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我干什么呢?”谢仞遥问她,“我都不知道往哪去。”唐豆子缓缓走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来,绑发的水红彩绸微晃,眸光闪动:“爹爹,疼吧?”这话像根针,一下子戳破了谢仞遥忍着的痛,他缓缓蹲下,放到唐豆子发上的手颤抖得厉害:“你先走,好吗?”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唐豆子似乎心情极好,于是显得很听话,她不转身,一步步地倒退走远,一直到足够远了,脸上还挂着笑容。谢仞遥一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视线里,硬撑着的劲一松,整个人往后仰,跌进了身后漆黑的矿山里。他整个人痛得下意识蜷缩了起来,死死咬着牙,直至嘴中都是腥甜都未察觉。那痛从识海里传来,一路过全身经脉,让谢仞遥觉得头发丝都是疼的,像是有一双大手握着他脾肺,一瞬挤压攥紧,下一瞬又撕扯至裂开,痛得他几欲窒息,连气都喘不上来。怕是此时给他身上插上几刀,都是比这舒服的。谢仞遥从未经历过这种疼痛,让他一时根本思考不了。他浑身颤抖,无意识地去抓矿山里漆黑废弃的灵石,坚硬灵石扎进他柔软掌心,不一会儿便鲜血淋漓。
四周没一个人,站在远方看去,他的身影几乎被漆黑矿山掩埋,除了还睁着眼,寂静地像具尸体。直至半个时辰后,谢仞遥才在这窒息的疼痛里缓过一点神来。他不敢有丝毫的耽误,又狠狠地攥了把矿石,意识朝识海看去。
平日里风平浪静的识海,此时正一片狼藉。
小谢仞遥瑟缩躲在最角落里,正中央,天道正肆无忌惮地掠过每一寸识海。
随着它的每一次掠过,识海就像是一团水汽被蒸发,顿时多了空荡荡的一块。不过大半个时辰,谢仞遥的识海,就已经被它“吃”了大半。
若不管,怕再有一个时辰,谢仞遥金丹灵根就会被废。
谢仞遥意识来到识海时,天道似乎感受到了他,残破的识海中,分明没人,谢仞遥却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外来情绪,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不屑。王闻清说天道没有意识,但此时此刻,他分明感受到了天道的不屑。
这抹不屑如火苗,遽然点燃了谢仞遥心头滔天的愤怒,从他了解到真相那一刻始,就压抑着的恨与怒,顷刻之间就吞噬了他。谢仞遥心念一动,小谢仞遥睁开了双眼,他一瞬游至到了天道旁边,伸手抓住了那抹缥缈的白。下一瞬,谢仞遥喉头一甜,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吐出血来。太疼了,师尊怎么不给他说,会这么疼。他胸口一挺,随即无力地落了下去,整个人都微微抽搐痉挛着,喉头里发出了无意识地低哑嘶吼。识海内,小谢仞遥整个灵体几近透明,他身后,支撑他的金丹飞速暗淡下去。
但小谢仞遥还在死死地抓着那缕天道。谢仞遥咳了一声,糊满了血的喉间含糊不清:“你别想跑。”
他对天道说。
小谢仞遥眉目间都是倔意,两只小手捧着天道,竟是张开嘴,咬上了天道。他瞳孔中掠过一抹恨意,狠狠一咬,五分之一长的天道应声而断。
谢仞遥咽下了一口血水,识海内,小谢仞遥咽下了那抹天道。
天道进到他肚子里的那瞬,谢仞遥一阵猛烈地抽搐,双耳里缓缓流出血来。
血痕划过他颈间,洇入了漆黑的矿山里。
微风吹来,掠过他软软地垂着颈,谢仞遥低垂的眼睫颤了颤,露在了一抹极淡的畅快笑意。那截断了的天道在小谢仞遥的肚子里猛烈地冲撞,每一下都狠戾,带着能碾碎他的疼。谢仞遥咬牙拽回些稀薄的意识,控制着小谢仞遥腕间缠绕的五灵根互相松开。顿时,火灵根像条蝌蚪,顺着经脉游进了小谢仞遥肚子里。几乎透明的肚皮里,能看见火灵根一点点地碰上了那截天道。
火灵根和天道像混沌之初的两道气息,一点点地缠绕交融,最终化为了一个圆。
天道在内,火灵根在外,像个无比契合它的套子,将它裹得一寸不漏,乖乖地躺进了肚子里的一角。那抹高高俯视他的不屑,带了丝愤怒。
谢仞遥眼角鼻腔流出血来,笑意又大了些。
小谢仞遥咬下了第二口。
……天道被小谢仞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谢仞遥也越来越疼,以至于忍耐到了极致,慢慢地陷入了一种混沌地眩晕。
他流血流地太多了。
王闻清昔日将整个天道困在一起,谢仞遥却不远如此,他选了条比他更难的路——既然他是五灵根,他就将天道断成无截,用五个灵根包裹,让它比在一起时弱。天道自是不肯认伏,每一口下去,谢仞遥都会迎来一波天道的反击,第四口咬下去后,他已然是七窍流血,身体被摧残到了极致,比当初的王闻清狼狈百倍。
可越是痛,谢仞遥心情便越是酣畅淋漓,他通红的眼看着天道愈加愤怒,不由得抽搐着就笑出了声。识海内,小谢仞遥张开嘴,手腕上最后一根水灵根也动了起来。谢仞遥勉强睁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最后一截天道入了他的口。似乎是前四截已经被困,最后一截便虚弱了许多,没有再挣扎,乖顺地就被小谢仞遥吞进了口中。
谢仞遥心头不由得一松。
