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但倾向于。”解昭说,“把那两封她未能收到的信件展示出来,就两种结果:要么取悦了国王,要么把她逼疯。”
结果是后者。
或者更严谨来说,这两种结果按顺序先后都发生了。
他将这些令人作呕的陈年旧事梳理成剧本,以塔普拉国王钦定的形式,毫无掩饰地重演出来,为的就是孤注一掷地,唤醒王后那颗常年浸泡在名为绝望与麻木的毒汤里的心脏。
他在赌博。
赌那两封署名为伊俄卡斯忒的信件中流露出的,是作为母亲,对生逢不幸的女儿的真情实感。
赌她沉痼般难愈的懊悔与自责,会一夕翻覆,全部化作无法抑制的仇恨。最后的侥幸心理被硬生生剥去,如同抽掉了她多年来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
到那时候,即便再温驯的绵羊,也会干脆利落地举起镰刀。
这是解昭的人生信条。
解昭眯起眼,想起昨晚夜探主塔楼顶层的情景,以及在那堵被烧黑的墙壁上看到的刻痕——
唯有死者才能留名,而那堵墙上不能说谎。
所以昨夜出现在上面的俄狄浦斯,或许,就在暗示他命不久矣。
“诶对了,”迟衍说,“走的时候我建议你做个PlanB,防止我们剧本猜测方向错误,把那小畜生惹毛了大开杀戒。你做了没?”
此处的“小畜生”指的当然是塔普拉国王。
解昭慢条斯理地说:“你猜?”
约等于:没有。
迟衍笑了一声,说:“赌棍,本性难移。”
闻言,高正辉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余一洋羡慕地直搓手,嘴里嘟哝着:“这次你们说不准又要破纪录——新人第二场任务的历史最高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眼睛亮了:“我记得你们第一场任务的积分破了10对吧?加上这次的分数,肯定可以过20分,到时候你俩就能颁布骑士条例了!”
自从上次秦三水达到骑士门槛,向审判庭索取了一波食物供给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新的限时条例颁布。也就意味着在此期间他们只能节衣缩食啃老本,老本迟早会被啃完,而老岛民们苦于事务组缩减日供伙食的决议已久。
余一洋蓦的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当初第一个跳起来反对的是谁来着?
好像……就是丁士超?
他当时是不是还抱怨说,他一顿吃一块面包都嫌少,你们事务组是不是私吞了食物,凭啥减少次数一天只供两顿?
余一洋想起他濒死时暴突出来的那双不甘心的眼,心跳加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站的离秦淼远了点。
迟衍对分数倒是没啥想法,转头问:“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吧。NPC人呢?”
夏语冰终于插上句嘴:“找马车去了。”
迟衍扬起眉:“他还会回来?”
国王惨死,王后杀人兼纵火导致王宫坍塌,贵族死伤惨重。
约等于在这个本就迷你的国家投射了一颗小型原子弹。
身为宰相的维希尔深陷旋涡,自顾都不暇,还有没有闲心来管他们这几个无足轻重的外乡人的死活?
难说。
解昭说:“就算他把我们丢这也无所谓,等到今晚过去任务结束,这里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迟衍:“嚯,也是。”
解昭抬眼看他,见他的视线落在盯着塔顶发呆的秦三水身上,顿了顿又道:“有个事我没想明白。”
迟衍:“嗯?”
解昭:“那几封信是谁放在墓地里的?”
迟衍:“是乔伊。下午我找她确认了。”
解昭皱眉:“那她自己没看过?”
迟衍:“她不识字。辛西娅下葬前,几乎所有遗物都被老国王烧了,那个装着信的黑盒子是乔伊后来在塔外的树丛里捡到的,估计是那小畜生闯进来的时候,她以防万一直接从窗户外面丢了出去。”
解昭沉默了。竟然和他的猜测一样,扔出窗外,包括那两封永远寄不出的信。
“虽然她不识字,但认得出是公主的笔迹。她知道自己喝醉酒就藏不住话,为了不让别人探听到公主的秘密,干脆谁也没给看,把盒子藏进坟墓里,给她做个伴。”迟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没告诉乔伊真相。”
解昭想了想,说:“这样也好。”
让那老太太知道她真心呵护的小姑娘生前遭遇了什么,恐怕她会和王后一样发疯。
不知道她并非悲伤难抑选择自杀,而是为自由殉葬,也不知道她断气前,仍心心念念向往着塔外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什么都不知道,把自责当做活下去的动力。
这样挺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淼突然开了口,低声喃喃:“奇怪的月亮。”
月亮?
解昭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一轮饱满的圆月堪堪悬在塔顶。
火光将天空映照得通红,也顺势给月亮染上一层诡异的血色。
等等。
他记得前天夜里就是满月……为什么两天过去了,月相仍是满月?
解昭微眯起眼。
恍惚间,月亮变成了一只眼睛。
片刻之后,团团云彩顺着风飘过来将它罩住,清冷的月光霎时消失,夜空中只剩下连天的刺目火光。
它彻底离开了塔普拉王国的地界。
解昭想。
月亮最终还是接纳了她的祷告——
成为她的眼睛。
替她去看比天空还蓝的大海,金灿灿的麦田,和翠绿无垠的森林。
“生于此,死于此,埋骨于此,始终不在此。
致,辛西娅公主。”
第52章 一千零一夜(27)
维希尔没有食言,半小时后,他和马车姗姗来迟。
城堡的灾情过于刺眼,半个城的百姓都从家里跑出来,聚在大街上对不远处冲天的火光指指点点,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不过这些都跟他们九个人无关了。
葛薇想起刚刚城堡里发生的命案,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加上晕车严重,干脆坐在最前面,频繁地掀开帘子呼吸新鲜空气。
江云磊安抚着她的情绪,同时探头出去,问外面赶车的维希尔:“宰相先生,塔普拉王国有继承人吗?”
