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指轻轻挠了一下南宫赐的手腕。
南宫赐为他输送灵力的动作不停,神情却变了变。他知道谢以令想表达什么,手腕上,是他们定好了一命共生的鬼契。
南宫赐神情比漫天飞舞的白雪还要冷,他沉声道:“你不会死。”
谢以令扯了扯嘴角,想要故作轻松地笑,却因为胸膛的剧痛没有成功,“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吐气艰难,“只是,还有些愧疚……”
“不想……连累你,南宫赐,我不想……”
谢以令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南宫赐却听清也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不止这一次,还有上一次,都是不想连累你。
不是抛弃你,不是离开你,只是不想连累你。
“我要是怕被你连累,”南宫赐运灵,开始催动金丹,“从第一次见你,就应该远离。”
金丹出体,顾子衍等人目瞪口呆,他张口想劝说,却在看见南宫赐坚毅且不为任何人事改变的眼神后,闭上了嘴。
雪越下越急,一众人头上都堆了雪。
谢以令乌黑的长睫颤动,抖落了几粒雪花,黑与白清楚分明。
他靠在南宫赐怀里,一边是彻骨的寒夜,一边是温暖的怀抱。冷热交加中,他意识逐渐模糊。
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慢慢进入他的脑海。
谢以令知道,那是南宫赐的记忆。因为一命共享,他拥有了南宫赐遇见他后的所有记忆。
第61章 天远人散燕孤人哀
鬼城有一州, 名为玉州,玉州有一镇,名为玉泉镇, 镇中有一地,名作乌衣巷。
这深巷里,住着的大多是普通人家。一日, 巷子里来了一辆马车,一位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的清丽女子, 拖着包袱跟一对姐弟从马车里走下来, 从此在乌衣巷久住。
一开始, 人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富贵小姐,时间长了,才逐渐明白过来,大概是个命苦的可怜女子。
女子名唤谢婉。那对姐弟, 姐姐名叫谢清,不过六岁,弟弟名叫谢辞, 刚满四岁。放在同龄孩童身上,正是贪玩的年纪,可这对谢家姐弟, 却比其余孩童更加早熟聪慧。
姐弟俩同娘亲一道起早贪黑,到集市上售卖谢婉绣的手帕、荷包。
只可惜乌衣巷这地方, 人人都为谋生难以自保, 谢婉的生意着实不景气。她只能想办法,到更加繁华的玉泉镇去。
玉泉镇与乌衣巷不过三四里之遥,谢婉每日都要披着夜色醒来,眼见两个孩子满脸困倦还要闭着眼跟她下床, 心中又酸又涩。
“阿清,”这日,谢婉将谢清拉倒一旁轻声道:“你跟阿辞从今天起,就不用再跟着娘亲去镇子上了。”
谢清一听,睡意顿时没了,她不解地看着谢婉:“可是娘亲的东西很多,提着走那么远的路肯定很累,阿清跟弟弟帮娘亲分担一些,娘亲就不用那么累了。”
谢婉轻抚她的头,安抚道:“娘亲提得动,阿清不用担心。倒是你在家要注意看好阿辞,可别让他出去乱跑跟人走了。”
谢清点头答应,她倚在门上,看着谢婉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谢辞醒后不见了娘亲又气又急,谢清只得哄他,曲儿也唱了,故事也讲了,好容易他才不闹。
“姐姐,”谢辞吃完蒸笼里最后一个馒头,问谢清:“要是娘亲受欺负怎么办?我想去看看,我认识路!”
谢清埋头在屋外给谢婉新种的菜浇水,听见弟弟所说,虽然心里确实有担忧,可也谨记娘亲的话,对谢辞说道:“娘亲说了不让我们出去的,你要是想娘亲累了一天,回来还要怄气,你就去。”
谢辞不说话了,怏怏地也到小院子里,提着水桶帮忙浇水。
日子虽清苦,但也算过得安稳,直到有一天,谢婉比以前回来得更晚。
谢清已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每顿都是她做好了让谢辞端菜碗上桌。这日谢婉神情恍惚,像丢了魂一样回到家。
谢辞跟谢清早已饿得不行,见谢婉回来,顿时齐声笑道:“娘亲,你回来啦!”
谢婉恍然回神,她清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道:“阿清阿辞真乖,娘今天有点累,你们吃吧,娘先睡一会儿。”
谢辞看着她有些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扭头问谢清:“姐姐,娘怎么了?”
