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先生:“我欠他的情,当初他找到我,说你能帮我,我才过去找你的。”
我愣住,怔怔看他。
“他说了,我找你帮忙,你心情会好。”韩老先生说:“你别急,我这就让麻友帮着找。”
盛谦走后一段时间,也经常有可怜巴巴的鬼上门,让我帮这个帮那个。
他真的……入了阴司也在给我找麻烦。
坏狐狸。
可是眼泪停不住,我站起身,说:“我去找他。”
我穿着那件寿衣,走在繁华的鬼街上,长桥下流水潺潺,对面高高的酒楼灯火倒映,水上飘着荷花灯,逆流而上,飘向看不到界限的天上。
我游荡在桥上,边走边四处看,我试图找到在阴间仍穿着我做的衣服那只鬼,可是到处是鬼影,晃的我眼花。
一个恍神,我的目光掠过水边一个店铺。
那是一个卖杂货的很窄很小的门脸,门口站着一个女鬼和一个小鬼,小鬼蹲在地上玩玩具,女鬼在给客人找零钱。
我紧紧扒着桥边石栏杆,眼睛一眨不眨看过去,从里边走出一个男鬼,他肩上扛着货物,摆在门口。
我太久……
太久太久没见过他们了。
真的太久,已经隔世。
他们三个仍和以前一样过日子,又不太一样了,大概黄泉的风太烈,让他们的身材干枯如骷髅,五官深深凹陷,只附着一层皮,那层皮青灰如饿鬼。
可他们一家三口仍在一起。
他们还开了铺子,能过得好,真好。
我站在桥上静静看他们,忽然就发觉,自己不恨了。
不恨他们,不恨自己了。
他们对我的贬低与虐待,多年来一直紧紧缠在我的脖子上,稍微想起,就会难以喘息,心底戾气丛生。
现在,他们不是我爸妈了,我该放过他们,放过自己了。
桥上鬼影来回,千奇百怪,如同道道流光虚影,我抬步向下走,嘴里念着:“盛谦……”
盛谦,从来没有给我托梦,他说替我问一问那个问题,可是我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我茫然地走在阴气森森的鬼市里,与或是美艳或是可怖的鬼擦肩,嘴里轻轻念着:“我找不到你……”
“听说有生人闯进鬼市了。”我模模糊糊听到喧闹的人群里传来议论声,但我没有回头,继续顺着河岸往前走。
河上开满莲花灯,黑船摆渡而过。
“站住!”一只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与之前那个带刀的穿着一样,他眼神锐利,上下打量我,阴沉沉开口道:“你不应该在这……”
他的话还没落,我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
第552章 三世伞
街上的鬼被冲得东倒西歪,我飞快向后跑,我不能被抓住,我还要找盛谦。
“花逢”
我的耳朵“嗡”的一声响,拉出一条长而平的嗡鸣,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远离。
我扑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长桥中央,我懵懂地抬头看,熟悉的眉眼映进了我的眼底。
“花逢。”他弯弯唇,记忆里熟悉的声音说:“别怕。”
集市上骚乱未息,我被他牵着手,跌跌撞撞跟在他的身后。
我的目光一眨不眨落在他的背影上,仍那样挺拔英俊,他还穿着我给他做的黑色长大衣。
这两年,我给他烧了很多钱和衣服,想他了就会烧,我每天都想他。
他应该不会过得太苦,我看他没有什么变化。
他拉着我一直走,我没看路,只看着他。
停下时,我发现,我到了一条眼熟的街,街边纸扎宠物店还开着,门口冷冷清清。
他终于停步,转身看我。
我想和他说的话太多,说他不讲信用,说他曾骗了我,更想问他过得好不好,缺不缺什么。
我抬起头,张张口,他俯身,搂住我的腰,吻住了我的唇。
我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环住他的脖子,仰头,献祭一般与他深吻。
盛谦。
我多幸运还能再见你一次。
咸涩在口中传递,舌尖用力纠缠,眼泪打在了他的衣襟,很久之后,他微微离开,抵着我的额头,轻轻说:“最近过得好吗?”