他其实想问的是,国王王后双杀,王公贵族死伤惨重,这偌大一个王国今后的统治阶层该怎么办?
维希尔沉默了会,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听天由命吧。”
塔普拉国王没有子嗣。
这就意味着,建国伊始便将权力牢牢控制在家族内部的两大家族,提罗尼与阿莫米克希亚,会在这个炙热的夜晚双双绝后。
主塔楼顶层那面被烧焦的墙体上,将不会再出现新的受害者浮雕。
维希尔微眯起眼,心里想的是:幸好那疯子没有孩子。
迟衍看了眼解昭,张嘴说出一句无声的话,口型在说:
民主革命的温床。
解昭嘴角抽了抽。
神他妈民主革命,这货失忆前是不是在研究法国大革命史?
宽阔的城门在前面重重落下,眼看马车即将通过联排伐木拼成的通道,带领众人跨过深不见底的沟壑,永远离开这个比兵荒马乱还可怕的是非之地。
维希尔按照约定,在五日前相遇的地方把他们放下。
他深深鞠了一躬,这次说话声音很大,态度也更为诚恳:“感谢诸位女士先生们远道而来,以及这五日不辞辛苦为塔普拉王国做出的贡献,祝愿诸位平安回到故土,未来前途似锦。”
漂亮话说完,他取出一只鼓囊囊的五彩绒线袋,双手托举着郑重其事地递过来。
维希尔:“这些是演出酬劳,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诸位务必收下。”
从半开的口子里能看见,里面装的是满满一袋金币。
余一洋被明晃晃的黄金晃瞎了眼,下意识伸手去接,伸到一半想起自己似乎没这个资格,又尴尬地缩回来,扭头去看夏语冰和解昭,那小眼神仿佛在请示领导意见。
夏语冰微笑着道谢然后接过来,向他使了个眼色。
余一洋这才恍然大悟:任务场地里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带走。
别说是金币了,就算维希尔当即俯首称臣,把整个塔普拉王国送给他,等到太阳升起,这一切都会随着任务结束而瞬间烟消云散。
他顿时萎了,哀怨地吁了口气,怀念起现实生活里那份虽然不够体面但起码不用卖命,且总是能实打实地把一沓沓丰厚的钞票揣进钱包,不用常常为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而担惊受怕。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他低头盯着灰扑扑的足尖,陷入茫然。
道别后,这位至关重要的NPC踏上马车,准备回去收拾那一城堡烂摊子。
“劳驾。”解昭倏然开口。
维希尔的脚步顿住,转过身看向解昭,彬彬有礼地问:“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解昭:“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们?”
维希尔乍一听没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扬起眉毛,重复道:“’相信’……?抱歉我不太理解,可以解释清楚些么?”
解昭平静地看着他,说:“门口的药瓶、林中小屋里的克雷诺夫医生、没上锁的主塔楼和入口处的信件,都是阁下安排的吧?奇了怪了,明明在你眼里,我们只不过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外乡小演员,可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在一步步引导我们深入调查。”
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你不知道辛西娅公主的死因,不然你一定早就动手筹谋了,不会拖延到借我们的口说出来。”
“我明白了。所以你想问,”迟衍抱着手臂站在解昭身后,表情古怪起来,“维希尔先生,您为什么要冒险暗中帮助我们?”
夏语冰愣了愣。
他心说虽然不太合理,但肯定就是审判员在出题的时候预先设定的呗,影视剧里不都把这种看似bug的不合理情节统称为主角光环么。
他觉得维希尔会宕机——这个问题越界了,系统不会给出答案。
维希尔凝视着解昭的眼睛。
片刻后,他苍白的薄唇微微翘起,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意,淡声道:“半个月前,塔普拉来了一位奇怪的女士。”
解昭和迟衍交换了个眼神,有点诧异。
新角色。
维希尔接着说:“她自称名叫克洛托,拥有探知未来的预言能力。她点名道姓要见我,并向我说出了很多她绝对不可能知道的,关于塔普拉王国,或是我自己的秘密。
“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于是借此向她询问塔普拉的国运。她通过浑浊的水晶球看见了未来,告诉我,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十个能够颠覆命运的外乡人来到此地,其中九个能安然离开。”
“她说,‘若阁下想要找到苦寻多年的答案,让猜疑落到实处,令罪犯伏法,就必须竭尽所能,向他们提供一切帮助。他们将以低贱的模样示人,却会在绝境中展现出超凡的智慧与勇气。’”维希尔缓缓道,“所以当诸位出如约来到这里时,我便大胆猜测,这位预言者说的外乡人就是诸位。”
解昭预感到这是个从未出场过的新讯息。
也许是审判庭想让他们知道些什么。
“我选择相信她,所幸,这位女士的预言没有出错。”维希尔凝视着他们,缓缓道:“这位女士离开前嘱咐我,若诸位向我问起此事,便转告诸位:她与诸位很快便会见面。”
说完,维希尔再次向众人郑重其事地道了别,然后跳上马车,调转车头绝尘离去。
解昭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思考维希尔口中的“克洛托”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一个跟这次任务看上去格格不入的新人物。
如果她不重要,出题的审判员完全可以随便设置一下答案,让维希尔说他死马当活马医看解昭等人面善所以信任,或者干脆跟任务潘里的老帕一样装死宕机。
但如果她重要……
哪有重要角色在最后才出场的?
严格意义来说,她甚至都没有出场,对岛民们完成任务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或者阻力。而且如果不是解昭提出这个问题,可能这个名字直到任务结束都不会有人说出来。
这么看来,解昭的问题就像一个触发彩蛋的按钮。不问不说,问了才有。
以及那句“很快会见面”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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