便是这一松,那截天道猛地白光大盛,下一瞬,谢仞遥指尖皮肉尽数崩裂,血淋淋地翻出柔嫩的肉,碾在了锋利的灵石上。
不止他的手指,他全身的皮肉都在一寸寸地崩裂,像一簇簇绽开的血淋淋肉花。
“荷……”谢仞遥一哽,再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出来。
下一霎,呻/吟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呼吸不了了。
颈间仿若被一只手攥住,谢仞遥大口地喘气,却吸不进来一丁点空气。
他抽搐着,恍惚间觉得自己现在不堪到自己都看不下去,又觉得太疼,疼到他想见顾渊峙……谢仞遥脸埋在矿山里,双臂抱膝,单薄胸膛剧烈地起伏,又觉得见到顾渊峙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他一个师兄,跟师弟哭算什么事?再说此时这个模样,不哭已经是最后的体面,这么一想,谢仞遥又庆幸起来了顾渊峙的不在。窒息的一瞬千百种想法掠过,谢仞遥脑中愈发混沌,但眉目间逐渐染上更多倔强,识海内,小谢仞遥紧紧地闭着嘴,正努力将口里横中直撞地天道往肚子里咽去。水灵根已经悬在那里蓄势待发。
谢仞遥挨着窒息,以为这是天道最后的反扑,却猝然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撕裂。□□的疼痛已经到了尽头,这种撕裂是自灵魂深处传来。
谢仞遥忽而发现自己正在往上飘,疼痛褪下去了几分,他茫茫然地往下看,就看到了躺在灵旷里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蜷缩在漆黑灵旷里,满脸满手的血,身上的衣裳也尽数被血染湿,连带着周身灵旷都是潮湿的。谢仞遥看见自己痉挛颤抖着,手一下下扣着脖颈,他刚刚扣时感觉自己感觉很用力,但此时瞧上去,一眼就看出了力道的虚弱,像是挠痒痒。而自己的眼神呆呆傻傻的。
谢仞遥越飞越高,看见那个呆傻眼神,兀地如梦初醒。
他三魂七魄分离多年,其中二魂六魄离开此方世界已久,如今天道竟想趁他虚弱,将这一魂六魄再次逼出此方世界。谢仞遥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嘲笑。
他心中乍凉,随着离天际越近,谢仞遥只觉天道要逼走的,不但是二魂六魄,还有这些魂魄来到此方世界产生的一切记忆。他本就不属于此方世界。
谢仞遥心中兀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所有记得他的人,都应将他忘记。呆呆傻傻,孑然一身,这才是他的归宿。
而这回,再不会有另一个王闻清了。
谢仞遥双手扒着空气,拼命地往下坠去。他不要这样。
然而一切已晚。
落琼宗早已化成了一粒芝麻大小,谢仞遥魂魄升入了层层叠叠的白云间。
他第一次离天如此近,谢仞遥仰头看去,脚底白云,头顶苍茫,恍若另一重世界。
他还在往上飘去。
谢仞遥没有放弃反抗,他还在拼命下去,然而不知何时,却兀地愣住了。
周围白云不见,天也不见了。
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罩着他这抹纤长单薄的魂魄。旧世界远去了。
天地本源,就应是漆黑一片。
谢仞遥飘飘荡荡地转了一圈。
他张开指尖,并无风掠过,只碰到一片虚无。
谢仞遥忽然啊了一声,小小的,惊讶地啊了一声。
声音回荡起来,逐渐变大,最终充斥在这无边界的黑暗里,似叶落,似花开,似水流,似山崩,似哭似笑,似梵音道经,似世间万物。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谢仞遥突然就确定的一件事情——没有人再会记得他了。
他在的所有一切记忆都将被抹去,爱人故友,通通陌路。这是天道真正的反抗。
第76章
谢仞遥往黑暗里走去。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单纯地往前走着。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之身后,忘了他便忘了他吧,谢仞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以至于无悲无喜。只要他一直往前走,也会忘了他们。
前尘往事,连带着他这个人,都一笔勾销。谢仞遥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年,他只感觉到自己愈发的轻盈,轻到将要消散在这虚无天地间。他不期待,也不抗拒。
就在他感觉自己将要变成这虚无的一部分时,听到了一道声音:“无牵无挂之感如何?”这声音听不出是从哪个方位传来,只一下又一下地回荡在他耳边,带着极致的空灵,如九天梵音,让人闻之五根清净,如凡人聆听神训,自心底中升起敬仰。谢仞遥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虔诚回道:“弟子不知。”
来路被抹去,前路未可知,谢仞遥魂魄不全,犹如野鬼,飘飘荡荡,不明白好,也不明白不好。
那声音哈哈笑了两声,回道:“自古来这之人,都有不舍,那你有不舍吗?”
