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剑缓缓升起,朝着山门的方向飞去。
“没什么矛盾,”温濯说,“只是这世间多数人都追求得道成仙,我这样选,的确有违世道伦常。”
沉疏笑道:“我就不觉得,我觉得师尊说得好极了,去天上当神仙,不如在人间当神仙,你我安然此生,这多好呀。”
温濯也泛起笑意,牵住他的手。
“嗯,很好。”
从白玉京到山门,哪怕是御剑飞行也要足足一刻的时间,一行人临近山门时,天穹的翳云就几乎要压迫到头顶,漆黑的雨扯出浓重的雾,如同白骨森森,环抱在空气之中。
沉疏感觉这场旱雨快把氧气都给浇没了,哪怕入了秋,浑身竟觉得燥热难耐。
压抑、沉闷。
山门前,手持长戟的鲛人已然列阵齐排,站出了一个方阵,中央一台大轿,黄罗盖伞下躺着一个青衣倩影,半张匿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沉疏目力绝好,只消这半张脸,就已经认清了此人。
“池英?”沉疏皱眉道。
天机道:“这么长时间,夺舍术已经完成了,旱魃如今有了池英的肉身,行动起来会更方便。”
沉疏笑道:“也是,一条蛇尾巴哪有两条腿跑得快。”
话音刚落,只听那黄罗盖伞下传来悠悠女声:“这么一条蛇尾巴,可是天道赐我唯一的法宝了。”
鲛人顺势掀开伞,旱魃果真已经化了少年之身,手里把着一杆烟斗,口中吹出寥寥白烟。
“沉疏,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落霞谷,去见见你的祖宗?”
沉疏毕恭毕敬地推拒道:“女君,狐妖的宗祠在赤水林中,左右我都是待在岐州,就不劳烦您亲自接我回去了吧。”
旱魃笑了一声,看向他身后的天机和温濯。
“我听闻这几日温宗师闹得岐州大乱,怕池宗主一己之力招架不住,便想着带些人来帮帮她。”
“如今看来,我来得巧了。”
不断下落的黑雨正在溶解掉太清山的结界,灵力场逐渐坍缩变形。
雨珠啪嗒砸落。
沉疏手背过身后,双指一搓,定型符已经捏在了手心,天机和温濯双双召动佩剑,灵力淬入,两把剑顿时辉光烁动。
按照计划,佯攻,直取。
旱魃见状,终于缓缓站起身,笑道:“沉疏,你杀不杀温濯?”
“他是我师尊。”
沉疏也冲她勾出一个笑。
“你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话罢,赤色的瞳孔一收,强悍的灵力即刻从沉疏身周铺开,扯碎了结界边缘,抽丝一般朝旱魃攻了过去。
被狐媚术的灵流扯住的妖瞬间僵住身形。
身后的天机和温濯也正在此时齐齐祭出佩剑,不过片刻,两道瞬身就突进到了旱魃跟前。
铮然剑鸣。
旱魃不是个好对付的妖,天机一踏一个鲛人的脑袋,快速绕到旱魃身后,双臂一钳她的喉咙,逼迫旱魃和沈疏对上目光。
沉疏也不敢怠慢,立刻催动灵力制住了旱魃的身形,温濯紧随其后踏步上前,手一挽剑,突刺到旱魃的脖颈处。
得手了!
沉疏心下一喜。
然而就在含光剑即将割断她喉管之时,旱魃却猝然仰颈张口,只见她口中逸散出一道黑烟,池英的皮囊瞬间就和衣裳似的瘫软了下去,黑烟凝入半空,慢慢构出了旱魃的真身。
不好,她竟是料到了这一次的佯攻!
沉疏一惊,顿时想收起灵力,可旱魃这一回目标明确,蛇瞳紧盯住沉疏,一个扭身,骨爪就朝他脖颈上抓来。
沉疏当即点地急退几步,顺手召回佩剑,剑纹顷刻亮起火光,烧亮了身周半顷红光。
他横剑拦住,汗直往下淌,跟旱魃周旋道:“女君,既然今日要杀,当初何必放我们走?”
旱魃攻来的速度很快,眨眼之间就跟沉疏的剑撞上,发出剧烈的噌噌声。
“天下苦人族久矣,我替妖族争这一席之地,有何不可?”
