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袖子捂住口鼻,皱着眉抬头,一眼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留着当下最时兴的长头发,中分着,穿着黑皮鞋、黑西裤、白色灰条纹衬衫,西装披在肩头,那会儿的西裤西装都特别宽松,看着像桶,但是穿在那人身上就特别好看,像个城里人。
男人半眯着眼睛靠在车厢里吸烟,长腿随意地撑着,显得特别长,漫不经心地抬眼瞧了他一眼,这么一眼,让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他不知道那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单纯想给男人留下好的印象。那会儿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这人长得真好看啊,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就连他鼻尖那颗小痣都好看的要命。
和他一起吸烟的中年男人瞧见了他的目光,不着调地调侃:“呦,你吓着小孩儿了。”
男人瞟了他一眼,勾起唇,轻佻地对他吐了口烟,简单一个动作,掩不住他的不正经。
那么一口烟,让他对男人的好印象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像是那种自己想象中君子如兰的城里人,像个混不吝的浪子,是个小混混。
他默默地忍下了咳嗽,低下了头,没再看他,闷头拐进了车厢,找到了自己的床位,把行李放了上去。
这趟车要走四天五夜,他的行李里边带着足量的干粮和水。等他到了北京,想吃碗北京的卤煮,之前听老一辈人说,红军路过他们那儿的时候,有个人提起过老北京的卤煮,特别好吃,他们一群娃娃蹲着听老人讲那时候的故事,边掉眼泪边流口水。
这火车一节车厢有两排床,分上中下三个铺位,他睡在靠左的下铺,只有他对面的上铺躺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剩下的四个位置都空着。他探出头看向站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一眼看见了爹娘正焦急的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看,他连忙冲他们招手,他们追着跑过来,娘边跑边抹眼泪,用他们的方言冲他喊:“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就是没叮嘱他好好读书,儿行千里母担忧,担忧的无非是怕冷着饿着。
车缓缓驶离站台,慢慢提速,他用力地挥舞胳膊,让他们别追了,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视线被密林所代替。
他缩回了脖子,抹掉了眼泪,转身的时候才见着刚刚站在外边抽烟的俩人回来了,那个好看的男人坐没坐相地靠在他对面下铺的被子上,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嘲了一句:“毛儿都没褪的娃娃也上北京了。”
他自小聪明,知道在外边谨言慎行才是硬道理,但是他对这人印象非常不好,可能是因为他打破了自己对城里人的向往,让自己莫名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他热血上头,梗着脖子回了一句:“我都十八了。”
男人一愣,突然乐了,这回他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说:“瞧着也就十五六。”
他长了张娃娃脸,小时候吃得不好,个子也没长起来,也就能到男人胸口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看着显小,但是很不高兴男人这么说,挺凶地瞪了男人一眼,爬上床,背着他,开始面壁看书。
被他瞪了一眼,男人和同伴笑了半天,好像这事儿有多好笑似的,都要笑到他们外婆家了,他越想越生气,把耳朵也捂上了。
车厢里的服务人员推着小推车来卖酒水和零嘴儿的时候,他才从书里抬起头,往外一看,天色已经全黑了。
他探着头往外看了一眼,乘务员误以为他要买东西,在他们车厢门口停下了,问:“你要点什么?”
他忙摇头,视线却不自觉地往那些零嘴儿上瞟,这里边有他们那儿逢年过节都难看到的东西,有些他只在村长家看过,有的见都没见过。
乘务员卖东西能拿到分成,瞧着他的馋样儿,觉得有商机,热情地推销道:“这个好吃,你先尝尝,尝尝不要钱。”
不要钱?
他有点心动了,盯着女乘务员递过来的那片没有拇指大小的牛肉干咽了咽口水,经不住诱惑,从她的指尖取了出来,塞进了自己嘴里。
真的好吃,咸滋滋,肉香的。
看着他吃完了,女乘务员开了口:“你要多少?”
他懵懵地抬头,说:“我不买啊。”
女乘务员粗壮的眉头皱在了一起,瞧着很凶:“不买你尝什么?”
他被吓到了,声音小了八度,辩解道:“你让我尝的。”
女人冷笑道:“尝了就得买,这是规矩,你不懂吗?”
