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简琢已下定决心要独立,但是,昨晚他说得那样过分,陆霆依旧对他伏低做小,谁能做到没有一丝丝动容?
他忍了又忍,说:“谢谢陆先生。不过不用了。”
简琢坐上灰扑扑的小面包车出发。
他把证件等重要东西放在公文包中,抱紧在怀中。
这个网约的搬家师傅是话痨,叽里呱啦说了一路。
“你朋友家好气派啊。”
“不是你朋友?不会吧,我看他很关心你。你朋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年轻时就这样,拉不下脸。”
“我觉得你应当同这个朋友搞好关系,他绝对是你的贵人呀。”
中年男人都好为人师,不小心触发,便一发不可收拾。
简琢被教导如何为人处世,听得头脑胀痛。
说着说着。
“哎哟!”师傅惊呼一声,打方向盘,险险稳住。
下车一看,爆胎抛锚。
老天爷,你惩罚他聒噪干嘛殃及我?
简琢腹诽。
师傅修了一会儿车。
一辆国产平价车驶过,到前头掉了个弯,又开回来。
停在他们旁边。
陆嘉瑞从车上下来:“陆琢?”
看清脸,惊喜说:“果然是你!”
简琢:“……”
他打起精神:“呃,我改姓简了,我现在叫简琢。”
陆嘉瑞摸摸鼻子:“我总是忘了这件事。每天一觉睡醒,我还是以为自己叫‘简嘉瑞’。太难改了,是不是?”
简琢语塞。
陆嘉瑞热心肠地问:“要不要帮忙?我在修车铺子打过工。上大学前,我犹豫是学机械还是学建筑。”
简琢想说不用,但司机师傅张口就招呼住他。
陆嘉瑞挽起袖子,又把领带叠了两叠,塞进胸口的小袋子里,直接开干。
再小心也沾上油污。
简琢给他递纸巾:“谢谢。”
陆嘉瑞笑了一笑:“你说话的样子和陆霆真像,都惜字如金。”
简琢低低地说:“我不像……”
“其实早上我听见了你出门的动静,但陆霆不乐意让我和你说话,我就没出来。”
“陆霆是你哥哥,你该叫他‘哥哥’。”
“我知道,只是,心里别扭,你不会吗?”
“我?我还好。”简琢暗暗骂自己是个撒谎精,“物归原主,人归各位。”
陆嘉瑞问他交换联系方式。
简琢脸皮薄,才接受了人家帮忙,是以无法拒绝。
加了也没什么。
他联系人列表里数百号角色,如今已少有人问津。
或许以后他们不会再见。
告别时,简琢没忍住,兀地叫住陆嘉瑞。
“什么事?”陆嘉瑞问。
简琢说:“陆霆是个很好的人,以前我做他弟弟时,他很爱护我。他一定也会爱护你的。你可以对他亲近一些,也关怀他。”
陆嘉瑞笑了:“是吗?”
什么是吗?
简琢没明白。
陆嘉瑞又说:“嗯,我知道了。”
他回到自己车里,冲简琢挥手,笑得灿烂:“以后多联系。”
第20章
搬进新住处的三个月里,陆嘉瑞经常主动找他聊天。
陆嘉瑞觉得他们同病相怜,都有身份认知问题,早想找他诉苦了。
“我本来规划只是能在大城市落脚,可能奋斗十年攒到首付,再奋斗十年还清,接着攒退休后的养老钱。结果一夕之间变了天,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用做了。我真是迷茫。”
“我女友家倒是很高兴,前一年我去她家拜亲,他们全家人齐刷刷像审犯人一样围住我。之后再去,对我嘘寒问暖,毕恭毕敬,又是何必呢?”
“我还在努力工作,就是想有话语权,好靠我自己,给我小弟小妹们安排工作……”
简琢嘅叹评价:
“你才像陆霆,你们都喜欢照顾别人。”
陆嘉瑞:
“他是也关照我,但是,和对你的不太一样。”
“你真不回陆家?”
“回去也无妨,我真不在意,你这样,有时也叫我难做人。我成天去找我养母和小弟小妹。”
“你离开后,陆霆很不开心,天天喝闷酒,天天晚上喝完一瓶威士忌!”
简琢还是头回知道。
娟姐也不告诉他。
心揪起来,急急地问:“一整瓶吗?那也太多了!”