沉疏侧目瞥了一眼,温濯和天机被群鲛人缠住,一时无法抽身,自己得先坚持到他们杀完为止。
温濯的剑挥得很快,不多片刻,鲛人就倒去了一大半。
沉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旱魃。
他扯了个笑,说道:“我支持你,你说得对,除了我师尊,人几乎没什么好东西。”
“你师尊缘何成了例外?”旱魃朗声笑起来,“当年大战,妖族大半都死在你师尊的剑下,论过,他的罪孽你们全都陪葬也填不上!”
温濯此时终于解决了这边的鲛人,提剑就是赶来,跟沉疏对肩站到一块儿。
杀戮会催发他的心魔,沉疏一瞧他双目泛红,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抓了温濯的手腕。
“师尊,交给我,你别动手,坐下调息一会儿。”
温濯深吸了口气,缓缓平息了心中的杀性。
“不必,尚能克制。”
要是在这儿心魔暴走,那可就不好了。
沉疏抹了把额角的汗,心脏跳得有些快。
自己一定不能出事,他是温濯的刀鞘,一定要紧紧扣住这把刀。
想到这儿,沉疏剑刃一转,立刻对准了旱魃,剑尖一点光芒凝住。
含光剑在温濯手里也是一般动作,两把剑寒芒互映,泛起冷硬的光。
“离火!”“召雷!”
咒诀同时喝出,红焰和电光如同两条交错游行的蛇,从剑尖迸发出来,直往旱魃身上而去。
旱魃见状,抬掌正欲拦住。
然而这道烈火即将烧及旱魃之时,却凭空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随后,旱魃面前竟徒然生出一股白烟。
沉疏神色一顿,收起剑,喃喃道:“怎么回事?离火术不应当会有……”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双脚离地,浮在了半空。
白烟上走出的是一个黄袍道士,手架拂尘如神天降,他一把拎起沉疏的后衣领,一道劲力把他提到了半空。
沉疏双目睁圆,挣扎着回头看去。
“师父?!”
道士一挥拂尘,轻松道:“走吧,带你回现代。”
沉疏心下一惊,赶紧翻身想去抓温濯的手,一边喊道:“不行,师父,我要带师尊一起……”
温濯也很快反应过来,一点地面,想上去握住沉疏。
然而在二人指尖相碰的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沉疏就和那道士齐齐化作了一缕青烟,弥散在了半空。
温濯一个怀抱,只抓住了缥缈的雾。
第59章
沉疏面前的视野一转,脚俨然已经踩上了另一片土地。
他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胸中怒火猝然升起,甚至来不及看清身周的景物, 直接冲上前一把扯住道士的黄袍。
“沈玄清!”
沈玄清拂尘一甩,直接就去撕沉疏的耳朵, 笑骂道:“好小子,送你来这半年,都敢叫我大名了?”
沉疏心焦万分, 加之被他扯得疼, 也是连踢带踹,直接上手去揪了沈玄清的发髻, 道士的发巾转眼就被扯落下来。
“疼疼疼!”沈玄清也揪着沉疏的耳朵,“敢对你师父动手,大逆不道!”
“你放手,”沉疏喝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两仪门百年来可就只能开那么两次——”
沈玄清到底是教过沉疏的人,他一把拽过沉疏的胳膊, 用力把他按到地上。
“你不回去, 可就没机会回去了!”
“谁管?!”
沉疏一咬牙, 强行转过身, 在这个动作间直接卸了自己的胳膊。
一阵钻心的疼瞬间如电流一般从手臂处流了过来,可他眼下哪顾得上那么多,往沈玄清胸口抬脚就是踹!
沈玄清始料未及,身子往后一跌, 拂尘都没给拿稳,一屁股摔到地上。
沉疏咬牙给自己接上了胳膊,怒视着他。
“你随随便便把我扔来这儿,还随随便便想带我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差点死了!”
沈玄清摔得疼,蹲在地上长吁短叹。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沉疏胸膛起伏着,这才兼顾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儿的景物分外熟悉。
四座青铜门,环抱了一块石碑。
“狐狸祠?”
沉疏慢慢平稳了呼吸。
万幸,他还没穿回去,要是真不小心被带走了,恐怕就很难再穿越回来了……
沉疏乜了沈玄清一眼,道:“我去找师尊,他离不开我。”
还在地上嗷嗷大叫的沈玄清一听,瞬间收声,面色变得严肃无比。
“不行。”
沉疏道:“我带他一起过来,穿越回去。”
沈玄清掸了掸双膝的灰土,道:“你这些时日待在古代,发生过什么,我基本也了解,你那位师尊太危险,带他穿越回现代,只怕是会搅得社会不安,他会被通缉的。”
沉疏执意道:“不和现代人接触就行了,只要有我在,师尊就不会出事。”
沈玄清挑眉,话锋忽然一转:“你身上有灵核了?”
