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羊群停止了进食。
空旷的草地上,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人头,连血迹都被舔舐得干干净净。
羊群四散开来,发出心满意足的“咩咩”声,像是在告知它们的主人:
吃饱了。
“潘”弯下腰,提起那枚孤单的头颅,将它毫不留情地,扔进了河里。
人头跌入水中,激起一个漂亮的水花,然后沉沉地坠了下去,悄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祂还会出现在塞勒涅村的河面上,像是迷途知返的马儿,就算肢体残破也要回归故乡,埋葬在树林中的群墓里。
这就是奥菲斯的作用。
生前,用歌声安抚牧神的羊群;
死后,用歌声引诱无知的村民前来,喂饱牧神的羊群。
而后,解昭倏然看见,在河岸对面,那棵老柳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年。
少年的身形模糊不清,像是一团无实体形态的暗影。
但他知道,那一定就是奥菲斯。
奥菲斯的影子向他举起手,远远地,解昭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只通身洁白的长笛,和“潘”手中那只一模一样。
紧接着,少年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远方的朋友,我愿我的歌声来拯救你……也拯救我自己。
…
一个恍惚,解昭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还藏在羊腹下,两只手还紧紧攥着羊毛,而“潘”还在刚刚他愣怔前所在的位置,摩挲着下一头羊的头顶。
但是这只绵羊没有俯身看他,没有向他展露出阴森可怖的人面,更没有无端流泪。
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就在短暂的一瞬间,是他做的一个极短的梦。
但解昭知道那不是梦。
那边迟衍见他突然愣住了,以为是出现了什么特殊情况,连忙向他比划手势:你怎么了?要不要现在行动?
解昭定下心神,向他点点头,用口型告知:
魔笛,在祂腰上。
迟衍思考片刻,用口型回复:
你别动,我来。
“潘”硕大的身躯背对着他们,半弯着腰,两手仍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摸索,祂又气又急,却始终找不到气味的来源。
这时,迟衍两脚着地,然后缓缓松开攥紧绵羊身侧的双手,以半蹲的姿势,整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在青草地上。
在这期间,他心跳地极快,生怕一个动作稍有不慎,会让身上的绵羊发出异样的声响吸引来怪物的注意,忍不住在心中默念着:乖乖,别出声。
那羊羔就像听见了他内心所想,很听话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草。
也许,它们只会对成为尸体的人肉感兴趣,活人身上的膻味令它们心生嫌恶。
迟衍落地后,以极轻极慢的姿态一点一点站直了身,然后转过来,朝向那背对着他的高大怪物。
怪物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用手摸索着面前那只羊羔的头和躯干,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触觉和嗅觉上,嘶声低吼道:“该死的……到底藏在哪……”
迟衍向解昭打了个手势,示意:做好准备。
解昭向他点点头,示意:看你动作。
迟衍弯下腰,两手握拳蓄势待发,然后,趁那怪物扭身转向令一头绵羊的瞬间,足底弹起一跃而出,就像身形矫健的攀登运动员,顺着怪物小山似的身躯游弋而上,三两步跃上了祂宽厚的肩膀!
迟衍用两脚卡住“潘”的脖颈,就地骑坐。
前后不过三五秒。
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对身体的掌控得心应手,甚至有一瞬间,在心里暗暗惊诧于自己的爆发力如此之强。
可能我以前是个体育生?要不就是篮球队的?
迟衍分神了半秒。
而在这半秒的功夫,怪物已感受到了有东西爬到了身上,那股不属于绵羊身上的怪异气味骤然间强了数倍,争先恐后刺激着祂敏感的嗅觉。
是人类的臭味……那个藏身在羊群里、恶心的人类!!!!
怪物嘶吼一声,两只手腾空向上抓去,试图将那不速之客撕扯下来。但祂失去了视力,只能凭空乱抓乱挠,而迟衍身形敏捷,随着祂左右手挥动四处闪躲,俨然将那怪物的肩膀当做了角斗场。
“潘”暴怒而起,尖细的指甲向着脖后狠狠戳下,祂已气得发疯,这一下誓要将那胆大包天的人类撕成碎片!
