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坐在病房门口冷冰冰的金属椅上,几乎是刚坐下江辄止就来了。他跑着冲向病房,也不跟萧进说话,首先就要进去。可他刚握上门把手又停下了,最后只是隔着玻璃窗静静地看上几眼。
“怎么回事,刚回家第一天就进医院?”
江辄止再怎么控制也没办法把这句话平静的说出来,他对上萧进的表情已经显得愤怒了。萧进懊恼地抓着头,他看上去是恨不能狠狠地揍上自己几拳:“都是我的错。”
“明明知道沅沅不喜欢我……”他带着几分绝望地说,“等沅沅醒了,你就带他回去吧。”
江辄止也沉下脸,知道自己的口气重了:“我不是那意思。”
“我仔细想过了,我根本没养过他,哪有资格让他认我当爸爸。这么勉强干什么,小孩自己是最不好受的。”
“就怕你不高兴,我在里面的时候真怕你会对他不好。现在我肯定了,小孩跟着你才会开心。我就盼着以后能跟沅沅坐在一起吃顿饭,听他叫我一声爸爸……”
萧进又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发起抖,这么人高马大的一个大男人这一刻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江辄止站过去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也是无奈道:“进哥,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一直给你打预防针,就是知道会有今天这种情况。沅沅只是被我宠坏了,给他时间,他会接受的,当初我去接他,小孩也是怕的不敢看我。”
江辄止在心里苦笑,其实他有什么资格指责萧进呢,昨天最狠的那一巴掌不就是他打的吗?
说起来两个人都难受,他们各自沉默地靠在一边,明明心里都想要儿子,却偏要把儿子推给另一个人。江辄止没什么烟瘾,这会倒真想点上一根。他沉默完了,又跟萧进说:“等他醒了我再进去劝劝他,你也别灰心,你现在就是不懂他,沅沅喜欢吃什么,沅沅都有什么爱好,我再一样一样告诉你。”
这两个月间其实早就告诉过他了,就算萧进背到滚瓜烂熟也没用,是江沅不让他靠近。
萧进也只能点头,站起来对着玻璃窗看了看:“你进去吧。”
江沅该是醒了,看到他脑袋晃了几下,萧进忍不住又多看了看,然后不舍地离开:“你们聊,我去给沅沅买点吃的。”
江辄止慢慢地“嗯”了一声,等萧进走到长廊尽头了,转头去看,他还是没有进去。
第九章 :道理
江辄止很少会怕过什么,但现在是真怕了,他止步不前,生怕打开那一道门,生怕看到病床上虚弱的江沅。
萧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但他很快就会回来,因为儿子是他的。
江辄止终于有力气转开了门。轻微的门把手转动,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这一切都让江沅难受,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本来也不指望能看到谁,可看到来人竟然是江辄止,他又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嗫嚅道:“爸爸。”
这一声叫得那么小心,落在江辄止耳中,一时间让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两个字,可萧进盼着求着的,把以后的日子都赌上,就是希望江沅能叫他一声爸爸。
从前江沅也会闹脾气,也会对他哭,江辄止自然知道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离开了一夜,面前的江沅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伤心绝望,他躺在那就好像一个虚弱的影子,只是稍不注意就要淡化。
“爸爸……”见江辄止不理他,江沅又怯怯地叫了一声,眼泪已经浮了上来。
昨晚他哭得那么厉害都还能把他往外推,现在却又心软下来。江辄止忽地快步走上去,走到病床边了,一时竟又不知道是该站该坐,最后只能叹息着叫他一声:“宝宝。”
失而复得的亲昵,江沅的眼泪马上就顺着眼角往下滑,眼里又迸射出一线希望。他撑着床想坐起来,江辄止这才弯下腰,扶好江沅,让他背靠着床头坐好。
“宝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却闹脾气闹到了医院来。”
他意思是关切,可说出来的话又刺到了江沅的心。江沅还是觉得好不敢置信,爸爸仅在一夕之间就彻底转变了态度,所谓的“责任”,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一个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履行的这么认真郑重,能把好爸爸的形象演到这么惟妙惟肖。只有经历过昨天的那些,江沅真的要怀疑,江辄止到底还有几分真心?
江沅吸了吸鼻子,勉强把他的抽泣止住,害怕却又赌气道:“是你不要我的,我没有闹。”
“宝宝,没有不要你,但是你必须要回到你爸爸身边。”
江沅一把捂住耳朵,满腔的憎恶嫌弃几乎就要溢出来,他牵动了手上了吊针,看得江辄止心口都是一震,马上把他按住了。他抓着儿子的手,父子俩又靠近了,却只能各自沉默。反正江辄止开口只会让江沅认他的亲生爸爸,而江沅也只会厌恶地拒绝。
可能是昨天一天哭得太多了,现在再流眼泪都会觉得眼睛疼。江沅用力眨了眨眼,把眼前的水雾散去了,他终于能冷静一些,哑着声问他:“爸爸,你是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我犯的错,才一定要让我走?”
