫然地看着他片刻,见他眼中的期望化为乌有,忽然低头,轻笑了出来:“阿四,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笨?”
“谢辞哥哥!你戏弄我!”阿四脸上先是露出惊喜之色,后又转为气恼。他抬起用力握紧的拳头,假意要打谢以令。
一股凛冽的灵力带着肃杀赶来,从中阻断了阿四的动作,直将他整个人都掀飞了出去。
谢以令猛地站起身,刚要开口,却被灵力激得脑中一阵涨痛,眼前事物也开始生出重重虚影来。随即他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再苏醒时,入眼是摇晃的苍穹。
谢以令微微转动眼珠,见一道白影背对着他,那身形一看便知是南宫赐。
“你醒啦?!”
耳边乍起一道惊呼,他吓了一跳,才看见一直趴在自己身旁的阿四。
南宫赐转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谢以令脸上带着怔愣,转头看向南宫赐,开口问道:“师尊,我这是怎么了?还有,这是谁家的孩子?”
南宫赐少见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阿四听见这话,看了看谢以令,又看了看南宫赐。
谢以令假装没看出阿四的欲言又止,撑起身,才发现他们正在一辆马车上。
那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既老又丑,走两步便要喘三喘,恨不能下一刻便断气。
他回头看时,只看见风弄山微露的一点山尖,不禁眉头一挑,暗想:看来也不能以貌取马。
南宫赐靠过来,问道:“好些了吗?”
谢以令直起半边身子,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好多了。晕倒前我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力量,只是没来得及看清。”
南宫赐微微垂眸:“抱歉,是我莽撞了。”
谢以令有些惊讶:“当时是师尊你?”
南宫赐解释道:“我以为这小鬼欲对你行不善之事。”
阿四嘟囔道:“我才不是小鬼。”
谢以令注意到他对阿四的称呼,心里一沉,他扫了阿四一眼,轻声问道:“师尊,这小孩真是?”
南宫赐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
谢以令被他看得心跳有些混乱,佯装镇定地与他对视。
“五鬼。”南宫赐收回目光,缓缓解释,“集五种亦正亦邪的气入体,化为了人形。”
谢以令脸上露出几分惊愕来:“他居然是鬼?看不出来啊,那又是哪五种气呢?”
南宫赐道:“耳鬼,行鬼,力鬼,饿鬼,魇鬼。想来是死后因某种原因,不愿归顺于阴司泉处,四处游荡,开化了半个灵根,这才机缘巧合凑成了五鬼。”
“不过我探查过了,”南宫赐终于看了看阿四,“他虽为五鬼,却未失心智,一心向善,从未作恶。”
谢以令心里松了口气道:“那便好。师尊,你是要把这个小鬼一块儿带上吗?”
南宫赐听见这句话,朝阿四看了一眼:“是他自己赖着不走。”
“我有名字,我叫阿四!”阿四冲他们大声嚷嚷,“我是好鬼,我就是要跟着你们。”
他说完瘪了瘪嘴,孤零零缩成一团,与边上二人形成泾渭分明的场面。
谢以令无奈扯了扯嘴角:“对了,那位顾公子呢?”
他看了一圈,没发现顾桓之的身影,也不敢与阿四有过多交流,恐南宫赐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因先前的《诡契录》一事,南宫赐本就对自己心有怀疑,这时再表现出与阿四之间的熟稔,只会加深他的疑心。
南宫赐回答道:“前面。”
果然,不远处屹立着一道蓝色身影。
“扶风道长,”顾桓之抬起手挥了挥,“你们来了!”
谢以令也挥了挥手臂回应他,忽然听见南宫赐开口:“你既为我徒,入了南归,也算是修仙之人。不过你身无修为灵力,行事多有不便。”
“啊?”谢以令有些迟疑,“师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不嫌徒废,你可别不要我啊。”
他话音落下,南宫赐递过来一个东西。
谢以令抬眼去看,是一只寸许大的盒子。
“这是?”他犹豫着接过盒子,打开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一枚莹润圆滑的药丸。
南宫赐示意他服下。
谢以令知道南宫赐不会害自己,问也不问,直接拿过丢进了嘴里,嚼了两口咽下,不忘夸赞道:“不错,入口甘甜。”
待吃完,他才想起问一句:“师尊,这是什么东西啊,怪好吃的。”
南宫赐平淡道:“这是可以重塑金丹的凝丹丸。”
谢以令吞咽的动作霎时顿住:“我现在还能吐出来么?”
