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合下来,当明忆鸿看清对方次次往自己命脉打击时,他便不再手下留情。
随着手中剑意的唤醒,无数银光汇聚于崖壁的上空,顷刻间,爆鸣声震响天地,汪洋海水不停涌动,造就一丈比一丈高的浪潮。
明忆鸿转手挥剑,趁裴愿往前袭击的间隙,他当即侧身闪至其人的身后,将长剑径直捅入对方的背脊。
鲜血顺着长剑滴落,裴愿手中的长剑化为乌有,对方堪堪垂下双手,面无表情地回望身后人,只听眼前人莞尔笑道:“......你变强了。”
顿时,明忆鸿毫不留情地抽回剑,他的眼神冰冷至极。
裴愿从容地咳出喉中的鲜血,然后下意识栽倒半跪于地,白色的衣裳很快就被血染红,其耳边的流苏晃动几下,只听其继续说:“明忆鸿,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本尊为你亲手准备的见面礼。”
“......你可还满意?”裴愿没有任何动作,他反而又启唇说:“想必你早就发现本尊在启明安插的人了,所以你将他们逐一杀死,修补他们所作的恶,减少众生之苦,但你依然无法弥补过去犯下的罪孽。”
裴愿抬头同白纱之下的双眸对视,他的笑容愈发阴鸷,“方才幻境中的白骨,就是那些你不曾救下的人。”
此话一出,明忆鸿握剑的手轻微晃动一下。
那段埋葬在他心底的不可磨灭的回忆,迅速将他的意识覆盖,他眨动剔透的双眸,把目光移至不远处的层层湛海。
犹记当年,星渚因失去启明所维系的平衡,导致万千陨石撕破苍穹 ,在血日残阳之下,坠落在寸寸土地上。
这是明忆鸿初次见世,他曾经在书上见过对天南星之外的叙述,那是个极其美好安宁的地方,可直到他亲眼见证民生叫苦连天,血泪交融着,编织成众生通往翌日的道路。
彼时的星渚,完全就是地狱人间。
当初他望向不断砸下来的陨石,心中本无触动,他对生死也没有准确的概念,可直到身旁的裴愿握住他的手,双眼宛若黑曜石般的少年笑着说:“我们去救人!”
就在这一刻,一向视人命为死物的人,瞬间清楚自己的地位与责任。
后来他们二人携手修补塌陷的苍穹,挽救难民于水火。
但当明忆鸿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时,他得知消息,位于南面的矿场,有数百名矿工被困倒在地底,他当即动身前往解救他们。
当初明忆鸿心生一计,于心中推算千百步,只为保全被困之人能够平安被解救出来,却不料,他对外界的感知薄弱,应对此类情况的经验少之又少,于是那次的计划因略微的偏差,导致被困者纷纷埋葬于厚土。
他仍记得,在矿洞即将坍塌的前一刻,他和里面的人被一道屏障隔绝开,而矿工们都没有掩面哭泣,与之恰恰相反,他们面对死亡,竟出奇的平静。
其中一名面相苍老的男人率先开口:“白发、蓝眼......您是陛下的孩子么?我们怎么从未见过你?”
明忆鸿几度欲张开,可他终究不会说话。
只听对方复言,“殿下,我等自陛下即位以来,便存在于这个地方,我们愿意效忠他那样的掌权者,这矿洞之下有陛下要守护的秘密,而眼前这道屏障,便是我们对陛下的承诺,唯有我们永不见天日,上面的星渚子民才能安稳度日。”
闻言,明忆鸿皱紧眉头,他从未想过,一帮人竟能为忠心做到这种程度。
“眼下星渚祸端已现,还请殿下着眼于地底之上,外界之人需要您的慈悲与帮助,我等虽死不悔。”男人以及他身后的百名矿工,纷纷跪地向明忆鸿拜谢。
屏障另一头的人却视若无睹,他不断用长剑击打眼前的屏障,旋即他就会被屏障的威力弹开,就这样,直到他的灵力耗尽,屏障也不曾破碎分毫。
眼见矿洞即将坍塌,屏障对面的人十分焦急,他们用力呼喊明忆鸿,只求他能快速离开,不受牵连。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迅速闯入洞中,将明忆鸿强行带走。
二人刚离开矿洞,地面便开始肆意坍塌,直到形成一道深渊。
明忆鸿用力挣脱开裴愿的束缚,他当即转身奔向深渊的边缘。
彼时,裴愿迅速抓住他,其人的呼喊声随之响起,“你回来!不要命了么!”
“你现在又能为他们做什么?下去给他们收尸吗!”