江辄止只是说:“不是。他总会出来,你也总要回到你爸爸身边。”
这样要他走就成了既定的事实,可要是没有那件事呢?江沅不死心地继续问:“要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呢,我老老实实的,我从来没有说过爱你……”
“江沅!”
“我什么都没有说,你还会打我吗,你还会一定要扔掉我吗!”
在江辄止厉声打断他的时候,江沅已经一口气把后面的话都说了出来。他太虚弱,说得又太用力,他这次一定不给江辄止呵斥他的机会,他一定更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盯着江辄止直喘气,身体上疼,心口也疼,交织在一起磋磨出一股钝痛,仿佛是不在乎了。无非是再被拒绝,再被狠狠地推开。江辄止要是再舍得,就是把他的心掏出来践踏也一样,反正最痛的他昨天已经体会过了。
江辄止头疼,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对于他执着的东西是不会罢休的。儿子太小了,又太过依赖他,不管这份依赖里到底是亲情更多还是爱情更多,他现在当局者迷,又加上被拒绝,孩子心性只会让他更加钻牛角尖。同样是从少年人的时代过来的,江辄止怎么会不了解这份冲动。江辄止想把他分开,想让他冷静冷静,等他跟亲生父亲在一起相处了,等他感受到同等的疼爱,那儿子就终会看清楚了。
江沅现在对于这个问题是不止不休了,明知道他是听不进去什么道理的,江辄止还是只能说:“宝宝,你太小了,你什么都不懂。”
江沅一咬牙,忍住泪意,他现在学乖了,他不能立刻反驳,那样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他不说话,他只要听江辄止怎么说。
“宝宝,只是因为你小时候没有人照顾你,你天天活在恐惧里,而这时候我出现,我把你接到身边……宝宝,你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依赖我的。”
“这么多年了,我对萧进也是问心无愧的,我待你一直都是视如己出。”江辄止的眼神里显出了几分挣扎,是舍不掉以前的记忆,又必须断了眼前的复杂,“宝宝,说到底是我不好,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子,有些地方是我没有界限,你又只有我,才会让你误会。”
“我没有误会!”江沅尖叫,用力的把喉咙都喊疼。他才让自己忍,可现在又实在忍不住了。江辄止怎么能说这种话,他以为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就能解决了吗?这样的话维护了江沅的自尊心,可也彻底否认了他的心,江沅伸出手就要去抓他,“我没有误会,我也不是因为你……你有边界的,你一直都有的,是我没有,是我先爱上你的。”
“宝宝。”江辄止这回没有拒绝,他握住了江沅的手。可他身上那副总是处于高位的松弛感已经不见了,只是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时的无奈。他去抚江沅的头发,擦掉他眼角的湿润,“宝宝,你看看你的年龄,再看看你的环境。你现在在大学里,你应该去看你周围的人,看跟你同龄的人。那么多健康的,漂亮的青年,他们才是适合你的伴侣,你应该跟这些人在一起,你渴望的轰轰烈烈的爱只有从他们身上才能得到。不是跟我,老的可以当你父亲的男人。”
江沅拼命摇头,激烈地反驳他,没一会又气喘吁吁。他的反应也都在江辄止的预料中,他按住江沅的后脑在床边坐下,让他伏在自己的胸口哭,一下下抚着他的头发:“现在你觉得没什么,觉得我还年轻,觉得年龄没有问题。可是宝宝,你再等五年看,五年不够就十年,十五年,到那时你看着眼前的糟老头,你还会想起今天的我吗,你非要等那时候才能看清区别吗?”