“可以。”南宫赐点点头,补充了一句,“市价九千金。”
谢以令一听,心如滴血,含泪咽下九千金。
南宫赐见他吃下,解释道:“不过,这枚药是我自己炼的,大概不值市价。”
换作以前,南宫赐给他什么稀奇东西,谢以令都接受得理所应当。但如今的身份,却让他心里有些受宠若惊:“师尊,你对我真好!”
阿四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满脸莫名其妙。
南宫赐顿了顿,面色如常:“放心,后面我会慢慢教你一些防身的法术。”
“谢谢师尊。”谢以令之前还在想如何能弄到凝丹丸,没想到南宫赐身上就有。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南宫赐身上怎么会带着凝丹丸?
“师尊,你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不过,”谢以令先是奉承了两句,接着问出真正想知道的,“这东西肯定很珍贵吧,你自己还有没有?”
南宫赐看着他:“你若还需要,恐怕得等一段时日。”
见他误会,谢以令连忙否认,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也太麻烦师尊了。”
南宫赐淡声道:“不麻烦。”
一枚凝丹丸,所需共九味材料。
一味还灵叶,生于极寒之地;一味生阳子,长于日盛之地;一味引魂香,立于断崖之壁;一味落凤花,藏于荒石之中;一味渡阴草,长于黑河之边;一味红绛珠,结于高崖之树;一味苦相思,生于不量之渊;一味三指莲,隐于负雪之地,一味回天水,取于阴司之泉。
他一共炼成一枚,往后几年,所炼皆不成丸。
谢以令以前奇书怪传都看遍,又岂会不知这凝丹丸所得有多不易?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对南宫赐而言,不过是才收了没两天的徒弟而已,似乎还没情深义厚到赠送凝丹丸这种东西的程度,怎的如此……这般照顾?
他心中疑惑不已,也就忽略了一个细节。
凝丹丸,顾名思义具有重凝金丹之效,但若是从未修道过的凡人吃了,就像没中毒的人,吃下可以解百毒的药一样,毫无作用。
南宫赐浅色的眼眸错开谢以令的视线,在对方看向其他地方时,又窥视上去。
马车已到达顾桓之身边,只见他轻轻一翻,跃上了马车。车程一路未停,临近日昏,迎着渐行渐浓的夜色一路往前,好容易看见了一户人家,是一间乌黑瓦房和一顶茅草牛棚。
快下马车时,谢以令摸了摸马背问道:“师尊,这马是哪儿弄来的?”
南宫赐看向阿四。
谢以令有些惊讶,转头去问他:“这是你的马?你喜欢这种的?”
阿四气道:“娇娇已经快四十岁了,还被你嫌弃,真是出力不讨好!”
谢以令嫌弃得很光明正大:“一匹马,为何叫这名字?”
阿四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见戏做足了,谢以令见好就收,没再问下去。
顾桓之上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他们:“这是一处空宅,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不如我们今夜就在此歇下吧,后面的路上怕是都没有人户了。”
谢以令点点头,又看向南宫赐,见对方思索片刻,忽然问自己:“你还想吃饼吗?”
“啊,”谢以令愣了愣,摸了摸后脑一笑,“罢了,现在哪里找得到。”
阿四本以为有东西吃了,一听这话,眉毛一皱,嘴巴撅得老高。
“行了。”谢以令弹了弹他圆乎乎的脑袋瓜儿,安抚他,“今晚就先这么委屈着,明天再找地方带你去吃好东西。”
阿四摇头晃脑道:“我是为了吃的吗?我是为你们如此对待小孩儿而寒心呢!”
