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霖秋敛色端正姿势,做足世大家的风范,他颔首道:“若是陛下不介意,臣将会如实说明。”
见毕锦川点头默许后,他依言回道:“他国惧我朝兵甲势力,而兴盛仅停滞在建德。”
“弊端为何?”皇帝追问。
萧霖秋迟钝许久,说:“官大于民。”
第35章 夜谈建德兴衰利弊(二)
这回殿内格外安静, 毕锦川并未急着回应萧霖秋,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各怀心思。
凉夜浸骨, 茶烟早已散去, 萧霖秋久坐殿中, 终听闻对方的声音如是说道:“……看来当真是朕糊涂了。”
萧霖秋默不作声, 他有意无意地观察毕锦川的举动,可对方却出奇的平静。
“难道……真是朕糊涂了一辈子?”毕锦川淡淡说。
萧霖秋闻言,不禁拧紧眉头。
对方恰好而立之年, 怎会说出这番话?
接下来,在萧霖秋和毕锦川的谈话中,萧霖秋无时无刻都能发现,对方藏在语言中的偏执与固执。
在他犹豫对方为何会性情大变时, 毕锦川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光是建德,应该是这天下, 都该对朕唯命是从,因为大梁的光辉国运, 都是朕, 用命脉滋养出来的!若是你站在朕的位置去看,朕何错之有?”
此话一出,萧霖秋难免心颤一瞬。
转眼间, 明忆鸿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萧霖秋的脑海中, [准备好了,就敲桌子,我带你离开。]
萧霖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用余光观察毕锦川, 然后连忙用意识说:[万一被他看见怎么办?]
[那我现在就了结他。]
萧霖秋听明忆鸿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不行,眼下又出现了与皇帝有关的疑点,若是他现在死在殿内,恐怕会惊动国师。]萧霖秋镇定地解释道。
[听你的。]声音出现后,就很快消失不见。
“萧仲,你在想什么?”毕锦川的眸色黯淡下来。
萧霖秋正色颔首道:“臣知陛下善棋弄墨,诗书满腹,就算是全天下,也难以找出可以与您匹敌的对手。”
“此乃天下之幸事。”
毕锦川饶有兴致地聆听对方的话,仿佛在此刻,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在早些年,陛下亦问过臣,关于家国兴衰的问题,而今日,臣有了一个答案。”萧霖秋缓缓说。
毕锦川问:“是什么?”
萧霖秋起身作揖,旋即说:“臣需要宫人,去御厨取回。”
话音刚落,毕锦川便兴致勃勃地唤出,守在殿外的宦官。
萧霖秋凑在其耳边轻声说过几句后,宦官便快步出去了。
良久,宦官止步殿外,将御用托盘交付予萧霖秋。
此后,殿门再度紧闭,无人敢闯入龙殿。
萧霖秋将托盘放置在毕锦川的手边,他的神色从容,“此乃黄米,亦称黍。”
“不知萧仲,此为何意啊?”
毕锦川的话音刚落,一阵“叩——”的敲桌声响起。
一道蓝色身影瞬间出现在毕锦川的身侧,对方利落地将毫无察觉的人敲晕后,便带着萧霖秋离开了。
如此下来,殿内发生的一切,都是微不可查的。
殿外的宦官和守卫,只觉风声噪,完全没有察觉出分毫异样。
皇宫之外,二人依偎着飘飞在夜空中,萧霖秋忙不迭问:“我哥救出来了吗?”
[嗯。]
萧霖秋接着问:“他现在位于何处?”
[萧府。]
顿时,萧霖秋怔愣瞬间,他睁大眼睛问:“为何要带他回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他要求的。]
下一刻,萧霖秋便不再说话。
待他归府后,萧霖秋快步奔向亮堂的书房,他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在入门前,他下意识止住脚步。
“哥……”
萧霖秋看着背对而立的人,对方右手抚摸在墙面的长枪上,他的左手捻着一张薄薄的泛黄纸页,风吹过窗扉,拂动纸页,发出“沙沙——”声。
萧霖秋见这道背影,仿佛已经孤独很多年。
“为何不敲门?”萧年的语气一如从前。
萧霖秋有些恍惚,沉默半晌后,他才收回前脚,“……我……我忘了,抱歉。”
等他重新叩响房门,然后才堪堪入内。
“哥,我送你去玉绥王的兵营。”萧霖秋欲上前说服对方。“马上他们就该出兵,应对玉绥王的起义了,到那时,京城内部可能也会受到波及。”
萧年没有回答,他僵硬着身子,转身朝火炉旁走去。
“哥,你要干什么?”