“是啊,我也觉得太多了。但我看他第二天起来还是神色如常。工作照样滴水不漏。真是太厉害了。”
陆嘉瑞还笑,很佩服。
简琢话忽然变多:“他什么时候开始酗酒的?他本来就胃不好。他上年纪了,应该开始保养身体!你劝劝他啊!”
陆嘉瑞哈哈笑起来:“你看,你不是还关心他么?不如你去劝他,我可不敢和他说话。”
想了想,又说:“我说了,他也不会听我的。但我觉得,他会听你的。”
简琢沉默。
是的。
陆霆会听他的。
无论他说什么,陆霆都会放在心上。
可他不能找陆霆。
独自生活确实难捱。
一是没钱,二是寂寞。
他搬家搬得急,都没实地去看,临时在线上看过房就租下。
视频里看上去还不错,房租也很廉宜,就是房东说要一次缴清一年房租,这样才有折扣。简琢算过账后,咬牙一口气掏出积蓄的绝大部分交掉。
他以前爱吃爱喝,还要买衣服,玩游戏,养家靠程明纶,他自己工资月月花光,幸好还有那笔离职补偿金。
只是这下也用得差不多了。
没什么好挑。
简琢慌忙找了家公司入职,心想起码赚个吃饭钱,糊弄过这阵子,骑驴找马再看下家。
新公司工资、待遇、同事各方面都远不如前公司。
薪水微薄就不说了,工时做六休一,早出晚归,义务加班。先进公司几年的同事还会阴阳怪气地说,名牌大学生又如何,还不是跟他这个没考上大学的在同个办公室上班。
简琢没来由地呕吐。
每天回家都哭泣。
他再次憎恨自己的软弱。
对别人来说不是多大的事,怎么他就承受不住?
一丁点压力都可以把他压垮吗?
魏风找过他好几次。
嫌弃地说:“这样的活你也做?”
“正经工作,有什么干不得?”
“干上一百年也买不起我一块表。”
“你不如住我这来,我给你发一个月五万块零用钱。”
简琢打了个突:“什么意思?”
魏风笑眯眯:“包/养你的意思。”
没等简琢拒绝。
魏风补充:“对了,假如你要找我,记得把姓程的东西都给扔了,我这可不放破烂。”
简琢骂了一句脏话,挂了。
真是霉星高照。
简琢浑浑噩噩、窝窝囊囊继续上班。
这天回到家,突然有几个人找上门,为首的陌生男人自称才是他的真正房东。
简琢如当头被击一棒。
慌张张对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是被诈骗。
报了警。
但无济于事。
房东勒令他两天搬出。
简琢申辩自己付了一年房租,也有合同。
房东不管。
简琢请他再宽限几天。
房东怎么也不肯。
简琢赌气和他争起来,打算拖一天是一天,起码拖到他拿到上个月工资。
隔日晚上,简琢半夜九点半回到小区,路过垃圾站,看到好多眼熟的物件被扔掷在垃圾桶附近,拾荒老人正在捡拾。
他连忙上前,仔细一看,不是程明纶的遗物是什么?
房东要赶他走,趁他不在,把他的东西都扔出来了。
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往脑袋里冲。
简琢气得簌簌发抖。
他扑上去抢夺:“别动!这是我的东西!”
老头儿耍赖:“我捡到就是我的!”
推搡中,简琢打了老头儿。
有人报警,警察很快赶来,把他抓住。
凌晨两点。
简琢犹豫再三,给陆嘉瑞打了电话。
煎熬了不知多久。
有人来保释他。
简琢羞愧地去见,看清来人,如冰水浇背。
——来的是陆霆。
第21章
接到陆嘉瑞来电时,陆霆还未睡下。
他独自坐在露台饮酒。
云端一轮皎洁明月,边际模糊,像泼了水的白颜料,在靛蓝穹纸上揉融。
夜静更深,留声机在放一首古典乐,悠扬绵缓的声音像是潮汐涌动,轻轻地舔舐河岸。
近来他几乎每晚例牌一瓶烈酒,有时还不够。
醉乡不住住何乡呢?