“你看着十五年后的我会怎么想?原来你把你的青春,你最宝贝的时光,你无限的前途,都耗在了我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上。我老的皮肤都松弛了,头发也掉了,满脸的皱纹,一身洗不掉的老人味。可是你呢,你最多也只有三四十岁,你还可以出去玩,可以认识更多的人。你能保证到那时候你不会后悔吗,你看到我不会厌烦,不会生气?这还只是最好的结果,你可以强迫自己不能后悔,然后你还能天天在家陪着我这个老的跟枯木一样的老头,那你不会憎恨吗,你不会对我恶言相向?你不会不想,你牺牲了一切来陪伴我,可我回报给你的只有腐烂的身体。”
“爸爸,爸爸……”江沅恐惧的不停地颤抖,他要抱住江辄止,用力地抱紧他,他要承诺不会有这种情况的,他这么爱江辄止,他决定爱他的时候就已经预测过未来,他早就想过江辄止老去的模样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就不会老了吗,他会跟江辄止一起老去的。那样不是更好吗,小时候是江辄止照顾他,长大后就由他来照顾江辄止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江沅悲伤的根本无法控诉,爸爸怎么能说出这些可怕的话来,笃定了他会后悔,笃定了他们以后的悲惨。
“宝宝,你会觉得我现在很残忍,以后你会感谢我今天的残忍。你还能走回一条康庄大道,不管你今后喜欢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比你硬要跟上我的那条路好走。”
“在你阖家美满的那天,你一定会记起今天的话,然后感谢江辄止那个老男人。”
江辄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像是划上了终止号,真的是无可撼动了。
江沅恐惧地直摇头,他还要抱住江辄止,咄咄逼人:“你一定要认为我后悔,你这么怕我后悔,你喜欢我的,爸爸,你就是喜欢我!”不然,不然为什么所有的后悔都是建立在他们在一起的基础上?所以江辄止也是想过的,他早已想过了千百回,他明明就动了要跟儿子相爱的心了。
江辄止的话又变冷了,又显得无情:“我刚才的话你都听进去没有,你从喜欢开始,就应该能看到结局。”
他放下了抚着儿子后脑的手,又移到身后把江沅的手臂移开:“你非要一个答案,宝宝,我已经给你了。你想不明白,那就多想几遍,把我说的话一字一字地想,以后就不要再来问我了。”
一长串的道理密集地压在了江沅的身上,让他之后的每一寸挣扎都变得那么力不从心。江辄止永远都有他的说辞,第一次他说“你是昏了头了”,第二次他又说“你一定会后悔”。
他再没有力气挽留了,看着江辄止站起来,看着他走出去,带着年长之人游刃有余的克制离开少年人飞蛾扑火的冲动。
第十章 :诉说
也许是生病带来的虚弱,从江辄止走后江沅又重新躺下了,后面似乎又听到了开门声,他不会期待,就连再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反正不会是江辄止了,他已经很干脆地走了,他不会回头了。就算真的再回来,那也是来做最后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再起歪心思,也警告他一定要跟生父好好相处。
他是江辄止养大的,所以父子俩几乎秉持了一样的倔强。江沅知道从此自己是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江辄止永远不会接受他的爱,现在连父亲的爱也要一并舍弃。不,也许还有仅剩的那么一点,用于以后跟萧进见面;用于他自己说的,以后逢年过节,他也会来的。像个最普通的来串门的亲戚一样,坐下来喝一杯茶,跟萧进聊聊家常,再问一问江沅的近况,最多一个小时,等气氛冷下来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江辄止就要走了。萧进也许会留宿,接着江辄止拒绝,他站起来穿上外套,跟萧进握手告别,说两句什么下次再来的话,然后就会走了。从始至终,连跟江沅单独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以后就是这样了,江辄止不会再给他任何希望了。
江沅也哭不出来了,他有种虚脱的麻木感,迷迷糊糊的手上的吊针似乎被拔掉了,这样也不觉得疼。护士又说了些什么,他也听不进去。这时候竟宁可自己病得再严重些,病到彻底失去知觉才好,反正他已经回不去了,他宁愿就这样待在医院。
江沅闭紧眼,只剩胸口微微地起伏,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沉默,这种沉默维持了多久呢,随后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很小心地抚上他的脸。江沅瑟缩了一下,心里马上知道他是谁,想甩过头,又想开口让他走,可是这念头刚一动又觉得没有意义。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那只手又碰了上来,这次脸上却多了种冰冰凉凉的触感,江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块湿巾,正轻缓地帮他擦掉满脸的泪痕。
“沅沅。”斟酌再三,萧进还是开了口,“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爸爸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
江沅眼皮也不抬一下,懒得开口。
听到上头轻微地叹息了一声,随后江沅的手就被握住了。萧进的手掌其实很宽厚,手掌心里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被他握紧的感觉会有些疼,但其实又是可以依靠的温暖。江沅的手指都动不了,他根本无法从这个贪婪的掌心里抽离。萧进也是一会握紧,一会又松开,渴求又踌躇,从儿子身上汲取那一点点温度。
萧进终于是松开了手,托着江沅的手心把他的手放平在身侧,哪怕是江沅的沉默也让他获得了暂时的满足。他的声音都因为欣喜发颤,忍不住更靠近了些:“沅沅,你睁开眼睛看看爸爸,爸爸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他的呼吸都要拂到脸上,这回却是不肯罢休的姿态了。江沅咬牙睁开眼,气呼呼地坐起来,只想狠狠地瞪上他,想让他走,不要再来烦他。江沅是这样想的,可他真的睁开眼了,猛一对上的就是萧进那张布满了欣喜的脸。他靠得那么近了,恨不能把他那份父亲的珍视,渴望,炙热的全部传递给儿子。江沅忽地被他的那种眼神刺了一下,拒绝的话说不出来,表示讨厌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他觉得心酸,另有一种被反噬的痛苦。他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这其实就是他不久前的模样,是他每次面对江辄止时的模样。江辄止原来是可以看到的,这样绝对的、猛烈的爱,江辄止怎么会感受不到呢?他看到了一切,可是他还是拒绝了。不是说爱他的吗,不是把他当唯一的吗,怎么能对他这么狠,这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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