我微笑着说:“好。”
我贪婪地望着他的脸,想要印在灵魂里,再忘不掉。
“我替你问了那句话。”他说。
“我不想知道了,”我摇头,努力笑着:“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投胎,我想去看看投胎后的你。”
我已经听到了骚乱声渐渐靠近,那些鬼追来了。
我固执地望着他,祈求他一个答案。
盛谦贴上我的唇,低低说:“我记得回家的路。”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忽然抬手,用力推了我一把。
胸口一阵发闷,我踉跄着后退,跌在了地上。
再次抬起头,深深的巷子里亮着路灯,有个黄衣服的外卖小哥经过,奇怪地看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头顶月亮明亮,我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回去。
那条巷子我来回走了三遍,没有任何异样。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巷,小酒馆已经关门了。
墙上吊兰被灯光染暖,门口,我落下的礼物不见了。
打开手机,午夜零点刚过,闵寒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我都没接到。
我挪动着脚步离开,走出两步,腿忽地一软,倒在了地上。
我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
梦里,我又看到了那个小铺子。
那时只是匆匆一瞥,梦里回溯,我认出了门口的小鬼手上拿的东西,那是我烧给盛谦的纸手机。
女鬼交给客人的东西,是我烧给盛谦的棉围巾,男鬼从后面扛出的东西,是我给盛谦烧的纸麻将,上面甚至还写着“永乐”的标号。
梦里,我走到那家店门口,抬手拿起一样零货,女鬼转过头来,她阴森森的脸上挂着笑,直直盯了我好一会儿,拘谨地掖了掖耳边的碎发,像是很久没有说话,咬字含糊别扭,她说:“小逢,你回来了。”
中医说我风邪入体,西医说我思虑过度导致的抵抗力差,总之,我病了一个星期。
从医院出来后,除了上课,我再没离开过店门。
我反复想着盛谦那句话,反复思量,甚至有点着魔,每一个进入店门的人我都会仔细看,进来的每一个人,我都觉得是他。
我认为他那句话是说,他会回来找我。
可是我等啊等,从秋天等到深冬,仍不见他的踪影。
除夕夜的雪落下,我站在店门口,向路上看。
我的毛线帽上落了厚厚的雪,肩上的雪渐渐积存,我等待他回来,他却并未回来。
我想,这只坏狐狸,又在骗我了。
大四毕业,那天下了小雨,我穿着学士服,在校门口和班里同学拍完合影后,就一个人独自离开。
我知道没有人会和我一起拍照,我没有朋友。
走出几步,雨却越下越大,同学们没有躲雨,而是在雨中拍起了照。
我停步,转头看他们的热闹,心情有些低落,季明宇就是这时候向我走过来的,他手上捧着红玫瑰,撑着伞,身后跟着很多他的朋友,都在起哄笑着。
而他,像一个害羞腼腆的大男生,就像当初高中时他追我一样。
我下意识退后一步,马路上一辆车鸣笛飞驰而过,渐起的水花雪白。
我不经意看那一眼,忽然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撑伞走来。
他在马路边缘,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黑色手套握住伞柄,不急不缓向我走来。
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坠落,渐起朵朵白色的花,也淋湿了他怀中清澈淡雅、包装精美的蝴蝶兰。
我听到人潮远去的声音,只余下雨声,和渐渐清晰的脚步声。
身上湿透了,呼吸屏住,就像溺水。
雨伞遮在了我的头顶。
那个俊美的男人微微欠身,微笑着看我的眼睛,温润地说:“这次,轮到我给你撑伞了。”
季明宇猛地停步,脸色惨白地看过来。看我说我有男朋友了,他就是不信,一直关注我的视频账号也还是不信,现在,我的男朋友回到我身边了。
我抬起双手,紧紧搂住盛那人的腰,把湿漉漉的世界全部抛弃。
“毕业快乐。”那个男人吻住我的发顶,低低说:“我的花逢。”
我大学毕业那一天,是我大学中最快乐的一天,我完成了我的毕业照,在太阳雨里。
他站在太阳底下,与我头碰头地看镜头,俊美出尘,温润儒雅。
照片上,他的影子如我一般清晰。
我想,百年前,他也曾经过这样的场景。
他是上天给我的礼物,只不过深埋在土底,要等我挖出来才行收获。
回到家里,我们滚上了床,几乎来不及说话,他脱掉了我崭新的学士服,还有里边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
我能触碰到他,睁开眼睛能看到他,我能看到他充满欲望眸子,还能体验到不同于灵体在一起的疼。
他说他是魂使,我不知道那个工作具体做什么,但是培训期很长很严格,甚至都不能出来找我。
他冰冷的唇在我的身上吮吻啃咬,就像一个脱掉斯文长衫,露出本来面貌的野兽,急迫地强占我的每一寸皮肤。
他深深埋在我的身体里,啃咬我的唇,轻轻问:“你这两年,有爱上过别人吗?”