萧霖秋作势去阻止时,对方已经将左手的纸页扔入火炉中。
在烈焰的包裹下,萧霖秋隐约看见一行字:吾恐贱命难还乡,故作手信予……
后面的字,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但萧霖秋不难猜到,这是慕岁写给兄长的绝笔信。
“你走吧。”萧年的声音极为麻木,“我若在此时逃离,就坐实了我的罪名。”
闻言,萧霖秋不再冷静,他彻底爆发出来,“名声有这么重要吗!你为所有人都考虑过,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的后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萧年把目光放在萧霖秋身上,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先帝在世时,他曾说过,君臣虽死,却不可降敌,你可知这是为何?”
萧霖秋努力平缓怒火,他几度欲张开说话,最终还是悉数咽下,然后以摇头示意。
“因为君臣之心,重稳固于民。”萧年顿了顿,解释说:“若是君王贤臣向他国低头,那么国之风范,就如唾手可得的野草,会被旁人踩入泥底。”
“而百姓,亦不会被人以尊相待。”
萧霖秋已经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
萧年身为左相,乃国之重臣,若是在背负疑罪时,贸然逃避,那么不仅会让天下失望至极,亦会让邻国看笑话,久而久之,朝廷的威严,也会有所下降。
这些都是享受荣誉与权利的同时,带来的弊端。
“待一切尘埃落定,待天下冤屈洗脱之时,我便辞官,衣锦还乡。”萧年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忧伤。
毕锦川之所以将萧年推到今日的位置,恐怕也是在替未知的今日做打算。
对方要将萧年牢牢困在原地,同他面对,尊位倾,天下散的局面。
“好。”萧霖秋点头,“我也留在这里陪你,等明日官兵来抓,把我们一起带走。”
“不……”
萧年的话还未说完,萧霖秋便转身朝门外的人喊道:“跟我去做饭,我饿了!”
话音刚落,萧霖秋就关上门离开了,他丝毫不给萧年拒绝的机会。
东厨内,除去锅碗厨具发出的杂音,其中还裹挟着微小的抽噎声。
明忆鸿接过递来的葱花,他在脑海中提醒道:[你别哭了,否则好不容易升起的火苗,又被你的泪水浇灭了。]
萧霖秋满脸全是眼泪划过的痕迹,他哽咽着看向上方的人,他的语调完全变样,“我控制不住……”
下一刻,明忆鸿的手覆在萧霖秋的眼睛上,替对方止住滚落的泪水。
[这样呢?]明忆鸿问。
只见萧霖秋的鼻子动了动,他沙哑着嗓子问:“你方才是不是切过蒜了?”
[你怎么知道?]明忆鸿淡定地说。
“快快快——拿开。”萧霖秋撒开手中的木柴,迅速拉开对方的手。
明忆鸿见对方的眼泪不仅没有止住,反而越来越多的眼泪渗出来,其眼眶也哭红得不成样子。
[你真的很伤心。]明忆鸿笃定地说。
萧霖秋急地四处找水,他脱口而出,“我现在一点也不伤心!谁让你把拿过蒜的手,盖在我眼睛上的?辣死我了!”
他火急火燎地寻到一口水缸,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脑袋扎进水里,他用手不断揉搓、清洗眼睛,试图缓解疼痛。
半晌后,萧霖秋眼睛上的疼感逐渐消散,他气急败坏地来到明忆鸿身边,脸上还残留着水与泪的混合液体。
“你知道蒜会辣人吗?”萧霖秋几乎是逼问出口。
明忆鸿从容地摇头,[以前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
“你——你!”萧霖秋被气得快要说不出话,“你这脑子,平日面对敌人时还挺厉害,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宕机?”
[因为我没接触过这些。]明忆鸿如是说道。
闻言,萧霖秋只能将怨气埋在肚子里,他心想:不愧是掌权者之子,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接触过这些,很正常。
“但是……”萧霖秋指向对方的手。
对方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呈现给萧霖秋。
“可你手上为何全是茧子?你不是没接触过这些吗?”萧霖秋怀有疑虑地问。
[刨土。]明忆鸿认真地说。
萧霖秋听这句话,有些云里雾里,他问:“你刨土做什么?”