闭上眼,总梦见以前的事。
简琢两岁时,他实在是想念弟弟,回来就近上学。
在此之前他不怎么在家,都说小婴儿没有记忆,他们的人生那样短暂,一星期不见就很遥远,但他的弟弟却能把他记牢。
到夜里,小小宝贝变成越/狱/犯,那么聪明,知道装睡,垫起枕头爬高高,翻过婴儿床的栅栏,跋山涉水,找到哥哥的房间要一起睡觉。
那一团香香软软的小东西偷偷钻进怀里,他的心都化了。
这事第一次发生吓到了保姆。
后来,习以为常。
父母葬礼结束的那几晚,还是高中生的陆霆也很迷茫,他也不是天生的钢铁心肠,百毒不侵。
他与弟弟相拥睡觉才能安心。
小简琢似乎依稀知道自己只剩下哥哥,夜里要紧攥住他的衣服才肯睡,稍离开一会儿便哭闹。
以前小简琢自婴儿时期起有个阿贝贝,是根小胡萝卜毛绒布偶,被压扁了,变成胡萝卜干,从此也不要了,哥哥是他新的阿贝贝,再也没换过。
有次,少年陆霆把这事告诉朋友。
朋友骇然:“多烦人呐!”
陆霆不满:“哪里烦人?那么可爱!”
差点因此绝交。
朋友们明白过来,陆霆的弟弟是他的逆鳞,丁点坏话都不能说。胆敢嫌弃一句,陆霆就变成暴君。
只要他的宝贝弟弟依偎在他心口,他就有无穷的能量。
他想,他要长成一棵宽大的树,护佑他的宝贝弟弟不经受半点风雨。
陆霆是那样的喜欢他的宝贝弟弟。
这种喜欢是直觉的、原始的、不计回报的,甚至仅用亲情难以概括,从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天起,彼此的人生根须便纠缠生长在一起。
陆霆曾以为他们兄弟到死也不会分离。
简琢高三那年,陆霆与他先前最后一任女友分手。
两人在生意场上相识,门当户对,举案齐眉,感情稳定如井水,本来都已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突然毫无预兆地分手。
和平分手,利益继续。
有朋友为他担忧:“这次又是为什么分了?以前总说,因为你弟弟不喜欢,怕你的宝贝被欺负,但上回你不是说,你弟弟喜欢新嫂子吗?你在不爽什么?陆霆,你已经不年轻了。男人花期短。别以为你会永远俊美迷人。更何况,你弟弟已经长大,马上要成年了,他很快也会寻得自己的爱人,组建家庭,离开你身边。到那时,你准备孤家寡人到老吗?”
他弟弟会离开他?
陆霆冷冰冰说:“他成了家也可以住在家里,以后他有了孩子也是,我一起养。”
朋友听得目瞪口呆:“你占有欲过强,小心弄巧成拙,反惹得小琢嫌厌你。青春期小孩多叛逆,最讨厌你这样非要全盘控制的家长。”
陆霆却很有自信:“我弟弟永远不会讨厌我。”
而现在——
当他来不及换洗,一身酒气地来到警局接简琢时,他所见到的简琢像只惊弓之鸟,畏怯发抖。
他想,简琢大抵是不讨厌他的。
讨厌一个人也是很需要些气力的,同爱一样。
而简琢只是怕他。
他倒情愿简琢讨厌他。
第22章
“谢谢您。”
简琢低头说。
顿了顿。
又改口,生疏地说:“谢、谢谢、哥。”
陆霆这次帮他这么大忙,他总得喊一句“哥”。
像一种报答。
真是万箭穿心。
陆霆想。
他凝看简琢。
这小子多么厉害,只需一个字就能叫他发疯。
简琢头越低越深。
陆霆巡睃他的身上,三个月不见,变成瘦的不像话,先前穿身上服帖的衣服颇有点空荡荡,头发乱翘,皮肤黯淡,身上还有一股垃圾发酵的嗖臭味,神色萎蔫。
他想起一个朋友养了只小猫,有天不小心逃出去,煞费周折找回来,那小猫流浪半个月,被折磨得又脏又病,朋友却不嫌弃地抱在怀里,大哭说:“回来就好。”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生简琢的气了。
他生自己的气。
他明知道简琢是温室小孩,怎么能真的撒手不管?
之前简琢和程明纶在一起时,他不是也忍着酸水,暗地里照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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