谢仞遥思索片刻,仰头答道:“我不舍之人,都已将我忘却,纵有不舍,也无着处,是故无不舍。”那声音长长地哦了一声,骤然尖锐,须臾之间竟不是方才那道声音了,透着股子雌雄莫辨的妖气:“因无着处,便能不舍吗!”谢仞遥被这一声刺得耳边嗡鸣,近乎做聋,许久缓不过来神,在这停滞中,突然听到了另一道声音。“师兄。”
有人在叫他师兄。
谢仞遥心一紧,下意识地要去接住那道声音,不让他落空。
他呢喃道:“顾渊峙……”
嗡鸣声顿歇,尖锐消失,一道如清泉般平和的女声响起:“你对他不舍吗?他忘却了你,你还对他不舍吗?”
谢仞遥心头一酸,怔怔地道:“弟子不知。”
“师兄!”
又有人在喊他了,是游朝岫和卫松云的声音。
“他们呢?他们亦忘却了你,你也不舍得他们吗?”
“小遥。”
是道温柔的女声。
“谢道友!”
这声音便杂了许多,像沉沤珠,像贺泉,像梁磐,像他认识的所有朋友。
“仙长。”
这声音谢仞遥也熟悉,是落霞山脉外那家酒肆的老板,他四岁的女儿会拉着他的手叫他仙长哥哥,也是村子里卖布的大妈,是巷子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猪肉铺子父子……“他们呢,他们更不记得你,你舍得他们吗?”
那声音急急相逼。
谢仞遥觉得轻盈骤然没了,这些声音中伸处了无数的手,拉着他要往来处坠去。他们不记得他,他们还需要他。
这让他心如刀锉,又让他心安神定。谢仞遥手背碰上额头,削薄脊背弯下去,深深地俯跪在地。
那声音却兀地转了弯:“在这里抛却一切烦恼,无挂无碍,不快活吗?”“他们算个甚,让你牵肠挂肚,让你受苦受难。我看他们死活与你何干,干脆让他们一死百死,换你个清静,让你好在这里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死不灭。”
谢仞遥慢慢直起身子,坚定道:“弟子要回去。”
许久的寂静后,大笑声响彻在天地之间,谢仞遥感觉到有个东西落在了自己眉间,随即听到了无数道不同的声音,它们异口同声地道:“去吧,你还会来的,这里是你的归宿。”谢仞遥猛地睁开了眼。
熟悉的疼痛折磨着他,谢仞遥掀了掀眼皮,看到了近在眼前的漆黑灵旷。他意识沉入识海,小谢仞遥静静盘腿坐在那里,肚子里五道灵根成球形盘旋,身外的识海虽零碎不全,但终归于了平静。
他成功地将天道断成五截了。谢仞遥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疼痛依旧没有褪去,攀附在他骨头上,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这疼痛之外,谢仞遥却感受到了另一股子力量。
这力量不属于他,正在急速地褪去,但谢仞遥握了握掌心,就感觉这股子力量被他握在了手里。
怪不得那个师祖会说他是天道最好的容器,谢仞遥诧异地扬了扬眉,他竟然能短暂地掌握一部分天道的力量。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道力量很快就会消失,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用一用敌人的力量了。
*
常旭又一回应付走吴林春,颇为疲惫地摁了摁额角,回了屋子,盘腿坐上了床。
他真是受不了一点这个愚蠢的掌门了,若是他是钟鼎宗掌门,定要铁血手腕,怕是不用百年,钟鼎宗就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宗门。
常旭想象着自己当上掌门的风光,头疼才稍稍减了减,他摆好姿势,正要进入修炼时,却兀地愣在了当场。他脖子上落下了一双冰凉的手。
有人藏在他身后的床里!
常旭警铃刚起,下一霎,便已意识全无。
等他再醒来时,觉得身下空荡荡的,他稍稍一回神,一刹那冷汗流了满身。
他正被人捆着手脚,挂在一处悬崖上,腰以下悬在万丈高空之上,上半身趴在悬崖边上,歪着头,脖颈间正被一只脚踩着,动弹不得。常旭脸色发白,就要动灵力,心念一动,得不到丝毫回应,顿时意识到整个识海都被封了起来。
他自己是分神期,能这么短时间轻轻松松封住他识海的,至少也该是洞虚期的大能。这在整个修真界,都没几个。
常旭一动都不敢动,开始疯狂回忆自己有没有得罪哪个宗门的大能,想了一圈,愈发觉得是吴林春这个孙子。
常旭心中将吴林春往上八辈都剁了一遍,开口哽咽道:“宗主,我要是做错什么事,您直说,何必这样呢?”却不料上头传来一道冰冷陌生的声音:“顾渊峙体内邪丹的解药丹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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