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念也不拖沓,很快站起来,上午的阳光散着暖色而不沉重,把她灰眸照出几分明亮,却不失平日的矜贵。
她语调慢条斯理,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回答深入浅出,抽丝剥茧,一点点条分缕析,简直是完美。
教室里顿时充斥着叫好声。
沈云渺也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唇角,她一直知道的,这个人是天之骄女,什么都比别人好,家世、容貌、演技、智商……
她正要收回那悄悄看过去的目光,倏地,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灰眸。
银灰色眸子覆满灿光,不似平日的冷漠和淡薄,邀功一般望过来,带着几乎跳出来的笑意。
沈云渺心漏跳了一拍,慌张地低头,耳尖却微微发红。
手里攥着的笔杆,已经全是汗。
老教授听得还算满意,点点头:“嗯,坐吧,说的不错。”
程嘉念也不客气,立刻坐下,也恰好这时,下课铃声响起。
老教授因为她刚刚还算出彩的表现,心情好了不少:“休息十分钟,下节课我们扫码签到。”
沈云渺垂眸,表情平淡。
心里却想着刚刚那双落满阳光的灰眸,仿佛寒秋午后的灰色天空破天荒放了晴……突然,一张纸条落入眼中,打断了她的心绪不宁。
那是一张裁剪很漂亮的纸条,上边字迹银钩铁画,笔走龙蛇,能看出写字的人性格张扬矜傲。
但上面的内容却不同于字迹,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可怜兮兮:
【渺渺,你是不是不开心啊?我做错什么了么……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沈云渺几乎要透过简单的文字看见那双可怜巴巴的灰眸,一眨一眨的,让人容易心软。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对这句“对不起”报以何态度。
原谅吗?可是这个人本来也没什么错,她站又有什么立场原谅她呢。
拒绝吗,她做不到,做不到对这个人释放过来的好意视而不见。
在过往的同窗时光里,向来只有自己偷偷看向这个人的份。
从来,小c同学是全场的视线焦点,是人群中心,而她,则是那群人中的一份子,现在倒换地位却不能让人有丝毫喜悦……
沈云渺不由掐紧了指尖,指甲*尖端几乎要嵌入肉中,可是这微薄的痛楚却比不过心口万分之一。
她知道自己应该和小c同学说清楚一点的,说清楚她不必道歉,也不必愧疚,小猫的事情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也说清楚她不用向自己这样源源不断地释放因愧疚而生的善意,因为自己会误解,误解自己的那点不能见人的念头是可以说出口的。
也应该说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可以是多年不联系的同学,可以是上位者和下位者,却不可以是什么朋友。
沈云渺想,问题并不出自小c同学,而是因为她不能接受和自己喜欢了七年的人做朋友。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煎熬。
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她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万一,这只是一个随意的,简单的,和从前一样的,没有任何情感而仅仅只是善后的手段呢?
沈云渺垂眸,将那张纸条慢慢拽回手中,却并不说什么。
程嘉念急了,渺渺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要装作看不见嘛,可是,可是渺渺不是说喜欢她吗……
她心中沮丧,神色自然不太好,那些跃跃欲试想要签名的同学们又退回去了。
她们本来就很好奇程嘉念为什么关注沈云渺,现在看到这两个人坐在一起,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郁了,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硬生生憋回去了。
沈云渺并不知道自己的表现间接伤到了一群粉丝鼓起的勇气。
她强迫自己从那持续很久的消极情绪中走出来,觉得还是不能这么什么都不说,不过在这里说,似乎也不太行。
人太多了,她不能让小c同学就这么受到众人的议论。
于是她抬起头,换回平日温和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程总,我没有不开心的。”她看向错愕抬头的程嘉念,唇边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如果您是因为车祸的事情所以最近……那么没必要,这件事和您没关系,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您生气。”
程嘉念百口莫辩,想说自己根本不是因为那场车祸,说实在的,要不是那场车祸她也不能误打误撞回来,只是离开的方式实在太残忍。
她只是喜欢渺渺……想对渺渺很好,想让渺渺很开心,让她没有烦恼,什么都不用担心,再也不会面带愁容。
可她如果说了,渺渺一定会问为什么,在渺渺眼里,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那些同枕而眠的时光,也没有相互陪伴的情谊,更没有生死与共的过往。
那一切,都随着一只小白猫的死亡湮灭了。
如果……如果说出来呢?