沉疏眸光暗了暗,说:“嗯,是一个狐妖的灵核。”
自从明白温濯的心意之后,沉疏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
那天在应龙面前,温濯对自己说的话是假的,他不想要自己的命,也不想让沉未济的灵魂重新附着于他。
那么,自己是不是沉未济,这个问题又重新成了未知。
这枚灵核待在自己的体内,却没有把它承载的记忆和痛苦传达给自己,这件事极有可能就是沈玄清一手铸就的。
“沉未济的记忆,在我这里。”
似乎是料到了沉疏在猜想什么一般,沈玄清手中化出一枚香炉,呈到了沉疏面前。
“那日你被应龙附身,若是恢复记忆,元神虚弱,会被祂抢占身体,迫不得已,我就先帮你封存起来了。”
沉疏双目微微睁大,看向那枚香炉。
“这就是沉未济的记忆?”
所有的真相都被封存在这枚香炉里。
“那个仙人没告诉你?”沈玄清把玩着香炉,说,“真是奇怪。”
沉疏沉声道:“他走火入魔,心中生出了被我杀死的执念,这才骗了我。”
他犹豫了会儿,攥紧拳,问道:“师父,你捡到我的时候,知不知道关于我身世的事情?譬如我是狐妖,或者……我曾经转世投胎过?”
沈玄清终于搁下了香炉,道:“这事情实在一两句说不清楚,我给你施个术法,把记忆引入你体内,助你恢复,大概需要个……三五时日吧。”
三五时日?那都够温濯把修仙界杀穿了。
沉疏赶紧推拒:“不行,比起这个,眼下还是温濯更重要,我得——”
“不用。”
沈玄清懒声道。
“他已经来了。”
在这一声里,整座狐狸祠骤然掀起一阵寒风。
这风刮在皮肤上几乎叫人战栗,伴随着身后的一声吐息,沉疏瞳孔猛地缩紧,低头一看,脚下湿泞的地面已然成了冰面,细碎的寒冰缓缓爬上了自己的黑靴。
沈玄清兀自坐在地上,跟鼎钟似的动也不动,任由闪着疾电的含光剑指到了自己眉心。
他说:“你这瞬身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师尊!”
瞧见温濯的那一瞬间,沉疏眼睛都亮了,他二话不说就从背后揽抱住温濯,急声安慰道:“师尊,别生气,我没事的,冷静一点儿……”
温濯原本眸色都变红了,被沉疏这么一抱眼底的灰蓝才慢慢洇了回来,神智也像是恢复了正常。
他缓缓收起含光剑,说:“没事就好。”
有沈玄清在的场合,沉疏也不敢跟温濯举止太亲密,见他恢复正常以后,缓缓松开了怀抱,问道:“师尊,旱魃那里没关系吗?她不是要攻入岐州了吗?”
“凭天机的功法,暂时不会出事,”温濯回头看向沉疏,“我们现在回去。”
沈玄清抬手扬起火,慢条斯理地点了香炉中那根未尽的线香。
“别急着走了,等把这里面的东西看完,你们就知道到底应该对付谁了。”
沉疏觉得他话里有话,皱眉道:“师父,我求你别打哑谜。”
沈玄清这会儿不再嬉皮笑脸了,一挥拂尘,指向沉疏。
“你,打坐入定。”
随后脏兮兮的拂尘又指向温濯。
“你——”
话还没说出来,温濯就朝沈玄清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如何?”
沈玄清莫名其妙身子一哆嗦,收回拂尘,轻咳了一声。
“……行,你也打坐入定,领着他去探一探这些记忆的虚实吧。”
话罢,他缓缓起身,冲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自己很快就掐了一个手印,将青铜门给打开了。
沉疏刚想迈前一步,却被温濯拽住了手。
“小满,”他眉间微蹙,望向沉疏,眼底泛起波澜,“不要听他的。”
沉疏顿住步子,疑惑道:“师尊,怎么了?”
他们正牵着手,温濯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攥了一下衣角。
“知道了那些,你可能会不开心。”
他低声说。
沉疏神色一愣。
半晌后,他回过身,牵住温濯衣角上那只手,埋进了自己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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