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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不可貌相(近代现代)——海苔卷

时间:2025-03-13 08:25:29  作者:海苔卷
  她停下脚步,拨开叶片。嗓子粗粗的,像是背给他,也像是背给自己:“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扒在墙上相当牢固。你拿一根手指去扯,是扯不下来的。”
  段立轩没听懂,但隐约感到她要传达什么。挠挠小胡茬,不好意思地笑笑:“妹有,妹瞧不起谁。”
  “小轩,来。”许廷秀拉过他的手。掰起他的一根手指,去试着扯爬山虎的脚。
  “还别说,这小玩意儿瞅着细,正经扒挺牢啊。”
  “这就是脚踏实地的力量。”
  她眼里浮出眼泪,但没有让它落下。唇边的法令纹像两条铁丝,紧紧箍出微笑,不肯松懈下来一分。
  “乐乐的心智还不够成熟,也许理解不了。但小轩你,我想一定懂得这个道理。生活绝不是要一味地逃避痛苦。我们还有些日子做家人,而这些日子是全新的,不该被提前上色。你说是不是?”
  两人彼此注视着眼睛。
  年过六旬的人,眼皮上满是细细的皱纹。但她的灵魂没有老,还是当年那个仰着脸走道,嘁里喀嚓的「小秀儿」。
  段立轩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原来那不是逃避造成的幻象,而是选择带来的力量。
  无论处于什么年纪,无论在如何绝望的境地里。人都至少可以给自己两个选择──是选择等死。还是选择活下去,直到死。
  “是。我明白这个理儿。”段立轩握住她的手,略用力地振着,“爸的病,咱该咋治咋治。是花钱,是找人儿,妈你不用操心。咱一家四口的日子,也该咋过还咋过。我跟爸乐呵呵地处,半点儿都不会变。”
  作者有话说:
  京片子
  挨呲瞪:挨训
  歇菜:完蛋。
  哈喇:油腐败变质
  挎:舀
  杂么杂么:品尝
  大碴子
  不着调:不正经的话。胡说八道。
 
 
第87章 风雨同舟-87
  诊断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段立轩办了三件事。
  第一件,把许廷秀从招待所接到自己家。
  第二件,托人打听胰腺癌最权威的专家。
  第三件,去花鸟市场买了一株西府海棠的小树苗。
  他把陈巨巨从冰柜捞出来,装到后备箱。在河岸公园寻摸了个地方,拿小工兵铲刨土。
  他选的地方有点偏,既没有路,也没有灯。紧靠着河沿边,只有一蓬蓬的灌木从。
  凌晨一点,黑得都看不见脚面。不小心给了自己一铲子,扒着坑边嘶嘶半天。
  袜子黏糊糊的,应当是出了血。但他没脱鞋查看,更不敢开手电。
  此情此景,虽不比黛玉葬花,但好歹也是铁汉埋蛇。若是被路过的人误会,报警说他黑道藏尸,那就得不偿失了。
  足足挖了两个小时,坑沿终于没到大腿根。拄着跳上去,拖过了泡沫箱。打开盖,一条邦硬的大花蛇。散在冰块里,眼窝里都是冰碴子。
  蛇没有眼睑,只有一层固定的透明薄膜。所以它的眼睛永远是睁着的,哪怕是睡觉和死亡。
  它冻得有些日子,眼睑膜已经白化,像两颗剥了衣子的花生米。那种纯粹的死态,让人感到恐惧和恶心。
  段立轩蹲在泡沫箱边,没来由地一阵心揪。毫无疑问,蛇没有感情。但人有感情。人有非常复杂的感情,会对一切死亡与不幸心生怜悯。
  “大巨啊,”他拍拍蛇头,又扣掉它眼睛上的冰碴子,“你陪了陈乐乐十六年。长得磕碜点,但是不咬人不拉稀,是条好蛇。本来呢,该是你主人给你埋。但现在事儿太多,我怕他一瞅着你这样儿…哎,有句诗咋说来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没穿秋裤遇寒流,阴天下雨尿炕头,痔疮药兑辣椒油。总之糟心的事儿,还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这河沿是个风水宝地,你搁这儿睡,魂气归天,形魄归地。我给你种棵西府海棠,花中神仙。下辈子要投生成人,你就是个大才女。要还是蛇,你也能成白素贞。”
  说罢摁着蛇头,嘀咕了几句大悲咒。囫囵倒进坑,挥着铲子填土。填了一掌厚,栽进海棠树。
  一人来高的树苗,开着细密的粉花。浇了两大瓶子河水踩实,拿铁丝在树上绕了两圈做标识。