程嘉念知道自己是疯了,说出来这些,会引起什么后果不言而喻……但,她知道渺渺不会不信的,渺渺只会心疼她。
深深呼吸了一口,程嘉念下定决心,把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美好往事从密封号的盒子里通通放出来。
“渺渺,其实……”她嘴唇颤抖,却没有声音,猝然,她发现自己只要是想表达那件事,就仿佛失了声,什么都说不了……
顿时,一股寒意子脊梁浮上,直逼心头。
她长睫簌簌,如蝴蝶振翅,脸上一瞬间的悲痛那么明显,让人无法忽略。
连带着全身,都开始轻微地颤动。
像是隐忍到了极点。
沈云渺顿时急了,赶紧凑近了些,小声问:“嘉念,你怎么了?嘉念!”
她吐气如兰,凑近的一瞬间新雪的冷冽气息立刻扑面而来,黑眸中情不自禁的关切几乎要溢出眼眶,平淡如温水也会有沸腾时。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莫名焦灼。
看到沈云渺关切的神情,程嘉念竟然反而冷静下来,她安慰自己,虽然因为该死的世界法则,这些事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但是没关系的,渺渺喜欢她。
——不管是猫咪的她,还是人类的她。
程嘉念从来没得到过这么浓烈的爱,纯粹而不带任何利益,沉默地奉献着所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爱。
她出生在一个不存在真爱的家族中,父母是联姻,没有任何感情,生下她也只是得到一个继承者的同时加重自己夺权的筹码。
父亲喜欢在外边花天酒地,做一个浪子,最终也因此而死,母亲则只沉迷于权利的游戏。
将会长,视为一生的追求。
商会中有十三个家族,却只有一个家族能坐主位,而这一家族的家主,被称为麒麟家主,担任商会的会长。
每十三年选一次麒麟家主,程嘉念出生的那一年,是程宿失败落选的第一年。
程嘉念十三岁生日,是程宿的第二次失败。
商会选举散场,程宿独自坐在已经空落落的会场,程嘉念在她旁边站着,一站,是十个小时,天色昏暗,程宿几乎是漠然道:
“记住了吗,没有权利,你永远只有站着的资格。”
程嘉念动了一下,差点跪下去,踉跄着一瘸一拐跟着程宿到会场外,程宿却突然扭头,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剧烈地喘气,指着漆黑天空道:
“看到了吗,千万星辰拱卫的,只有那一轮月亮,做不了月亮,就当永远被人看不到的星星。”
程嘉念已经忘记了自己那天到底看没看到那些发光的天体,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程总的继承人可以换人,她做不到的事总会有人替她做到,那么这位置,也能被替换。
她不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阴差阳错,又或许是天意,让她知道了云渺的心意,无论她是星星是月亮还是太阳,还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不会发光的一般人,这个人都觉得她光芒万丈。
程嘉念敛眸,心想,既然这种光明正大的方法用不成,那么她可能得换些卑鄙的手段了。
就像以前一样,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是,她不能吓到渺渺。
这两天,是她还没清醒,净干些蠢事,吓到渺渺了,以后不会了。
于是她摇摇头,温柔笑道:“没事的,我刚刚还以为你很讨厌我,有些难受。”
沈云渺看她低沉的灰眸,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密密麻麻的好像被一对小虫子啃噬着,又痒又痛。
她退回刚刚的安全距离,黑眸温润,只唇色浅了些:“没有的,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会对我这么好,有些不知所措,我真的没有讨厌你的。”
程嘉念惋惜地想,早知道表情多扭曲一会儿了,现在又听不到那句“嘉念”了。
但面上却不显,灰眸很无辜地望过来,明艳面容有些无措:“因为我觉得她们做的那些事太可恶了,我都知道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她继续道:“而且我没有什么朋友,生病的时候……只有渺渺你给我送了花,高中的时候我就想和渺渺交朋友,不过一直没机会,所以现在才……”
说到这里,她灰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再细细看去,那是一种掺杂着自责的落寞。
沈云渺顿时心软,刚才脑海中那些纠缠拉扯的想法,全部被抛开,她用温柔的话语安抚道:“怎么会?有很多人都想和你交朋友的。”
程嘉念弯下脖颈,脑袋枕在胳膊上,抬眸,由下及上看过去,更显得柔弱,惹人怜惜:“渺渺,我不想交那么多朋友的。”