[埋尸体。]
萧霖秋内心有些发怵,他颤颤巍巍地开口:“你……杀过人?”
[不是我……]明忆鸿垂眸迟钝半晌,又慢吞吞地回应:“但好像又是我。”
“你这是何意?”萧霖秋似懂非懂地问。
“咕噜咕噜——”的声音打断二人。
萧霖秋立刻转头看向锅炉中的面,顿时大惊失色,“糊了!快熄火!”
二人在东厨忙碌一通,最终将黏糊糊的碎面端上了桌。
萧年看见这碗面时,眉头紧得不能再紧,“这是人吃的?”
萧霖秋下意识偏过头看向别处,但眼底满是掩盖不住的心虚。
“这是你们谁做的?”萧年再度发问。
霎时,二人同时指向对方。
萧霖秋狡辩道:“他也有错,你不能全怪我啊!”
[告诉他,不是我管火候的。]
明忆鸿妄图借萧霖秋之口说出事实,可他还是太单纯了。
萧霖秋得意忘形地看向对方,并用意识说:[我不会说的!谁让你方才把碰过蒜的手,捂我眼睛上的。]
[不对,你难道不应该转述我的话吗?]明忆鸿貌似还未反应过来。
[我又没同意每次都帮你转述。]萧霖秋的笑容愈发猖狂。
明忆鸿若有所思,[这貌似和我认知中的不一样。]
第36章 拍卖行制造轰动事(一)
彼时, 萧年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打桌子,他不紧不慢地启唇,冷声唤道:“萧澈。”
倏忽间, 萧霖秋收回目光, 神情极为僵硬。
他的兄长极少时候会唤他的名, 除非在他闯下大祸时, 萧年才会如此唤,但他最后的下场绝对会很惨。
“好。”萧霖秋生无可恋地点头,“我任凭兄长发落。”
“全部吃完。”萧年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
闻言, 萧霖秋瞪大眼睛,眼前的三大碗不明物体,除去味道不说,可这分量也太大了!
“哥......”萧霖秋试图挽回对方的决定。
但萧年不语, 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宛若精神上的凌迟。
最终萧霖秋难抵压迫,硬生生捏着鼻子把三碗碎面喝完。
在后院的茅房内, 时不时传来萧霖秋干呕的声音,他都快把胃吐出来了!
晃晃悠悠的人扶墙走出茅房, 他的额前冒着虚汗。就在萧霖秋快要不堪重负跌倒在地时, 明忆鸿不知从何处出现,稳稳接住他。
“那种感觉就像......把很咸的沙子混进去,就着碎纸一起搅拌而成的......”萧霖秋还未说完, 他又干呕一下, 旋即,他死死抓住明忆鸿的肩膀,“你说,我让你放一点盐, 你究竟放了多少!”
明忆鸿默默抬起空余的手,将拳头握住,展示给萧霖秋看,[一点。]
“你!”下一刻,萧霖秋顿觉不适,他连忙撒开手,又往茅房内奔去。
待到后半夜,萧霖秋才彻底解脱,他躺在床榻上,睁眼往帐顶,他轻声说:“来,你告诉我,你会什么?”
坐在纱帐外的人认真细想后,才回答:[我会写字、习书......]明忆鸿沉默半晌,复开口:[还有打架。]
萧霖秋认命地闭上眼睛,“我是指生活上,你除了写字看书,就没别的了?”
[生活?]
见对方不理解,萧霖秋特意解释,“就像做饭,或者再往小了说,你就不懂基本的常识吗?”
[比如?]
下一刻,萧霖秋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就像放盐时的少量,究竟是多少,又或者衣带该如何系,不能把酒酿盖子一直打开之类的。”
明忆鸿沉默不语良久,最后他的声音回响在萧霖脑海中,[不知道,我曾经......不需要关注这些。]
“那好吧。”萧霖秋又躺下,他转头看向纱帐外的身影。
屋内很沉寂,窗外积雪滑落屋檐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萧霖秋低声说:“以后我教你,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好。]
次日清晨,皇帝在宫中险些遇刺的事情,不慎走漏风声,迅速传遍整个京城。
但奇怪的是,一上午的光阴即将逝去,萧年还等着宫中派人来捉拿他,可现在连个士兵的影子都没看见。
这不像皇帝以往的作风。
就在萧年内心迷云四起时,萧霖秋从屋内走出来,“玉绥王开始行动了。”
“你怎会知道?”萧年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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