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拂衣可不能死。
萧风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一点,深感后怕。
可惜了他一颗九转大还丹,是攒了好久的积分才兑换到的。
但想想燕拂衣活着的用处,倒也值得了。
……
李清鹤刚走出父亲的仙府,路过曾经属于兄长李浮誉的院子,便被燕庭霜拦了下来。
“清鹤,”燕庭霜一如既往笑得温润,“你前去不弃山,一走就是五年,先前诸事繁杂,还没问你一声,别来无恙?”
李清鹤站住,冷淡的神情稍稍缓和:“嗯。”
兄长与他,还有燕氏的双胞胎,他们四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世事难料,如今剩下的,却只有他们两个。
李清鹤对燕庭霜并不算喜欢,但看在他愿意和自己一起对付燕拂衣的份上,也不介意与他亲近一点。
“清鹤若有空,可愿去剑峰喝一盏茶?”
李清鹤扬眉:“几年不见,师兄倒愈发像是剑峰主人了。”
燕庭霜抿唇一笑,竟有几分羞涩:“只仗着师尊宽容罢了。”
蠢货。李清鹤心想,嘲讽他都听不出来。
其实他一直还有点好奇:燕拂衣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恶魔不假,他对燕庭霜的好却毋庸置疑,燕庭霜作为十足的受益者,怎么倒好像比他还恨自己的哥哥。
再说燕拂衣,别的事情上聪明绝顶不好对付,偏偏又对这层血缘关系堪不透,看不破。
燕庭霜拐弯抹角了一会儿,终于进入正题。
他绕了十八个弯,自以为隐蔽地向李清鹤打听《天枢濯骨篇》。
《天枢濯骨篇》,是不弃山大名鼎鼎的《天枢经》中,极为重要的一卷。
据说,修炼此功至大成,可以在仙草和阵法的辅助下,将另一个人的根骨,引为己用。
与损人利己的魔修功法不同,《濯骨篇》奇就奇在,若是两厢情愿,施术者与共享者是完全平等地共享根骨,绝非强取豪夺的炉鼎一类。
燕庭霜此生最大的心病,就是自己的根骨。
他与燕拂衣是双生子,可两人除了同样被仙魔二气相冲影响的体质外,容貌不同、性情不同,就连根骨,也截然不同。
燕拂衣的根骨好得能令天下修士嫉妒:不仅是冰系天灵根,还是万年难寻的天生剑骨。
而燕庭霜,就只是普通的水系单灵根罢了,虽也是万里挑一,却与同胞兄长没得比。
可能现在还不明显,但修行之路,越往后越难走,总有一天,他与燕拂衣的差距会大到让人难以忍受。
燕庭霜绝不甘心。
从小到大,即使燕拂衣是多么稀有的天才又怎样。
他们一起竞争什么东西,不论是母亲和师尊的爱,还是想要的天材地宝,赢的,可总是他燕庭霜。
燕庭霜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在藏书阁中,看到《天枢·濯骨篇》的残卷。
燕庭霜疯狂地想要完整的《濯骨篇》,共享他哥哥那一身令人垂涎的剑骨。
他想着燕拂衣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应当不会拒绝,但又忍不住以己度人,在事成之前,要千方百计瞒着当时掌管藏书阁的燕拂衣。
以至于机缘巧合下,与野心勃勃的萧风一拍即合,想把藏书阁的管理权弄到自己手里。
只是没想到,近来诸事不顺。
燕庭霜与萧风得到藏书楼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楼里,那些燕拂衣曾经的手下,从高级核心弟子到洒扫的杂役,果然就都与他一般傲慢难缠,对待新的上级,不仅不赶紧巴结,竟还冷若冰霜,刻意拖沓懈怠。
燕拂衣在扪心台上受的,明明整个昆仑道宗的弟子都有观刑,他对妖王谷做的孽,也早通过灵符传遍九州。
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罪人,那些蠢货竟还不知好歹,摆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处处刁难他们。
好在这时候,燕庭霜想起了刚从不弃山归来的李清鹤。
《濯骨篇》可是不弃山流传出的东西,问他再合适不过。
李清鹤微微一笑。
“《濯骨篇》功能玄异不假,可灵根这种东西,简直比修士的命还重要,去哪儿能找到一个愿意把自己的灵根共享出来的人呢?”