谢清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辞,我们先吃饭吧。”
从那日后,谢婉的身子便开始虚弱下去,脸色一日胜一日苍白,眉宇间尽是谢辞看不懂的悲色。
反倒是谢清,家里大小事样样承包,谢辞只能跟她抢着做。
“姐姐,你说,娘是生病了吗?”谢辞坐在门口石阶上,扭头问旁边的谢清:“生病了是不是要吃药?姐姐,我们给娘亲买药去吧!”
谢清撑着下巴,看着远处只剩光溜溜一截树干的山道:“阿辞,你不懂。”
谢辞摇着她的胳膊,央求她:“那姐姐,你告诉我,我也要懂。”
谢清神情复杂,她拗不过谢辞,却也不知该如何说得让他明白,娘亲定是被人欺负了,才这几日都没出去卖东西。
谢清叹了口气,起身去收挂在杆子上的衣服。留下谢辞一人坐在石阶上,脸上挂着疑惑。
秋末冬初,已是分外凛冽。屋外寒风打门,谢辞紧紧挨着谢清,二人双足相促围坐在火炉旁,互相用脚挤着玩。
谢婉今日回来得晚,身上的棉衣看着便单薄,她身子抖得不成样子,手里却紧紧握着一锭白银。
谢辞瞪大了眼,惊喜道:“姐姐,是银子诶!好大一锭银子啊!”
谢婉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谢辞的脑袋,道:“阿辞原来还是个小财迷。”
谢清捂着嘴直发笑,闻言便道:“他不仅是个小财迷,还是个贪吃鬼、小气精呢!”
谢辞一听,臊红了脸,知道谢清是在说自己之前因抢吃的,跟她生气的事,连忙扑过去捂她的嘴道:“姐姐也是小气精!又提那件事!”
谢婉等二人闹够了,才催着他们赶紧去睡觉。
谢清与谢辞爬上谢婉前不久才新铺的床,自觉给谢婉留了一块空地。
睡意渐浓,谢辞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躺下,一道低柔的声音从头顶落到他塞满棉絮的枕头上:“阿清,阿辞,你们要平安长大,娘亲也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
谢辞在睡梦中皱起眉头,没能听见后面的话。
*
谢婉得病是在冬末,屋里整日都是她令人揪心的咳嗽声。
谢清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一遍又一遍替谢婉擦去白净额头上的细汗。
“阿辞,药煎好了没?”
“来了来了!”谢辞端着用布隔开的滚烫药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还冒着热气的药放到了床边的矮柜上。
待药碗不再烫手,谢清端起来,看了谢辞一眼,后者立马会意,走上前将谢婉扶了起来。
一勺接着一勺的药喂进了谢婉口中。
喂完药,谢清静静地看着再次陷入沉睡的谢婉,她的五官已经逐渐显出谢婉的模样,只是那双眉毛与谢婉全然不同。
密而直,像是两把长剑,而非谢婉那般,像一折就断的细柳。
谢辞蹲在谢清身旁,有些依赖地靠近了谢清。
“姐姐。”他轻声喊道。
谢清转动久久未动的眼珠,低头看向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她抬起手,用跟娘亲一样的力度,轻抚谢辞的头。
“阿辞别怕,姐姐在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假,第二天,一场冬雨差点将这间石瓦茅屋摧毁。
谢辞耳边传来“滴答滴滴答”的雨声,声音不是从屋外传来,而是来自他眼前的木盆。
谢辞抬头,看见屋顶那个漏雨的小洞,屋外是雨天,可光线却比屋内亮。
一缕昏光泄入屋中,谢辞伸手去抓,那光却从手中逃出。
谢清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探谢婉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一点热气,才松了半口气。
谢辞忽然开口道:“姐姐,我想快点长大。”
谢清回头望他,没说话。
谢辞盯着盆里因雨滴泛起的小小涟漪,继续道:“等我长大后,就买大房子。像之前住在墉城时,看见过的那种大房子,买很多很多,全部给你和娘亲住。”
“傻子,”谢清没忍住道:“那你呢?”
谢辞抬起头去看她道:“我跟姐姐和娘亲住,我只要娘亲和姐姐。”
谢婉没熬过那个刮风屋里便灌风、下雨屋里便积水的寒冬。
那天夜里,谢清正睡着,忽然听见一阵歌声,像是有人附在她耳边轻声唱。
她费尽地睁开眼,看见谢婉穿好了一身素净的青底白裙,站在屋内咿咿呀呀地在唱着什么。
谢清愣愣地看着,一时竟忘了叫醒谢辞。
“我本林中鸟,难立红尘中,心有千千情,比翼与君同。”
谢婉的身子如袅袅轻烟,背上像生出一对羽翼般轻快地舞动。
“为君折双翼,甘愿入冷笼,心有万万悔,悔我与君同。”
............