好多人看了过来,他窘迫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太丢脸了。他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祈求似的说:“我没钱。”
女乘务员扯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走廊里扯,嗓门儿扬得老大:“我倒是要看看你有没有钱。”
他眼看着那女人的手在他身上乱摸,吓得拼命往后躲,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没有人帮他。他急得要哭,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懒洋洋的,流氓似的声音:“多少钱,我给他买了。”
女乘务员一愣,看向他的身后,他也呆呆地转头,那个他很不喜欢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一手插在裤子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烟,他把烟扔了,轻描淡写地把他从女人手里解救了出来,大手按在他的发顶,挺不满地说:“跟我不是挺能耐的吗?这会儿变成小鸡仔了?”
他觉得丢人,没说话,但也没反驳,因为刚刚这人帮了他,因为只有他帮了他。
第75章 他的幸运,直至百年
男人付了钱,把那一大袋牛肉干扔在了他床上,按着他的头把他推进了车厢,戏谑地说:“小哑巴,吃吧。”
他觉得鼻子有点儿酸,他拿起牛肉干,抱在怀里,眼泪没打一声招呼地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他说:“我叫九儿,我不叫小哑巴。”
男人愣了愣,惊奇地瞧着他,指给刚进来的同伴看:“他还哭了,瞧见没?”
他的同伴——那个中年男人靠在门口笑了会儿,随后收了笑意,他把车厢的门给拉上了,挺正经地说:“晚上睡觉警醒着点,我刚瞧见有几个空子带着家伙上来的。”
男人皱眉道:“最好没咱们这儿的,省得麻烦。”
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什么是“空子”,他小心翼翼地瞧那个男人,很小声地说:“你饿不饿,我这里有饼。”
他只有饼,硬邦邦的,别的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怎么报答男人刚刚替他解围的恩情,下意识就开了口,但是说完他就后悔了,看男人出手那么阔绰,穿得也体面,应该是不会爱吃自己的干饼。
但是男人很自然的接过了他的饼,就着买的牛肉干,和他一起吃了饭。饼很硬,但是男人一点眉头都没皱。
那俩人说着话,他就在自己床上坐着,一点一点地啃着牛肉干,他眯着眼睛,吃的特别满足。他想着,那个看起来像个小混混的男人,其实是个好人。
他们这个车厢没上来新乘客,加上他一共四个人,中年男人住在他的上边,是中铺,男人住他对面下铺,男人那边上铺住的老头儿就上厕所时下来一趟,一句话没说,又爬上去睡觉了。
晚上十点,车厢熄了灯,男人把门关了。上床之前站在他床边说:“晚上有动静就叫我俩,把钱都收好了。”
他双手抓着被子,只漏出双眼睛,对着黑漆漆车厢里那个高大的黑影轻轻“嗯”了声,他在男人要转身的前一刻叫住了他,说:“我叫九儿,你呢?”
这是他的第二次自我介绍了,他再说一次,只是想知道男人的名字。
车厢里很安静,男人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他说:“我叫周属,你可以叫我……”
付九接口道:“周先生。”
他觉得周先生这个名字很好,显得优雅又大气,还体现了自己对他的尊重。
男人不置可否,回了自己的位置,躺下了。
那句周先生,他喊了一声,然后喊了一生。
到底是还年少,精神足,他到了半夜都没睡着觉,脑袋里一会儿想着爹在昏黄的灯下抽烟斗的模样,一会儿想到娘坐在炕头儿补衣服的模样。他想着,自己要是在家,这会儿应该坐在小板凳上念书,饿了还可以吃个烧红薯,家里的小黄狗趴在他脚边正睡觉呢。可是他现在离家已经很远了,而且越来越远,他想家了。
他咬着唇,让自己尽量别哭,他脑袋里乱糟糟的,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周先生,他想到了刚上车的时候,他对自己吐出的那口烟,想到了周先生按着他的头,给他买了牛肉干,那袋牛肉干周先生和他的朋友只吃了两块,全都留给了他。
从小读的书教育他要做个品格端庄的君子,他是从山窝窝里长大的,没见过什么真君子,之前想着君子应该像“梅兰竹菊”那样傲雪凌霜,但是现在想着,君子应该就是周先生那样,表面看不出来,但是心里实在是个很善良的人。
他这么想着,翻了个身,目光透过浓黑的夜色去看对面床,对面床的人呼吸均匀,应该是睡着了。
他本来独自在外过夜有些怕,但是有周先生在,他的心奇异地慢慢安定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他是被轻微的开门声惊醒的,那会儿他在将睡未睡的阶段,睡得浅,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醒了。他感觉有人开了门,然后轻微的脚步声向自己走了过来,他没敢睁眼,呼吸都屏住了。
他想起周先生让自己有事叫他,但是真的有事了,他都不敢出声。
那人站在他的床头,似乎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始翻动他床头的包,那里边只有书。