明忆鸿的精神恍惚,他错愕地看向裴愿陌生的眼神。
下一刻,裴愿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当即松开明忆鸿的手,闭眼用力晃动脑袋。
见到对方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明忆鸿作势伸手拉住对方。
但裴愿只是后退几步,对方的声音隐忍又煎熬,“我不管你了。”
说完,裴愿便消失在明忆鸿的眼中。
裴愿的情绪异常,可对于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来说,方才的举动,他仅当对方是将自己彻底抛弃。
后来他也不知道裴愿究竟去往何方。
与此同时,明忆鸿被罪恶驱使着转头看向下方的深渊,旋即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等他安稳落地后,他发现了矿工口中的秘密。
眼前的阳爻宝石正闪烁着,漂浮在满地尸骨之上。
明忆鸿小心翼翼地抬手去触碰,宝石瞬间震荡出耀眼的光芒。
他暂时收起阳爻,于残垣断壁中,依次寻找数百名矿工的尸体。
因为矿工之中,大部分星渚人已经消散,魂归月海,剩余的八十九具尸首是启明人的。
明忆鸿把这些尸首一一埋葬在地底,尽管他的双手已经被黄土磨破皮,流出汩汩鲜血,他也依旧昼夜不分的把人从深渊带上去,又葬起来。
如此循环往复,他也不知道自己经历过多少白天黑夜,唯有漫山的坟墓,能够见证他蹉跎的光阴。
思绪迁回现在,明忆鸿在心中百般挣扎,仿佛某种从未存在的情感即将爆发。
裴愿的身躯逐渐透明,可他却盯着明忆鸿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明、忆、鸿。”
他亲眼看着裴愿消散于眼前,手中的长剑随着血水缓缓落下,插在地面。
这么多年过去,或许裴愿早已忘记,当初他亲手把这柄剑交到明忆鸿手中时,所说的话。
“此剑不可轻易出鞘,凡出鞘之时,必斩十恶罪孽。”
现在昔人早已成为过往的照影,物是人非,他又何必执着拿起这柄从未来得及命名的剑?
此时的海面已经恢复平静,仿佛刚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良久后,萧霖秋同那群人定下契约,祭祀仪式可以推迟几日,但他必须留在这个地方,彻底解除诅咒,如若不然,他身上的契约会发作,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随着人群散去,萧霖秋因为元气耗尽,彻底失去自愈能力,他随手拾起地上破烂的披风,将其挡在被焚烧的背脊,旋即他又步履蹒跚的抱着幼龙,沿空旷的草原追寻明忆鸿的气息。
他们一路来到海崖的位置,萧霖秋抬眼看向坐在崖边的人,他刚要出声呼喊明忆鸿,不曾想,他的视线恰好被插在地上的长剑吸引去。
“这是......”
萧霖秋缓缓走过去,握着剑柄将其拔出来,随即他又看向前方的身影,眉宇间的无力感再度加深。
这时,幼龙拍打他的胸口,手指向明忆鸿的方向,嘴里不断“咿呀”着,其似乎想让萧霖秋快点去安慰对方。
“好,我们现在去把他劝回来。”萧霖秋轻声说。
第111章 雨落化蝶希冀已至(一)
萧霖秋的脚步越发沉重, 他不断吐息,试图减轻身上的痛苦,等他顺利走到明忆鸿身旁时, 苍白脸上的挣扎瞬间被笑容代替。
“这么好的剑, 怎么落下了?”萧霖秋的语气有些颤抖, 他浑身冰凉。
身侧的人沉默许久, 方后知后觉地说:[我已没理由再拿起它。]
闻言,萧霖秋撑着受伤的身子缓缓坐下,“是么?那你......同我说说, 究竟是什么理由。”
明忆鸿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触碰萧霖秋受伤的手臂,答非所问道:[你伤的很重,为何不用天乾疗愈?是——已经用不出来了么?]
话音刚落, 萧霖秋回握住对方的手, 然后轻轻点头,“没事, 会好的,我已经处理过了。”
[可......]明忆鸿的声音被萧霖秋打断。
“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我, 而是你。”萧霖秋纵容怀里的幼龙钻到明忆鸿的身上, 随即他又说:“......方才我不在,你遇见什么了?”
明忆鸿慢慢垂首,望着身上的幼龙时而勾起他的指尖, 时而抬头冲他笑, 许久过后,他才解释道:[都是莠做的。]
[我也不明白他如今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不是裴愿。]
“所以呢?你丢掉这把剑,也是因为他?”萧霖秋轻声询问道。
只见明忆鸿迟疑几下, 才迅速点头应下,[这柄剑是他交给我的,他曾说,要用剑斩罪恶......现在他却成了那个该被剑斩杀的人......我不明白。]
[我一度想要证明,莠和裴愿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方才他亲自把事实告诉了我,他就是那个睥睨乱世,十恶不赦的人,他究竟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
“其实人的内心时刻都在改变,只是你看不出来。”萧霖秋疲惫得早已忘记挤出笑容,他半垂眼帘,语气平静又淡漠,“可你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你只要坚持来时路——足矣。”
他拉过明忆鸿的手,把长剑放到对方手心,“你不必为谁而拿起这柄剑,就当作是为曾经的自己,等你能做到无怨、无悔之时,就已经很厉害了。”
说到这里,明忆鸿再也忍不住,他用力地抱住萧霖秋:[十九......]