  不知不觉中,四周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带了点朦胧的乳白天光。
  段立轩埋葬过无数横死的小动物,也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老叔和父亲。他老叔有人缘儿,死得风光。但他爹没人管,葬礼简陋得不行。记得那天下了雨,来了零星几个人。但都离得老远,在后边三三两两地聊天。
  他走在最前头,抱着骨灰盒和遗像。打着灵幡,还撑着雨伞。
  骨灰盒很轻,不抵半个西瓜沉。也很重,不敢单手捧,生怕打翻。
  走到半路,遗像咔嚓一声挤碎在怀。他偏头问司仪大婶,有没有啥说道。大婶说没啥说道,就是东西拿太多了,孩儿你叫个人帮忙。
  段立轩回头看了看,心头一阵阵地悲凉。没叫人,而是抬手松了伞。
  那天的记忆到此为止,后边一片模糊。而最后一个清楚的念头,竟然也无关悲伤:这雨也没多大,干啥就偏得打个伞?白白弄碎了遗像。
  段立轩想着,这世上大概只有两种人,可称得上幸运。
  一种是终生有人可依,一辈子都在过童年。用李宗盛的歌词概括,大概就是‘也许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
  另一种是早早经历痛苦,懂得如何为自己遮风挡雨。放弃期待和依靠,自然也就‘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而其余多数人的不幸,则是高潮部分的那句:‘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换不回温柔。’
  多希望痛苦要么永远不来,要么一开始就来。可偏偏总是跟在幸福后面来,苦得人哇哇叫唤。
  陈正祺的胰腺癌属于局部晚期,没有客观有效的治疗方案。医生安慰说采取联合化疗,瘤子可能小一小。等到临界点,或许能争取到一个手术机会。
  许廷秀问,不手术能活多久。医生说,三个月到半年。
  许廷秀又问,手术呢?医生思忖片刻,说,可能延长至十个月到一年。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对将死之人,两三个月都叫机会。别说两三个月,哪怕是两三天、两三个小时…
  生命为何短暂?因为快乐短暂。苦痛与无聊是生命的常态,可人们选择将其遗忘。到最后仅剩的那点快乐,便是全部的人生。行将就木之际,翻来翻去地不可置信——
  啥啊,短得像一个响儿。都不是屁响,屁还是比较长的。而是子弹打在尘土上的响,‘噗’。
  段立轩掏出手机,凌晨三点。巴黎比溪原晚七个小时,现在是晚上八点。陈乐乐大概已经回到家,一边吃饭一边学习。如果不出意外,三个小时后会打电话过来,发一通早安嗲。
  他找了块顺眼的大石头,盘腿枯坐着。等天亮,也等陈乐乐的电话。抠着雨鞋上被铲破的一道口,满心转转着该怎么开口。裤子被晨霜浸得湿漉漉的,两个屁股蛋子拔凉。
  五点五十,手机准点响起视频邀请。
  陈熙南已经钻进被窝,嗓音温柔又疲倦:“嗯?怎么在外面?”
  “出来买个油条。”
  “去河沿边买油条?”
  “…先跑个步,跑完去买。”
  陈熙南眯着眼睛打量他会儿,斩钉截铁地道:“你熬夜了。”
  段立轩挠着小胡茬,心虚地笑笑:“岁数大了哈。稍微熬一宿都能看出来。”
  陈熙南摸了摸屏幕里的小窄脸,心疼地问:“出事了?”
  “正打算跟你说。”段立轩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爸这两天来点病,住院了。”
  也许是他的演技超常发挥,也可能是陈熙南早有准备。他面上并无惊讶,淡然地问道:“什么病啊?”
  “…还没查出来。就说彩超有点阴影。”
  “哪个部位有阴影?住院单写的什么啊?”
  段立轩真想给自己个大嘴巴子。他本打算着,坏消息别一下子说完。一点点地,给陈乐乐些缓冲时间。可他忘了陈乐乐本职是干啥的了,还搁这四两人讲半斤话。
  心里使劲一发狠,终于说了实话:“胰头长了个瘤。”
  一阵沉默。
  段立轩走上河岸,蹭着靴底的湿泥。道边爬了两米高的蔷薇,艳得发毒。明黄亮粉的,是泼悍的胭脂。偶尔一点正红,是烙眼的炭火。
  而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沉寂。
  就在段立轩怀疑是不是掉线了,陈熙南才终于开口:“能不能手术?”
