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豆子歪了歪头,眼中清澈,看着谢仞遥时,倒影不出什么人影。谢仞遥看着她,与她对视了良久,听她缓缓说了一个字:“爹。”
谢仞遥:“……”
谢仞遥吓得把手抽了出去。唐豆子看他如此反应,似乎感觉很好玩,又叫道:“爹爹。”
“这可不行。”谢仞遥被叫得一颗心不知道怎么去跳,抬头要再和唐清如商量,但抬眼望过去,就见方才还倚在玉石座前的唐清如,此时已然淡得如一道影子。谢仞遥话没说出口。
“替我给你的朋友们道声谢。”唐清如依旧是温柔的模样,张了张唇,声音如烟散。
谢仞遥看着她,突然道:“周祈溪神识醒的时候,让我问你,她哪里是绝情的人,她说两千多年来了,你还不明白么?”唐清如眸中已然开始涣散,但好歹在魂飞魄散的前一刻,听到了谢仞遥这句话。
她张了张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但这话也不是给谢仞遥说的,唐清如道:“我知你一直都心软。”
周祈溪残魂消逝时,她并未看到两千多年未见的故人,但在这句话中,唐清如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那也是很好的一天,如果要她和周祈溪一样,给自己选一个画地为牢的幻境,唐清如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余生扔进这天里。那时还没灭世之祸的传闻,十岁的唐清如安心带着村里给人当童养媳。直到有一天遇到一队仙门子弟。
带队的人是个年轻的女修,手里拿了一把长长的剑,她走在最前头,没人敢与她并肩。
直至她停到唐清如面前。
周祈溪面上没什么笑容,静静注视着村里妇人将脏衣裳都堆给这个十岁的孩子。她并不抱怨,人家给了,就蹲在河边,举着细细的胳膊认真洗。周祈溪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专门洗衣裳的小童?”
唐清如抬起头,看到了她腰间拿金线,绣着的繁覆精致的莲花,认真道:“我是童养媳。”周祈溪道:“童养媳也要洗衣服。”
“要的,”唐清如汗滴进了眼睛里,一阵刺痛,但还是好声好气,“还要做饭绣衣,长大了嫁人生子。”
她抹掉了眼泪的汗,仰起头,顶着太阳,终于看到了周祈溪的脸,和她身后簇拥着的,都穿着精致衣裳的修者。但唐清如只问周祈溪:“你多少岁了?”
周祈溪道:“十六岁。”
唐清如弯了弯眼:“我十四岁的时候,就会嫁人了。”
她这么说,周祈溪身后的素月宗弟子各个脸上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偏周祈溪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弯腰,将手中的剑放到了唐清如身边:“给我洗洗剑。”唐清如低头一看,剑上血迹斑驳。
她没问血是哪里来的,周祈溪给了,唐清如就掬着河水,给她冲干净了剑上的血。她拿着剑,站起身,递给了周祈溪。不吭不声,柔顺恭敬。
周祈溪从她手中接过剑,抱在怀里,突然道:“我看这童养媳当着也没什么意思,跟我走吗?”唐清如仰头去看她,她站起来,到此时才算看清周祈溪的模样。
不似寻常女子的柔和,眉目间是冷硬的英气。
唐清如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现那眉目和自己五六分像。
但她当时问道:“你是神仙吗?”
神仙救人于苦难。
“喊神仙的人太多,你这么矮,神仙听不见,”周祈溪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她的身高,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叫师姐,师姐心软,带你离开。”这场初遇和今后的诸多事比起来都太过渺小,周祈溪这么心肠硬的人,想来是早已忘记。偏唐清如记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她与尸骨对坐,早已忘却宗主时期周祈溪样貌,却幕幕清晰十六岁周祈溪让她叫师姐时的神态。唐清如眼中渐渐一片空白,素月宗最后一点穹顶被空白侵占时。
她想。
纵然是神仙,又能留下来什么呢?