萧霖秋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怔愣一瞬,下一刻,他亦侧身搂住对方,“你知道自己为何总是解不开绳结么?”
[不知道。]
“我从很早就发现了,阿忆,你虽然希望每段握在手中的感情都能被珍惜,可你却处理不好那些失去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你生来没有情感,那些东西于你而言,是无关痛痒的存在,所以你会随意将其抛掷脑后,逃避理应面对的问题。”
萧霖秋时常同明忆鸿说理,但他给予对方十足的耐心,永远不会咄咄逼人。
“而那些打结的绳结,就像是被你抛弃过后,乱作一团的情感,若不及时解开,往后想要绕出来时,会很难。”
[那我要怎么做?]明忆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萧霖秋渐渐回身,望向眼前人,“正视你的过去,接纳你的孤独、痛苦、遗憾。”
“阿忆别怕,我还在,倘若所有人都不要你,那我也要,我会心甘情愿的陪在你身边,无条件的愛你。”
苍穹上的乌云随风散去,皓月慢慢露出真容,让皎洁的月光铺洒在海面,万千粼粼星光于浪潮中闪烁,仿若坠入人间的希望。
萧霖秋今夜说的话,要是放在过去,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
但现在不一样,他之所失,他之所得,皆在教他学会从容。正因为他以往经历过,所以才懂得伤心的人,该如何得到适当的慰籍。
“对了,你不是说,一直都来不及为这柄剑取名么?那你要不要现在想一个?”萧霖秋温言软语道。
明忆鸿几乎是立刻回答:[莫离。]
萧霖秋望着明忆鸿真切的眼神,一时之间竟有些动容,对方斜靠在他的肩头,语气分外疲惫,[我好累。]
“累就好好睡一觉,有我在呢,阿忆。”萧霖秋拍打明忆鸿的背脊,动作轻柔至极,看着熟睡的人眉宇逐渐舒展,他沉闷的心才放松下来。
海风带来咸咸的气味,将萧霖秋身上的伤痛抚平。
次日,灵溪原迎来一场滂沱大雨,天色灰暗,草原上没有一点火光,来往的人们见到此景,纷纷掩面而泣,他们似乎是在哭诉上天的不公,一时之间,哀怨声、哭泣声把整座灵溪原包围,往日的欢乐氛围于一夜之间,悉数扫空。
萧霖秋二人休息在一间杂屋内,里面的柴火虽不算旺盛,但这是仅有的温暖。
自此昨晚的事情发生后,明忆鸿变得极为嗜睡,等他为其上完药膏,对方又卧在草榻上,陪幼龙安睡过去。
萧霖秋坐在门边,用药膏涂抹在臂膀的伤痕处,当他抬眼望向阴蒙蒙的雨天,心中难免会产生忧伤。
旋即,他视图用意识唤醒体内的扶光,[我想借用你的力量。]
只听扶光淡淡回应道:[为何?]
萧霖秋顿住手中的动作,[我叫让这个天,换个样子。]
在灵溪原的山上,有座与海崖相望的竹亭,那是萧霖秋在找寻明忆鸿时,于无意间发现的。
傍晚,天色愈发黑暗,草原周围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萧霖秋失踪一整天,终于赶在夜深之时回到杂草屋,这时的明忆鸿也早已睡醒,其悠闲自在地坐于门边,观望雨景。
[十九,你去哪了?]明忆鸿呆呆地看向冒雨赶回来的人。
萧霖秋进屋后,并未回应对方,他反而拿起搭在竹椅上的雨蓬,将此物披在明忆鸿的身上。
[怎么了?]明忆鸿缓缓站起身。
萧霖秋指向睡在草榻上的幼龙,“阿忆,你先别问这么多,现在你带上它,跟我出去。”
[好。]
至此,二人淋着大雨,朝竹亭的方向奔去。
等他们顺利到达时,骤雨依旧,周遭昏暗不堪,但他们昨日的压抑被雨水一并冲刷掉,现在两人反倒一身轻松。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明忆鸿又问。
萧霖秋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格外灿烂,“屋里太闷,这里刚刚好,阿忆,你先闭上眼睛。”
他停顿片刻,又强调道:“我没说好,你就不能睁开哦。”
[好。]明忆鸿听话地闭上双眼。
萧霖秋满意地点点头,旋即他又转移目光看向明忆鸿怀中的幼龙,对方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表情格外好奇。
“你也闭上。”他抬手捂住幼龙的双眸。
下一刻,萧霖秋的身上开始浮现点点金光,他熟练地展开渡生诀,让金光以极快的速度,自竹亭周围往外散发。
耀眼的光芒很快便覆盖整个灵溪原,金色的光辉同雨水相映衬,新生的力量唤醒每处的阴暗,使地面长出翠绿的枝丫和嫩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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