可是就在这时,有另一只手伸向祂毫无防备的后腰,用力一抽,那块羊皮腰围上的长笛随之掉落。
迟衍吼道:“快!!!!!!”
月光下,解昭捡起了落在草地上的白色魔笛,送到唇边,吹响了音节。
他并不懂音乐,纯属瞎吹。
但是不管吹成什么样,他和迟衍都听不见。
因为防止被笛声蛊惑,他们在藏身于羊腹之前,已经牢牢堵住了耳朵。
解昭用力吹奏着,心跳如鼓:
如果那怪异的梦境里,奥菲斯没有欺骗他,如果奥菲斯真的在等待有人前去解救他……
那么此刻,这个魔笛里吹出来的一定是和“潘”吹出的一样,那蛊惑人心的歌谣——
“啊,来自远方的朋友……
我在这河边沉睡已久……
原本只是普通的牧羊人,却有一副被牧神垂青的歌喉……
我蒙上眼睛,发誓永不偷看……
……”
“潘”的喉咙里发出悚然的吼叫,声调比先前搜寻迟衍的时候要喑哑,似乎带着某种深藏于心底的恐惧。
祂嘶声咆哮,试图将自己那对细长的山羊耳折起,自行堵住耳孔。
和解昭他们最初想的没错:祂也惧怕这魔笛的歌声。
因此每每午夜,这怪物用笛声去引诱村民溺水,或是安抚羊群时,祂总会将自己的耳朵堵住。
包括昨夜,在吹奏魔笛时,祂的耳朵都是对半折起,严丝合缝地将笛声排除在外。
但现在,来不及了。
“潘”的耳朵正被人牢牢揪住。
迟衍一手一只,铆足了劲将其扯长,坚决不让它们有一点收拢的趋势。
山羊耳外侧附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像针尖一样密集地戳刺着迟衍的手心。同时,因外力拉扯,羊耳变得薄而透明,里面青绿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像是地底窜出的密集藤蔓。
迟衍恶心得想吐,咬牙切齿,努力让自己不去看。
“潘”发现耳朵已受人钳制,怒不可遏,同时那越来越响的笛声使祂心中恐惧愈盛,祂一边疯狂甩头试图将骑在脖子的放肆人类甩飞出去,一边举起双手去堵住耳朵。
见状,解昭和迟衍心中猛地一惊,如果被祂隔绝了笛声,那就意味着丧失了对这怪物的精神控制,而与祂近距离接触的迟衍必然危在旦夕!
只听“嗖”的一声,一颗石子破空而来,直直击中了“潘”的右手手掌。
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使怪物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去按压伤口,无暇再去顾及灌入耳中的,那催人发狂的魔音。
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瞬,祂的精神防线终于彻底崩溃,动作停滞,庞大的身躯僵在原地。
不远处的草地上,刚刚从树林里钻出来的沈英岚举起手中的弹弓,昂首挺胸一手叉腰,向解昭迟衍点头致意。
笛声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响。
周围的羊群不再吃草,而是纷纷昂起了头,聚拢过来,围住吹奏魔笛的解昭,欢快地转起了圈子。
像在跳舞。
“潘”不再挣扎了。
祂的动作变得僵硬,两只手缓缓垂落身侧,呆滞得像是块没有灵魂的木头,和那些被笛声蛊惑的人类如出一辙。
在原地摇晃片刻,祂拖着庞大的身躯,缓缓向河岸边走去。
迟衍见状,立刻意识到他们的计划有效。
他赶忙转过身看向仍在地面上吹笛的解昭,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见,高声喊道:“快来!!!!”