我问:“如果有呢?”
盛谦沉沉说:“那就把他赶走。”
我轻扬起唇,看着他的眸子,说:“你明明知道没有,我每天都给你送东西。”
盛谦忍俊不禁,融着浓深欲望的眼底渐渐泛出笑意。
“你给我的家太小了,根本放不下。”他低低说:“没有人整天送金子和摇钱树的。”
“所以……你就给了他们吗?”我趴在他的怀里,低眸说。
“嗯。”盛谦调侃道:“毕竟我是你家的祖爷爷。”
我:“……”
我埋在他颈侧,闷闷笑了起来,片刻后,小声说:“谢谢你,祖爷爷。”
我家房框子的树已经很高,只是并不多粗,夏天时枝叶茂盛,不同于冬天光秃秃的。
夜里,月光如水。
我又听到了唱戏声。
盛谦站在入口处,微微抬手,像是正缓缓在撕裂看不见的空气,我靠在车边,好奇地看着。
随着他手落下,我从空荡的房框子里,看到了数不清的魂魄。
他们穿着那个年代的衣裳,正在奋力厮杀。
那是真正的战争,枪弹与炮火,断肢断头与染在空中的血雾,看得我遍体生寒。
那也是盛谦曾经历过的时刻。
他没有骗我太多事,除了族谱的事,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走到盛谦身边,轻声说:“他们还在打。”
盛谦抬步,向入口走去。
我仿佛看到倒下的炮楼重新爬起,遍地的高树缩回地下,大宅院里热闹繁华,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酸曲。
盛谦一身黑衣,站在虚幻的旧影中,单膝跪地,掌心贴在地面。
那些虚幻的灵体,如同条条荧光,缓缓出现,茫然地矗立在原地。
盛谦起身时,我看到盛谦身后出现一扇门。
门开着,后面是一条笔直的路。
那些灵魂一个一个走了进去。
我怕惊扰,一声不吭,当一个魂魄经过盛谦时,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那只鬼身上。
那魂魄胖乎乎的,穿着锦衣,我想,那大概就是盛豹吧,盛谦的父亲。
我知道盛谦是做什么的了。
他跟着那扇门一起消失,我一个人留在盛夏的田野。
我闲适地坐在车顶,仰头看晴朗夜空。
这里不会再有鬼魂唱戏了。
我打开手机,放开一首歌,随着轻快的旋律轻哼着。
我想起盛谦给我留的信。
那是我从北京回来,把他埋葬后,在我的专业书里翻出的一张纸。
上面漂亮的字迹写着致花逢。
第553章 三世伞
致花逢
这次一别,大概是永别了。
埋在地底时,我时常在想,这样的孤独和绝望是否有个尽头,我什么时候可以解脱。
我想,死亡不是尽头,永恒的孤独才是。
我无望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腐烂、消解在泥土里,看着日出日落、年复一年。
那片土地重新有人踏足时,我期盼着有人能够发现我,把我的骨头晒在阳光下,我太渴望太阳。
可没有人发现我,我还是只能躺在那里,直至有一天骨头也消失。
那年你去我家里玩,踩在了我的身上,一朵白色的花从我的左眼开出,却被雨水打得花瓣零落。
你把伞撑在我的头上,让我也免受雨淋。
我好喜欢你,那样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孩子,我期望你能多留一会儿,那是我死后最鲜活的时刻。
但是后来风吹跑了伞,你再没去过我家里。
我一直惦念着你,多年后,树苗长大了,新生的树根穿透了我的烂棺材,把我的骨头捆住,深入我的肚子与胸腔,我每天疼得无法安宁。
有一条树根插进了我的心口,我越来越虚弱了,我知道我就快消散,但是我还是不想消失。
我找到你,骗了你,再见你,爱上你。
我时常想,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该多好,我就可以大胆地追求你,但是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的时代正辉煌。
我再见你时,发现我多年前遇到的那个孩子,是那么孤独和无助,我不放心就那样离开,就渐渐成了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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