谢以令笑了笑,推着他往屋里走。南宫赐紧随其后,徒留顾桓之一人一马两两相望。
顾桓之看了看正望着自己的老马,认命地牵起了绳子,扯了扯道:“走吧。”
走到门前,谢以令松开推着阿四的手,正要推门时,却被南宫赐拉到了一边:“我来。”
门被缓缓推开,“吱”一声,扬起一阵尘灰。
第13章 鬼居处三坟吊白骨
谢以令扇了扇眼前的灰尘,掩住口鼻道:“这房子看起来,的确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南宫赐抬手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咒,指尖一点,那符咒便有了灵识一般在屋内转悠起来。虽只是个小小的符咒,谢以令却无端生出,它身上有着南宫赐一样严谨气质的错觉。
符咒转了好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南宫赐随手将它收了回来。
谢以令冲他笑得坦然:“师尊,这东西你还用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能不能给我看看。”
南宫赐将符咒拿出来递给他。
谢以令伸手接过,像看什么新鲜事物一般,捧在手心里研究,他也确实是第一次见南宫赐使用这东西。
“此符咒名为‘检’,可查有无邪怨之物。”南宫赐在一旁为他讲述。
谢以令边看边点头:“真是个好东西,师尊,以后你教我的时候,我也要学这个。”
他带着好奇的脸落在南宫赐眼中,似乎勾起了南宫赐的某些回忆。只听南宫赐忽然话锋一转:“我后面要去一趟墉城,拜访将前辈。”
“好啊,师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谢以令想也没想地说道。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妙。
果然,南宫赐神色微变:“五年前,墉城天墉府就被灭门了,你不知道吗?”
谢以令微微瞥开目光:“师尊这是何意?我因深居鬼城忙于生计,外界之事一概不知。”
如此拙劣的借口,恐怕就连阿四也骗不住。
但令人意外的是,南宫赐并没有继续追究。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质问:“那你总应该经历过大荒年。”
谢以令双手发凉,他抬眼直视南宫赐,嘴唇嚅动,却没说出来一个字。
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
南宫赐的目光再度落在谢以令脸上,像是审视,又像只是单纯的注视。
谢以令逼着自己迎着这目光看去,望见那双熟悉的冷眸。南宫赐的眸色很浅,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的眼睛像是两颗琉璃珠,没有一丝温度。
这种想法简直是欲加之罪。
在南宫赐无数次看向谢以令的时候,甚至在谢以令没发现南宫赐的视线前,那双眼睛里就已经有了融不开的热意。
“十年前,”南宫赐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像是在缓慢启封自己的记忆,“曾出现过天洪降世的预兆。”
天洪,降世?
这不是当年他得知的天机吗?是他拼尽全力,哪怕拿命也要阻止的一场天灾。
“我,我知道这个的。”谢以令瞥了一眼南宫赐,强作镇定道。
南宫赐看了看他,声音有些低沉:“虽说后来,天洪降世的预兆并没有成真,但是第二年却迎来了天旱。几乎所有的河流在一月内全部干涸,青山倾覆,土原荒凉,黎民的粮田也不能幸免。彼时,更有血蝗现世,所过之地,寸草不留。”
谢以令只觉被晴天疾雷击中,全身迅速凉了下去,耳边只有南宫赐缓缓的叙述。
“那是一场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荒。仙门倾尽全力,也没能阻止这场天灾。整整三年,只剩满目疮痍。”
顾桓之进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屋内已经收拾了个大概,谢以令沉默着找出来一根白烛,点亮后稳稳立在桌上。
屋内唯一一张木质床榻被虫蛀穿了大部分,几乎不能躺人。
谢以令收起符咒,去茅草房搜了些干净的茅草过来铺在地上,又翻翻找找从柜子里找出一条薄棉被,铺在了茅草上,过程里有意避开了与南宫赐对视。
四人并排而坐,靠着床沿正好不拥不挤。谢以令把阿四抱到中间,让他挨着顾桓之跟南宫赐,自己则选择坐在最靠外的地方。脑海中,南宫赐的话挥之不去。
无论是天洪还是天灾,都掩不住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谢以令自以为聪明一世,到头来不过是被天道耍了一番。
不是想为苍生挡灾么?你挡的是天洪,但我还能降下天旱。
谢以令心里压抑着一股火,焚得他百骨痛绝。他低头垂眸,觉得愧疚极了,以逃避的姿态,不愿也不敢去感受南宫赐的存在。
是他太过狂妄,误以为自己能违抗天道,到头来,不过是让珍视之人受到伤害,无端分离数十载。
原来天命在天,生死才由己。
可是……南宫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提起这些?又为什么会想到用墉城来试探自己?
莫非他已经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心了?
此刻的谢以令脑中一片混乱,被天道戏耍的火气冲昏了他的思路,因此什么结论也没得出。
不甘与愤恨在屋外的虫鸣渐静中阵阵退去,谢以令冷静下来,弃了自重生后“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心中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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