沈云渺心中那根弦被猛地拨动,是啊,阿念怎么会想和那些认识她只为了利益的人交朋友呢,但是,但是就算她们成了朋友,自己也是有所企图的……
而且那企图比那些人的更过分,他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不过是索取身外之物,而她想要的,却是这个人的全部。
实在是太贪婪了。
这些话说不出口,沈云渺总不能在这种时候,突如其来地表达自己那沉重的感情。
幸好这时,上课铃声响起,沈云渺猛地坐直,别开目光,企图先逃避一会儿。
下节课整一节课,她心里都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方面吸引了这个人。
朋友这两个字,如果放到一年两年或者三年前,她会非常喜悦,会更加高兴地靠近这个人。
但是现在,或许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滋生了太多消极情绪,又或许是过去太久的打击已经让她学会了沉默地接受现状。
她现在,心中最迫切的渴求,竟然是逃避。
沈云渺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要么就坚定地,像那天说的一样,不再喜欢这个人,离她远远的。
要么就,再次义无反顾地向这个人飞奔而去,一如从前许多次,不计后果,亦自吞苦果。
这样摇摆不定的,反而是最愚蠢的选择。
但她每次想要顺从本心作出决定,选择第二项,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晚怀里一团红白色的猫咪。
似是哀叫着。
她当时的承诺,现在压在肩上,沉甸甸的,喘不上气。
很快又下课了,下课铃声响,沈云渺才惊醒自己这一节课什么都没干,光用来摇摆不定地思考了,结果最后还是没能决定。
沈云渺苦笑一声,迷茫地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准备抓紧回去。
倏地,一本相册再次出现在书包前。
沈云渺愣了愣,她抬头,正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灰眸,程嘉念笑了笑:“既然知道我是想和渺渺做朋友了,那是不是可以收下了?”
沈云渺当然求之不得,她那本笔记里的照片虽然收集得还算全,但是怎么会有照片主角本人收集得全呢。
她心跳急速,刚刚那些心里默默想着的,都自动隐身了。
耳垂微微发红,只有黑眸还保持着温润的矜持,她轻而缓的“嗯”一声,伸手去接,“谢谢”。
第二个“谢”字还没说出口,搭出去的指尖已经碰到了那截温热的指尖,纤细对修长,温凉碰炽热。
触电似的,沈云渺抽回了手,连带着相册也跟着往后。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静电。”
得逞的小程总自然“大度”表示理解,“确实。”
沈云渺不知道她看没看出来,但是相册的诱惑太大,她还是再次伸手轻轻接过来相册。
程嘉念笑眯眯道:“你怎么这么害怕碰到我?”
沈云渺有苦说不出,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是糟糕。
她在源源不断的事故中,已经多年维持了处事不惊的温润包容姿态,但是现在,一碰上这个人呢,这层假面具就全碎了。
这并不能怪她,毒蛇尚且有七寸,程嘉念这三个字,平常只是想一想,就已经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
更何况现在这种真真切切的触碰,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沈云渺深感自己现在得先回去冷静冷静,恢复到正常时能有的思考能力。
不然做什么都是破绽百出,滑稽可笑。
她把相册小心塞到自己的书包中,头也不回快速回去了。
程嘉念目送她离去,也不着急。
来日方长四个字的道理,她很清楚。
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她这两天就是纯粹地乐极生悲,太高兴了,根本没考虑到自己和渺渺之前存在的信息差。
也没想到渺渺现在的心情肯定很糟糕。
自己干那些事,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以后绝对不可以了。
程嘉念在心中警戒自己。
沈云渺本来是想回家做顿饭,干干活,收拾收拾,冷静冷静,结果刚出电梯,就看到了门口堆着的那一大捧花。
这回的花种类多了,颜色漂亮,也更加绚烂。
联想起下课时,程嘉念那一句软软的“我想和你交朋友”,她心口顿时一阵酥麻。
沈云渺想,这不能怪小c同学的,她一向那么璀璨明亮,那么多人主动地靠近她,却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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