第53章
谢仞遥带着顾渊峙和唐豆子随便找了一个山洞。素月秘境还没结束,但谢仞遥已经拿到了宗主令,顾渊峙又受了伤,他对寻宝也没了什么兴趣。谢仞遥只想等顾渊峙在山洞养好伤了,他们能好好从素月秘境里出去。
他给游朝岫两人送了灵鹤,告诉了他们位置后,让他们想玩就继续玩,不想玩了记得来找他们后,就专心在山洞里给顾渊峙起养了伤。
山洞并不大,顾渊峙躺在最里面,谢仞遥守在他身边,唐豆子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洞口。
今日日头好,山洞外斑驳树影潮水一般朝山洞里涌,谢仞遥看了一会儿晃动的树影,才恍然发觉已然盛夏了。
树影晃得人骨头都懒散了,看了不过片刻,谢仞遥不知不觉就瞌上了眼。
顾渊峙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谢仞遥抱着剑睡得正熟。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怀里抱着拂雪,人微微往后倚在石壁上,纤浓的眼睫垂下来,在莹白脸颊上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翠绿的树影在他不远处晃动,浮光掠金一般,搅得外头日光柔成一团。
因灵力未被封,又有储物戒,此时离出幻境不过两日,顾渊峙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他就起身,伸手碰了碰谢仞遥额边的碎发。
这么看了会儿,顾渊峙小心得去抽谢仞遥怀里的拂雪。不远处唐豆子在绿荫笼罩下,安静瞧着这静谧的一幕。一直等拂雪从怀里被抽走,顾渊峙弯腰要抱他时,谢仞遥才发觉般的,睁开了眼。
见他好好地醒了,谢仞遥连绷数日的神经猛地放松了下来,便困得愈发睁不开眼。
顾渊峙抱着他躺上了床,就听谢仞遥道:“困死了。”这声音又轻又软,顾渊峙和他一道躺了下来。临时铺成的床不大,但谢仞遥身形单薄,顾渊峙将他抱在怀里,也能躺下。顾渊峙忍不住揉了揉他耳朵,低声笑道:“睡吧,我守着师兄。”谢仞遥被他拥着,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傍晚。等他醒了的时候,懵了好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顾渊峙怀里。
反应过来的下一瞬,他下巴被扣住,顾渊峙就压了上来。
等被亲了一会儿,谢仞遥才想起来山洞口还有个小孩,他还没脸皮厚到当着孩子的面做这档子事,伸手就要推开顾渊峙。顾渊峙似乎是知道他怎么想的,微微松开了他,眸光很深,抵着他洇红的唇道:“都被我挡着了。”唇舌就又闯了进来。
捏着他下巴的手绕到后颈,谢仞遥被扣着后颈,困在顾渊峙和石壁之间,仰头受着。他嘴里的任何一寸地方都没有被顾渊峙放过,谢仞遥简直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些花样,被一寸寸压/玩的手脚都发软。
等顾渊峙再松开他时,谢仞遥眼尾连着脸颊红了一大片,唇红的尤为可怜。他皮肉薄,雪白的颈被顾渊峙一揉弄,就是一道道印子。山洞外夏意盎然,山洞里顾渊峙掬了一汪春色。
谢仞遥倚在顾渊峙怀里喘匀气,就听顾渊峙冠冕堂皇地问道:“还睡吗?”
谢仞遥抹掉唇上的水光,都擦到顾渊峙衣裳上,冷漠:“不睡了。”
他要坐起来,就又被顾渊峙一拉手腕,摁在了怀里。
谢仞遥:“……”
顾渊峙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带着笑意:“你这个样子,谁一看都知道做了什么。”谢仞遥头埋在顾渊峙肩膀上,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只有露出来的耳尖,通红的一片。
*
再两日后,卫松云和游朝岫找来了山洞,落琼宗一行人又等了三日,第四日的清早,山洞外出现了一道裂缝。
可以出素月秘境了。
甫一踏出素月秘境,拥挤人群和嘈杂人声扑面而来,明明并未过多长时间,再度听到这声音,谢仞遥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但随即,人群就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抬头望去,就见天际金光乍现,煌煌金柱上,一行大字显现——“山河风云榜,八百六十三名,谢仞遥。”
这行字顿了一下,兀地开始在柱身上飞速攀登,直至高悬在一个位置上——“山河风云榜,一百零一名,谢仞遥。”
所有人哗然。
从山河风云榜出现后,谢仞遥瞬间就又崩了起来,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来。
此时的山河风云榜金光粲然,和幻境中的血光缭绕截然不同。谢仞遥去看它的柱底。
柱底一片光滑,直至山河风云榜消失,谢仞遥也没看见什么阵法。谢仞遥肩膀上落下了一双手。
顾渊峙脸色冷得厉害,将谢仞遥往自己这里拉了拉,将他置于了自己的笼罩范围之内。“先走吧。”周围讨论声越来越大,不乏又有人提起他是什么救世主的,谢仞遥收回目光,“我们先去找梁磐。”顾渊峙跟在他身侧,听见梁磐,扬了扬眉毛。
梁磐并不难找,谢仞遥没走几步,就听有人喊他:“阿遥!”
谢仞遥朝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了梁磐,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跑到谢仞遥跟前,笑道:“可算找到你了。”
“如此看来,”他指了指天上,“天道在上,你是得到大机缘了!”