  “大夫那边说是先联合化疗,降降级,争取个开刀机会。叫啥普洱手术啊,难度大,能做的大夫没几个。我已经开始找人儿了,这两天给你个准信儿。”
  段立轩狠揪掉一朵蔫花,任由带勾的小刺扎进指肚。盯着食指上渗出的血珠,缓解着心头细密的罪恶感。
  这话就得他说,这坏人就得他做。老两口瞒着,那是父母疼爱子女。可他要也跟着瞒,以后陈乐乐该恨他了。
  “老两口的意思呢,是不想耽误你,希望你能把学上利索。你去法国培训,不是个人的机会。半路撂挑子回来,跟老师同事啥的,不好交代。”
  “我的意思呢,你选个不后悔的。不乐意培训就回来,我看谁敢因为这个BB你一句。要想培训完,就立正儿的,别天天胡思乱想。家这头有我看着,你啥心也不用操。”
  陈熙南仍旧沉默着,但他的脸消失了。摄像头里只剩半个肩膀,还有雪白的墙。那盏马玲花的古董灯,摇晃得像一簇鬼火。
  段立轩想再安慰两句,又怕自己显得聒噪。
  “早点休息吧。有事儿打电话,我先挂了。”
  “别挂!”陈熙南的脸仍没入镜,但他的声音抖得不行,“别挂…二哥…别留我自己…我有点害怕…”
  段立轩的心狠狠一揪,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不怕,啊,二哥在呢。”
  没说上两句话,手机嘟的一声响,电格子红了。视频通话本就废电,段立轩又废手机。用了不到一年,电池堪比南孚散能环,六截不抵一截强。打个游戏看个视频,那比计程车打表跳得还快。
  “乐啊,先切语音,等会儿再视频。”
  陈熙南仍没说话,但乖乖地关掉摄像头。段立轩穿着一双黑胶靴,呱唧呱唧地一路狂奔。
  沿着马路跑到大桥下,他的老欧陆正停在两个大桥墩子当间。前天下了一场暴雨,地上一片片的浅水洼和烂泥巴。泥汤混着小沙子,一股股地往靴子破口里渗。也顾不上伤口被泡地沙疼,撅在驾驶门外到处翻找。
  “二哥,你还在吗。”陈熙南问。
  “就他妈剩2%了,快不在了。草,我充电宝呢?长腿跑了?”
  “你充电宝落我这儿了。我明儿个拿给你。”
  “哦,行,那你明儿个…明儿个???”
  “胰腺癌很容易误诊。我想可能是胰腺炎,或者胆管扩张。总之还是亲自回去看看吧。如果真不好,惠普尔手术应教授就能做。”
  段立轩刚想说他挂的三院专家号,不比应老登次。但话到嘴边又反应过来,硬生生咽回去。想来要是陈乐乐自己不接受,哪怕是天王老子下的诊断,他也不会相信。
  “二哥能来接我吗?”陈熙南又道,“我只要你,不要别人。”
  “我去接你,谁也不带。”
  “来的时候,把爸的病例捎上吧。我想回家的路上看。”
  “我给你捎上。”
  “二哥,我想了下,如果…”
  陈熙南的声音戛然而止,像高潮前的休止符。让人心里一悬,预感后面有狂狼滔天。
  段立轩徒劳地摁了两下开机键,把手机狠扔上副驾。轰起油门,咬着腮帮子往家开。
  沿途的蔷薇,在春日的狂风里颤摇。像一面面涨红的脸,顺着坡子一路尖叫。陈熙南的专位上,撂着没电的手机。滚烫漆黑,如同一方小小的墓碑。
 
 
第88章 风雨同舟-88
  陈熙南仅用一天,就处理干净了巴黎所有事务。在接到通知后的第三十六个小时,他出现在东城机场的廊桥。
  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整个人云里雾里。浑身像是被水泡透,沉得寸步难行。脚下的大理石不再坚实,而是像一片冰冷的泥潭。他看着那些匆忙的人,拎着行李箱疾走而过。一个个地掠过自己,带起炫耀般的风。
  人们炫耀自己有事可忙活,有人要应酬,有地方得到场──人们炫耀自己被在乎。
  曾经,陈熙南也有可以炫耀的归宿。但如今,他的归宿已然变得残缺。
  可这正是幸福的代价。佛说八苦,其一就是爱别离。以爱为条件的别离。
  如果他的父亲是个混蛋,他又怎会如此忧伤?正因为他有世上最好的父亲,他便该承受这些。
  孤魂野鬼似的飘出去,一眼就看见了段立轩。
  站在外汇柜台前面,穿了件青花瓷的盘扣衫。戴着圆片的茶晶墨镜,气宇轩昂地背着手。
  只一个照面,他那颗彷徨无依的心,又生出了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刚要抬手招呼,段立轩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一把抢过行李箱,照着他胳膊一个逼兜:“你他妈爬出来的?!我等你一个来点儿,天都要黑了!”
  陈熙南为自己蹲了15分钟厕所、看了10分钟景色、系了3分钟鞋带、以及在行李转盘那儿发呆,和自己的箱子联合演唱半小时《错过的爱》…等一系列行为感到心虚。
  “…抱歉。行李出来得晚。”
  “走走走,赶紧的。我今儿没开车,省着大晚上跑高速。七点半的动车,这都六点五十了。”段立轩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扯着陈乐乐。一个比一个沉,给他累得像老马拉车,话都连不上个儿,“一天到晚粘了咕叽的,我他妈真服了你了。要赶不及,咱俩今儿都得睡马路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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