解昭看懂了他的意思,笛声却不敢停,边吹边往他的方向走。
他一手将魔笛横在唇边,另一只手抓住的羊皮裙下摆,足下借力一镫,勉强攀上那怪物的小腿。
迟衍俯下身,脚勾在“潘”的脖子上,整个人呈倒立状,向解昭伸出手——
解昭一把握住,顺带着脚下使力,两步踏上怪物宽阔的后背。
他们一左一右,跨坐在怪物的肩膀上。
在这期间,笛声没有停止,“潘”的脚步也未停。
等到解昭在祂左侧肩头泰然落座的时候,祂整个身子摇摇晃晃,走到了河边。
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入冰冷的河水中。
第14章 潘(10)
二十分钟后。
解昭和迟衍一左一右坐在“潘”宽阔的肩膀上,按照歌声所指示,“渡过死亡之河,来到彼岸,那棵枯死的柳树下”。
他们达成了那些溺死之人死前心心念念想做到的事——
全靠这条会呼吸的船。
“潘”摇摇晃晃地走到树下,木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整个倚着树坐了下去。
矮小的柳树在祂的身板面前简直像个可怜的洋娃娃,祂这一坐,险些把树干给靠折了。
解昭不敢轻易停止吹笛,他不确定如果现在停下来,这怪物会不会立刻恢复清醒,然后把他俩从肩膀上薅下来,扭断脖子一起扔河里。
没有牧羊人的帮助,对岸的羊群过不来河。它们圈子也不转了,在对岸挤成一排,冲这边急得直叫唤。
迟衍等了几分钟,确定这怪物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轻易有所动作,于是取下挂在腰间的麻绳,把这怪物的脖子和柳树的树干系在一起。
像把小狗系在树上。
但这狗不仅比树高,还比树壮。
做完这些,迟衍再跳上来,踩着怪物的肩膀站直,远远眺望柳树之外的空间,发现那里依然是一片朦胧的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他坐着观望了一会,向解昭比了个手势:下一步怎么办?
解昭用空闲的左手回应他: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期间解昭跟迟衍轮班吹那笛子,换了三次班,等到快天亮的时候,两个人的喉咙都要被吹干了,心里就一个念头:
回去之后,要一口气干掉三缸水。
“潘”就瞪着失明的眼睛,傻坐在柳树下发呆,一动不动,像块巨型雕塑。
天终于要亮了。
树林中有鸟儿早起,聚在枝头发出阵阵悦耳的鸣叫。
就在这时,倚坐在树下的怪物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庞大的身躯猛地,战栗了一下。
紧接着,祂似乎从梦中惊醒,瞬间挣脱了被魔笛束缚的意识,整个身体霍然站起!
解昭和迟衍没有防备,险些失脚滑下去,得亏他们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潘”左右两只耳朵,才保持住平衡。
为什么??
解昭紧紧盯视着“潘”的行为举止,估算祂下一步的动作,心里奇怪:明明笛声没停过,为什么祂突然暴起?
他抬起头,视线迎上远方地平线上窜起的一线细弱阳光,那似乎在预示月光即将失势。
难道……
这笛声只在夜晚生效?
所以祂只会在夜晚渡河到这里来,而那些倒霉的村民也只会在那个时候被笛声蛊惑,糊里糊涂从家里跑出来送死。
等等。
只会在夜晚到来?
没错,牧羊神和奥菲斯的初次相见,包括后来的每次约定,都是在午夜,也就是最深的夜晚。
祂该不会……
他目光陡然一凛,向正在看着他、眼里流露出询问的迟衍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两下扯掉耳朵里的棉球。
迟衍一怔,随即停止了吹笛,也跟着扯掉了棉球。
笛声停了,但怪物对此毫无反应。这进一步印证了解昭的猜测。
迟衍低声问:“什么情况?”
解昭:“快结束了。”
只见“潘”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似乎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即将笼罩大地。
但这是令祂恐惧的温暖,是祂厌恶的阳光,而祂所倚仗的黑夜已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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