音色清越婉转,透着唱曲人极力压抑的沙哑,一声一声打在谢清的耳膜上。
谢清轻声唤了一声:“娘亲。”
她的瞳孔黑白分明,眼中似乎有一道瘦若悲风的身影。随后,那道身影猛地颤了颤,缓缓倒在谢清眼中。
谢婉的尸骨埋在葬庾岭,是谢清请人帮忙挖的。
谢辞脸上淌着泪,却一声不发,直到请的人开始埋棺。他才猛地哭了出来,喊了一声:“娘亲!”
谢清用力将想要去碰棺材的谢辞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头,“阿辞不哭,还有姐姐呢。不难过了,不难过了。”
谢婉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只够两个孩子撑一小段日子。
当用完了最后一枚铜钱,谢清毅然决然地带着谢辞离了家,前往玉泉镇。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走那条通往镇子的路,但却第一次觉得,那条路又远又长。
玉泉镇比乌衣巷热闹繁荣许多,人潮熙攘的大街,处处响着吆喝叫卖声,谢辞紧紧抓着谢清的手,穿梭在人流中。
以为到了玉泉镇,日子会好过一些的两人,在看见了街上巷口里露出来的一双双带着探究的眼睛后,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那是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叫花子。
谢辞将身子躲在谢清胳膊后面,同样带着探究看了回去,却被他们恶狠狠地瞪了回来。
“姐姐,姐姐!”谢辞轻声叫道:“我有点害怕。”
谢清回头,给了谢辞一个安抚的眼神,道:“阿辞别怕,我们去找酒楼帮忙做事,等有了钱,我就可以给你买巷子口卖的糖葫芦了。”
很多年后,每当谢辞吃糖葫芦时,总会想起谢清对他说的这句话。
谢辞是亲眼看见谢清被一帮人带走的。
大概六七人,全部骑着马,从街上奔腾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有人大叫道:“秋水堂又来抓孩子了!”
谢辞还来不及躲避,就被人提住了后背上的衣服,他分明已经两脚离地了,竟然还能被谢清拉下来。
等他摔在地上,抬头看时头,马已经跑远了,连同他身边的谢清。
“姐姐,”谢辞先是愣神似的唤了一声,随即一股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拼命追上去,大叫道:“姐姐!姐姐!坏人!还我姐姐!”
他听见谢清在叫“阿辞”,声音越来越模糊。那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谢清虽比他年长,比自己高,也比自己壮,可同样也是像娘亲一样,需要被保护的女子。
马蹄声渐远,谢辞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大,恍然间似乎天地都只剩下他一个。
人潮远去,他什么都留不住。
第62章 南宫玥救孤入南归
谢辞哭喊着, 直到那群人最后一匹马的影子消失在地平线上,再也看不见。他成了一个孤儿,无父无母, 也没有了谢清。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谢辞回头去看,竟是一群小乞丐。
为首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 他抬起下巴看着谢辞道:“喂,小子, 被秋水堂抓了的人是回不来的, 你现在是一个人了吧?要不要加入我们?”
谢辞傻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加入我们,才能吃饱肚子,”他冷哼一声道:“否则,你就会饿死在这儿!”
谢辞小声问:“如果我加入, 你能告诉我,秋水堂是什么地方吗?”
“没问题!”
谢辞擦了擦脸上还未干的眼泪,点点头道:“好, 我加入。”随后,他就被带去了一间大院,那院子极大, 也极破旧。
他们一群人一进去,里面便涌出来许多孩子, 各种年龄的都有, 最小的看着甚至不过三岁。
“我叫林致,”为首的少年说着,转身给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们新来的成员,他叫——你叫什么?”
谢辞连忙道:“我叫谢辞。”
“好, 大家都听清楚了,他叫谢辞,以后就是我们的人了!”
谢辞打量着众人的同时,其余人也在打量他。那些丝毫不加掩饰地防备与不喜落在他身上,像是一声声逐客令。
谢辞低下头,心里想道:“只要弄清楚秋水堂的事,我就去找姐姐,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一晃眼便是三年。
谢辞跟着林致跪过玉泉镇每一条街,他看见过许多从其他地方来的人,但是那些秋水堂的人,却再也没来过。
他每日忙着乞讨,偶尔运气好,遇见出手阔绰的外来人,替人四处打听消息得些报酬。
这三年里,他似乎从未吃饱过。
破院里等着吃饭的人太多,谢辞总抢不过他们。
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乎是一种常态,而谢辞在这种饱受煎熬的日子里,已经快分不出精力去想谢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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