“况且,最终想要功成,还需画出极为复杂的上古法阵,以及传说中珍惜无比的先天灵宝星涧草。”
燕庭霜咬咬唇,试探道:“如果共享者不情愿,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想到上次见面时的交流,燕庭霜突然对兄长的“百依百顺”,失去了把握。
“不情愿,就用不上《濯骨篇》了,”李清鹤说,“那岂不是要走魔修的路子,人人得而诛之的。”
燕庭霜笑得有些勉强:“是啊。”
李清鹤想到什么,眼神似不经意地往一旁的屋舍瞥了一眼,浮现出被隐藏很好的淡淡兴奋。
“但是——”他说,“凡事总有例外,曾有些家族的长辈,愿在临终前将自己的根骨遗赠给继承人,这时他们灵力衰微、意识不清,很难分辨是否‘情愿’。”
“对啊,”燕庭霜有些急,“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是可另辟蹊径。”
李清鹤打量着燕庭霜,像在琢磨他有多少胆量:“如若两人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施术者又能得到共享者本命灵器的承认,同时,共享者本人的身体确实已经衰微到一定程度,那么,便可施展《濯骨篇》中附加的‘传承’。”
“传承?”
李清鹤点点头:“只是,这法子对共享者本身的伤害较大,相当于硬生生从他们身上剥离血脉根骨——考虑到此时的身体状况,选择‘传承’的共享者,大多很难活下去。”
燕庭霜一贯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僵在脸上,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他是……是讨厌燕拂衣不假,可好像也从没想过,要害燕拂衣去死。
——那他成了什么人?为了根骨而夺人性命,若是被师尊知道,那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清冷剑尊,定然会对他失望的。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燕庭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努力说服自己:我怎么会那么恶毒?只不过、只不过燕拂衣本就已经毁了,如今他身体破败不堪,名声更是污浊,怎么还能在世上活得下去?
他一向最宠我的,若是能选择,也定愿意让我今后能有所倚仗。
再说,万一他能撑得过去呢?
燕拂衣素来最擅长忍耐的。若我得了天灵根,今后他又能乖乖听话,也不是不能看顾着他些……这样岂非皆大欢喜。
“小师兄。”
李清鹤红唇微翘,笑得像只诡魅惑人的妖:“真是巧,我此次下山,师尊正赐我参阅《濯骨篇》,还赠了这颗施展‘传承’之术的丹药。”
燕庭霜竟就说服了自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一只极为精致的玉瓶被放进他手心。
李清鹤一字一句,既像是对着燕庭霜,又像是在对着什么另外的人说:
“倘若你有幸找到这样的人,便将他与你的血,与这丹药一并融于天山冷泉,再将冷泉涂抹到对方的本命灵器上,便是了。”
他自然也不会告诉燕庭霜的是,若施展“传承”时,被共享者有那么一丝的清醒神智,有那么一丝的不心甘情愿。
强取豪夺的施术者,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8章
李清鹤带着燕庭霜,走进曾属于他兄长李浮誉的院子。
这座仙府被命名为青莲雅轩,位于昆仑阁主峰,从前兄长还在,而他还没有改拜入不弃山的时候,就很喜欢赖在这里不走。
如今五年过去,青莲雅轩还维持着旧时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李清鹤站在门外,看着燕庭霜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神思不属地走出来,脚步虚浮,竟都忘了与他打招呼,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逃也似的走了。
他嗅到一缕极淡的血腥气,压下心头若有似无的嫌恶,微微一笑。
青莲雅轩中布置清雅,却连一桌一凳,所用都是最上等的灵木,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竹香。
昏暗的房间最里端,燕拂衣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清瘦的身体被埋在一堆奢华的锦绣中间,很是刺眼。
李清鹤走过去,站在床边。
燕拂衣面容纹丝不动,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来,那双他曾很喜欢的眼睛半睁着,长到过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一小片阴影。
其中却不再有从前那种掩藏在沉静之下的飞扬神采,只是麻木而空虚,有点像被扔在角落里的破败玩偶。
李清鹤半蹲下来,手指虚虚抚过燕拂衣挺秀的眉骨和鼻梁。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燕拂衣这样的人呢?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母亲燕然,曾是父亲的小师妹,当年被魔族中人掳走,父亲多方寻找,却始终没能把师妹救回来。
直到八岁的燕拂衣带着燕庭霜,一路寻到昆仑道宗,灵音法尊才得知,三年之前,小师妹就已经死了。
故人已矣,两个可怜的孩子又确实天资超绝,当时已经成为掌门的灵音法尊便做主将他们留下,还拜托师弟商卿月,将他二人收为弟子。
李清鹤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与兄长都很喜欢这对兄弟。
尤其是燕拂衣,小小年纪便沉稳懂事,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兄长尤其疼他,李清鹤也很崇拜这个天资绝艳的小哥哥。
可谁能想到,燕拂衣害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不说,昆仑道宗好心将他们收在门下,他最后,竟又害死了自己的兄长。
这还不算,这些年来,他的名声越来越差。
大家都说,燕拂衣是趁着掌门痛失爱子之下伤心闭关,用五年时间,一点点蚕食门派内部的权力和资源,想把门派变成他的一言堂。
门中许多弟子都有过不平:就说萧风那样的天才,放在哪个门派不是被倾力培养的亲传弟子?偏偏在昆仑道宗,竟生生在外门杂役上蹉跎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还要被燕拂衣百般针对打压。
就更不要说刚刚败露的,暗害妖族少主的事。
最过分的是,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似乎无辜的样子,一点都不知道悔改。
“燕拂衣,”李清鹤牙根发紧,恨恨地说“我说过,你会遭报应的。”
燕拂衣安静地看着他。
他此时其实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轮廓,李清鹤刚才也出现在过他梦里,还是那个被他护在身后,会抹着眼泪叫“拂衣哥哥”的孩子。
燕拂衣看着他,轻轻弯了一下眼睛。
他说:“嗯。”
燕拂衣识海中,片刻前在燕庭霜划破燕拂衣的手腕取血时,义愤填膺到差点爆掉的系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说话了。
系统沉默着,散发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李清鹤看着燕拂衣,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苍白、脆弱,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你还不愿意认错吗?”