“还行吧,”谢仞遥还不能给他说灭世之祸的事,便笑问道,“你得到什么了?”梁磐听他这么问,挠了挠头,就要把储物戒里的东西拿给他看:“我找到了一个上品灵器……”他话没说完,就顿在了那里。
梁磐瞧见,谢仞遥手腕被身后高大的男人捉住了。
顾渊峙拽了拽谢仞遥的手腕,待人转过身后,道:“伤口疼。”
谢仞遥顿时便有些慌,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顾渊峙腰侧,低声问道:“是这里疼么?”顾渊峙捏着他手腕,点了点头。“前几日不是好了吗?”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灵药,“你先吃点这个,看看好不好。”
梁磐在旁边看着,有些愣。他从未见谢仞遥这么看一个人过。但他放眼看过去,卫松云和游朝岫在旁边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聊什么,显然对这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只有他们身旁,一个十岁左右的姑娘,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一双眼清澈见底,看着梁磐。从素月秘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影在他们周围交织,说话声远远近近。
梁磐与她对视,忽然觉得一阵委屈。他指尖一动,将拿出来的上品灵器又收回了储物戒里。谢仞遥给顾渊峙递完灵药,再回身,就见梁磐两手空空,他开玩笑道:“你的上品灵器呢?”
“这里人多,拿出来不好,”梁磐含糊道,“既然你们都安全出来了,我就先走了。”
他说完,不等谢仞遥回答,转身便要离开。
梁磐没走几步,就被谢仞遥追了上来,他问道:“这回不一道回悬钟大陆吗?”
梁磐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问道:“你和你师弟矛盾解决了?”
“你问这个啊,”谢仞遥弯了弯眼,坦坦荡荡地道,“我们在一起了。”
他没有丝毫的掩饰,斑驳树影下看着梁磐,毫不扭捏,爱意说得堂皇:“是道侣那样的在一起了。”谁这么问,谢仞遥都这么答。万籁俱寂,梁磐视线越过谢仞遥,去看顾渊峙。顾渊峙就站在不远处,正低着头,修长指间把玩着谢仞遥递给他的灵药瓶,似乎并未听见两人的对话。良久后,梁磐收回视线,他长袖里的拳头攥着,对谢仞遥道:“我爹娘交代了我,出了素月秘境后去拜访一个前辈。”他低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过段时间再回。”
谢仞遥不疑有他,只道:“那你一路顺风。”
等人走了,他回到顾渊峙身边:“还疼么?”“不疼了,”顾渊峙看着他,“师兄和他聊了什么,用这么长的时间。”“哪里长了?”
不就才几句话。他不好意思在顾渊峙面前说刚刚那话,便模棱两可道:“没什么,问了问他去哪,走吧。”他往前走去,顾渊峙跟在他身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如此走了片刻,谢仞遥兀地听到顾渊峙道:“方才伤口疼是装的。”
谢仞遥反应了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他停下来,伸手用力戳了戳顾渊峙的腰:“你不疼在这装什么?当我的灵药是糖豆?”越来越多的人从素月秘境里出来了,笑闹声掀翻了仲夏的天。顾渊峙任由谢仞遥动作,伸手接住了一片将要落在他发上的翠叶。叶落似东风吹轻波,涟漪皱得人心尖泛痒。
顾渊峙的话,也如茫茫水面上的绿波,荡进了谢仞遥耳中:“骗我道侣心疼。”
第54章
顾渊峙的声音很轻,这话只落进了谢仞遥耳中。
他话音落,谢仞遥顿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他朝前走去,不去看顾渊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是伸手捏了捏泛红的耳尖,平静道:“走吧。”他这么说后,就听到了身侧顾渊峙的轻笑声。谢仞遥故作镇静地加快了脚步。
于是便差点撞到了朝他走来的人。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沉沤珠惊讶道,“还有你脸怎么这么红?”“没什么,”沉沤珠出现得突然,却在意料之内。他们自出了幻境后就再没见过,谢仞遥不动声色扯开了话题,“你们幻境里受的伤都好了么?”“早好了,”沉沤珠摆摆手,被他顺利地岔开了话题,“你们跟我来,那边有条河,这里宗门多人又杂,咱们先乘船离开这儿。”
唐清如的感谢他还没传达,加之还有灭世之祸的事,谢仞遥本就是要去找他们的。
既然沉沤珠先找来了,落琼宗一行人便跟着她换了个方向,拐进一条小道,错开了人群。顺着小道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谢仞遥就听到了水声。又走了几步,前方便出现了一条五六丈宽的粼粼长河。
河上零零散散漂着几艘船,均都画着其他宗门的标志,唯停在岸边的一条船,是画舫的模样,船身上什么标志都没有。画舫前方的甲板上,正围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人看到他们,顿时朝他们笑着招了招手:“谢道友,这里来!”谢仞遥上了画舫,就闻到了从他们中间桌子上传来的扑鼻香味,笑道:“你们怎么连锅子都准备好了?”贺泉收回招呼的手,笑着朝沉沤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是我们吃,她让弄的。”“他们都辟谷了,对凡间吃食没有兴趣,”沉沤珠在谢仞遥身后上船,“一群没有品位的人,就只有我吃了呗。”贺泉显然对她的嘲讽习以为常,只对谢仞遥道:“这里有酒,她涮锅子,我们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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