他松了口气,心里想着翻完就快点走吧。但是那个人发现毫无收获以后,居然没有走的意思。他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一只冰凉粗糙的手伸进了他的被子,然后探进了他的衣服,开始摸他的身体。
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再也装不下去,声音发着抖,哆哆嗦嗦地喊道:“救救我。”
下一秒,他的脖子上一凉,透过门缝儿漏进来的光,他看清楚了,他脖子上架着一把刀。
虽然他的声音非常小,但是对面床明显听见了,周先生坐起了身,幽静的夜里,他冷冷地说:“放开他。”
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的男人声音苍老沙哑,他阴狠地说:“不关你的事,这小子自己上的车,我看得清楚,别多管闲事。”
付九心凉了半截,他以为男人是把自己当成女人才这么做,现在看来,他就是奔着男人来的。
他看到周先生站了起来,虽然害怕,还是抖着声音提醒:“先生……他有刀。”
他的话音刚落,挟持着他的那个男人突然惨叫一声,刀子落在了他的被子上。他出于下意识,把刀捡起来,藏在了身后,误打误撞地让那个重新来摸刀子的人摸了个空。
他上铺的中年男人开了手电,跳下了床。晃动的灯光里,他看清了那个小偷的脸,那是一张纠集了世界上一切丑陋的脸,猥琐又恶心。他穿着灰扑扑的褂子,脸被周先生踩在了脚底,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刚应该是中年男人趁着周先生分散他注意力的时候,在上铺做了偷袭。他抱着被子发抖,看着周先生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然后把火车的车窗打开了。
付九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看见周先生面无表情地把男人的上半身扔出了窗外,任那人怎么求他也没松手分毫。
上铺的那个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终于和他们说了第一句话:“饶了他吧,当积德行善了。”
付九突然觉得愤怒,被祸害的不是他,他当然可以慷他人之慨。
周先生没理他,倒是那个中年男人嘲讽了一句:“你下来让他操一顿,然后我们放了他,当积德心了。”
老人闭了嘴。
付九始终望着周先生,他觉得周先生不会真的杀人,最多就吓唬吓唬他。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周先生像是听够了他杀猪般的嚎叫,突然撒了手。
付九心里一惊,他当时脑袋里想的唯一一个念头是:这样扔下去肯定会死人,周先生为他杀了人,不能杀人。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赤着脚下床,扑了上去,堪堪抓住了那人还没掉出去的一条小腿。
他力气小,最多只能保持他不会掉出去的力度,窗外的夜色深沉,火车带起的风灌了进来。
他下意识向周先生求救,但是男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中年男人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挺不耐烦地说:“帮你解决个该死的,你倒是不领情。”
付九累得额头都冒汗了,他大大的眼睛直视周先生那双漆黑的眸子,很认真地说:“周先生不能为了我杀人。”
男人看他的目光波澜不惊,但是付九知道他不高兴了,一向混不吝的人突然生起气来,真的挺吓人的,周身仿佛都结了冰,他觉得面前的周先生和给他买牛肉干的人不是一个。
但他依然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他怎么死都可以,但是我一点都不想给你惹上麻烦。”
就这么一句话,把周属说笑了,他的心情似乎突然好了。他看了付九一小会儿,抬手扯了那个倒霉的小偷一下,把人给拽进来了,那小偷已经吓晕了,被中年男人一脚踹醒,连滚带爬的往外跑。他到了门口的时候,周先生突然开口:“站住。”
小偷哆嗦着站住了,一叠声地说:“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周先生语带威压,警告他:“告诉你们那一窝,别进这个门,否则就等着你们家人在铁轨上给你们收尸吧。”
小偷连滚带爬地跑了。
中年男人关了门窗,说:“以为就是帮老荣,没想到还是臭子点。”
付九听不懂,他站在周先生身边,讨好地拉着他的衣摆,轻轻晃了晃。
周先生低头看他,语气挺温和的:“吓着了?”
付九点了点头。
他以为周先生会骂他,但是并没有,周先生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小孩儿脑袋快,心眼儿好,以后有大出息。”
付九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周先生,我想和你一起睡。”
周先生没说话,一边的中年男人笑了:“怎么着,吓破胆了?”
付九低眉顺眼地说:“嗯,吓破胆了。”
他没能如愿地和周先生一起睡,周先生拒绝了他,说他不习惯,要是他怕的话可以让阿荣和他一起睡,阿荣就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才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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