燕拂衣的眼睫抬起来一点点。
李清鹤站在床边,艳丽的容貌在昏暗的烛光下,却有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冷:“庭霜小师兄‘心善’,他不愿说的话,我来说。”
“燕拂衣,你就该像你那个魔族父亲一样,众叛亲离,无人埋骨,被封印起来,牢牢锁住,永不见天日。”
你应该日日夜夜地被哥哥的事情折磨,永生不得安宁。
你不该再对任何人倾心相待,眼里阖该永远只有哥哥的影子,不能再放下任何其他人。
燕拂衣望着他,那双星子似的眼眸映照着李清鹤自己的身影。
燕拂衣又很轻地应道:“嗯。”
【拂衣】系统犹犹豫豫地出声,【别这样,燕庭霜他,未必就是那个意思】
尽管站在眼前的是李清鹤,但燕拂衣自己知道,系统也知道,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进来的燕庭霜。
燕庭霜在院子里与李清鹤的对话,燕庭霜划破他手腕取的血。
燕庭霜用最温柔的声音与态度,哄劝兄长拿出的本命灵剑。
燕庭霜怎么能想到,李清鹤一边与他谈话,一边还暗中开了传音法阵,让字字句句都响在燕拂衣耳边。
燕拂衣什么都知道。
他听得到燕庭霜说的每一句话,听到他最细微的呼吸,听得到他齿关颤抖时,隐隐发出的轻响。
可他从前总最惦着燕庭霜的安危,以至于刚刚收服本命灵剑,滴血认主时,下给命剑的第一条铁律,竟是永远认可、守护除主人之外的另一个人。
李清鹤无疑是想击破燕拂衣心里最后的防线,让他好好看看,在他以身相护了二十年的亲弟弟心中,他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燕拂衣必须承认,这一招太妙,妙到像是冰雪凝成的剪子,一寸寸缓慢地撕剪开他的血肉经脉,最后轻柔地捅进心脏里。
与仿佛弥漫在灵魂中的森森寒意一起,卷灭他心里仅剩的火,让骨髓深处都覆盖上锋利的霜。
李清鹤不愧是能拜入不弃山的天之骄子,不愧是浮誉师兄的亲弟弟。
下手总是这样又稳,又准,又狠。
他想要的,原来从不是取了燕拂衣的命。
死未免太轻易。他要彻底击溃、撕扯殆尽、连血带肉吞下去的,是燕拂衣被折磨成灰烬的心。
燕拂衣想笑,却又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几乎是本能地试图瑟缩起来,支离的腕骨上拴着的锁链被带得哗哗响。
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保护着、隐忍着,甚至是纵容着他们所有人的伤害?
他不想再“撑住”,不想再永远将自己剖开,用心头血去描摹长到不见尽头的认罪书,用生命与灵魂去扛着昆仑道宗往前走,一次次在重伤中记录修补那该死的结界的次数。
胸口的吊坠竟奇异地烫起来,可燕拂衣此刻甚至都感觉不到。
他与浮誉师兄相处了十年,几乎占去生命的一半。
失去浮誉师兄又有五年,在这五年里,不论被如何误解、伤害、折辱、千夫所指,曾经存在过的记忆都像是最后的铠甲,强迫他好辛苦地“撑住”,为了拿到最后渺茫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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